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节前便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出去——这一半是因为野菜。
十多岁时第一次在周作人文中读到“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这样的绍兴童谣,觉