方府月桂园。
姽婳只身在前院捣弄着箩篓里的草药,从篓筐里挑拣出细碎的杂草扔掉,再将剩下的草药筛选出入筐,准备平铺至西墙底下阳光充裕的地面晾晒。
恰在这时,糯米以那箭一般的速度冲过来,撞翻了箩筐里的草药,又用它的四只粗爪子在西墙角踩了又踩。原本半湿的草药在这一番折腾之下,弄的满地狼藉,汁液外流。
姽婳涨红了脸蛋,立马搁置下手头活,解开扎系在腰间的围裙,指着糯米便要发作。
“糯米,过来!”她兀自强压下胸腔内喷薄欲出的火气,径自走向糯米,暗道“看吾不打断你的狗腿!”
糯米此时还在追逐墙角的一只灰兔,闻声回首,惊觉不妙,“汪”的一声朝她挑衅,抬起后退在墙角处撒了泡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也似的飞了。
“糯米你个小畜生,下回定要宰了你做狗肉汤喝!”
院落里歇斯底里的吼叫伴随着姽婳的惊天怒火在方府里荡漾开来。
这一日清晨,方眠倾端坐了镜案前,瞧着镜中的人儿愣愣发怔。镜案中的女子一张俏丽的容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自是有万种风情悉堆眼角。双十年龄的花季,在长安城内已算大龄,别家娘子在这个年纪,儿女早已经满堂跑了,可是她至今却还未有个悦己者。
唐朝的等级制度森严,她一方家的弃女沦落为商,一无后台,二无亲友,在这个时代里要么为庶人妻,要么为贵人姬妾。长安城内对她的传闻她亦是有所耳闻,非是不在乎外在说法,而是她的命运她要自己掌握。
从妆奁里挑出一对步摇插在发中,对着镜中贴了花钿。
阿绿从她手中夺过了檀木梳,顺着她的发鬓将剩下的发丝绾成了个堕马髻。瞧着镜中白皙明艳的女子,阿绿不由得看呆了。
“娘子怎生打扮都好看。可羡慕死奴了!该是让城里的郎君娘子们都瞧瞧奴家娘子这副绝色俏颜。”
方眠倾歪了歪脑袋,抽出了发上一支牡丹花簪,睫毛闪动了一下,倏而启口问道:“阿绿,你说如若把吾的这张脸换给你如何?”
听这么一问,阿绿心头登时“咯噔”晃了一下。“娘子这是在跟奴打趣么?如若娘子这张脸给奴,也还是阿绿,成不了娘子的。”
瞧,这么浅显的道理连阿绿这个小丫头都是知晓的。
每月十五,方眠倾必会去城外一座名为“慈恩寺”的千年古刹烧香祈福。今日又临十五,府外,仆从早已备好了马车。待方眠倾出府上车,车夫便赶着马车向城外行去。
马车内靠坐着两人,阿绿见方眠倾闭目沉思好生没趣,欲要张口叨叨又怕遭了责骂,遂径自取了包裹内的绿豆酥来尝。细软香甜的豆酥在口里化了开来,随着一口口咬下,碎屑掉落在帕上,阿绿赶忙将这些碎屑包起来装入后面的细软里。
“好香啊!”
连闭目休憩的方眠倾也闻到了此香,倏地睁开双眸,掀起了车帘遥望。帘外,是一排排笔直的洋槐树,树干合抱粗,枝叶如伞般散开,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着实古朴大气。他们的车便在这树旁宽大的青石甬道行驶着。每逢这个时节,总有漫天的槐花铺满道旁的小路,而路过的马车行人则被置身于白色的花雨之中。
“快到了呢。阿绿,收拾好细软,准备下车。”
“是,娘子。”
慈恩寺烟雾缭绕,香客云集,拜佛祈福之人络绎不绝。通往慈恩寺唯一上山的路途却险峻陡峭,而山下坡子上有几个孩童放纸鸢嬉戏玩耍。从山下望去,慈恩寺似被笼在一片薄雾青烟中若隐若现。
咚——
山上钟声空鸣悠远,响彻了整座云冀山。众生往来佛前参拜,无非莫过于祈福求财求功名,亦有女子求签问姻缘皆可得大师解惑。
梵音百转,蓦然震颤,似有歌声低低吟唱:
山麓袅袅燃香檀
众生往来佛前参
寺钟空鸣一声悠然
但求一世平安
垂眸而观谁在长叹
执着浮华为哪般
百年不过指尖轻弹
何以不尝遍悲欢
不识尘喧清隐伽蓝
万载不变坐枯禅
可知长生才是苦难
最是高处不胜寒
那歌声低吟婉转,有着数不尽的清愁思念。前尘往事俱休矣,再回首,已三生。
方眠倾踏过青石板拾级而上,一袭月白襦裙风中摇曳,一方冪篱掩去风华。九百八十一个台阶步步盘升,每一步都怀着虔诚的心念向佛祖祷告。
大雄宝殿香烟袅袅,善男信女蒲团上虔诚跪拜,弥陀殿巍峨翘角,寺院僧人成群礼佛。方眠倾由阿绿搀着莲步踏入门槛,寻了中央的蒲团跪下,接过阿绿递来的三柱香朝佛祖跪拜。
一拜,为亲近之人祈福;二拜,问前路漫漫;三拜,从此虔心向佛。
再起身时,方眠倾拈香而望,从对面签筒里抽了一支签来。
是中上签!
“欲攀仙桂蟾宫去,岂虑天门不开放。谋望一般音信好,高人自送岭头来。”
方眠倾手握签文,思惟其义,半晌未动,害得阿绿以为她要在蒲团上坐化咯。
“娘子,发甚呆哩?怎地不去解签?”阿绿轻曳其衣袖下摆,不解而道。
“此签吾已知晓其义,无需解了。阿绿,汝也来抽一签。”方眠倾整了整衣裙起身,给阿绿让了个蒲团,示意其坐下。
阿绿瞅了瞅签筒,犹作羞涩之态,心里虽想着,嘴上却道出相反之语。“娘子,奴,奴就不抽了吧。奴一不求财运,二不求姻缘,抽这啥子作甚。”
方眠倾是何许人也,阿绿心思单纯,喜怒常形于色,道句俗语曰阿绿一撅屁股便知拉甚粑粑。
“喔,汝既是不愿,那吾去后堂一趟,汝且在此等候,吾速归。”
言罢,方眠倾不去看阿绿作何表情,兀自提起衣角朝后堂走去,丢下阿绿在身后一个劲地作咋舌状。
后堂为僧侣念经布法之处,方眠倾由小沙弥带领着走入了得道高僧空明大师之禅房。禅房里十分整洁,对面墙上挂着一串白菩提佛珠,木鱼铜磬香炉静静地供在佛龛前,远远地传来诵经声如风过耳,不知不觉静定了凡浮俗心。
这厢子,空明大师正于禅椅上打坐参禅,见方眠倾进来方睁开双目。那悠长苍老的声音响起:“十三娘来了。”
闻言,方眠倾笑着打趣:“大师今日真是好气色!十三娘特来问候大师,顺便向大师讨教佛理。”
空明大师乐眯眯地把玩着手中菩提子道:“十三娘这回又是来借哪本经书?”
见心思被拆穿,方眠倾所幸撩开直说了:“大师聪慧,十三娘什么都瞒不过。今日且来借本《金刚经》研读,望大师成全。”
“哈哈,这寺中经书结缘的不少,十三娘偏来老衲这里来借。金刚经是有,却为活佛手抄孤本,着实稀罕得紧呐。”空明大师略无奈地笑了笑,知晓这次不借也不成了。
“岂不闻佛家摒弃身外之物,独修空性。一部经书,若要让它适得其所发挥所能,也不违佛祖之教义,大师认为呢?”
“十三娘说的甚是在理。好一个适得其所发挥所能,老衲还若是不借,倒显得心量不够宽厚了。十三娘且跟老衲来取。”空明大师从禅椅上起身,翻了翻柜榻内屉,取出一本黄布包裹的经书交与方眠倾。
“多谢大师。十三娘定好好保管!”言讫,方眠倾向空明大师合掌相辞,步出后堂寻阿绿去了。经过后院,见迎面一气宇华贵的玄衣男子快步朝着方才的禅房去了,还未看清面容便擦肩而过,原地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衣皂香。
空明大师仍枯坐木榻闭目参禅,窗外的雀鸟欢鸣聪耳不闻。这厢子,阿绿早已于外面等候多时,待方眠倾出来便步上前去搀其臂弯。
“娘子,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阿绿取了巾帕为方眠倾拭去额上汗滴,见她手捧黄布包裹的东西,虽有疑惑却未作多问,只顾着下山去寻方府马车。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轻快地多了,二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山脚下。见车夫仍候在马车前,赶忙上车离去。
又经过那片青石甬道,此时道上多了几辆马车。方眠倾背靠在马车内,打开黄布,翻开经书仔细地研读起来。
《金刚经》全称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多种译本,方眠倾手上拿的为唐玄奘法师译本。此经以一实相之理为体,以无住为宗,以断疑为用,以大乘为教相。
她见了卷末四句偈文,反复咀嚼,不得其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太深奥了,她始终弄不明白何为“实相者则是非相”,而“无所住”又是何意?
合上经书,复将黄布包裹起来收入细软,掀开帘子,见落了满地的槐花,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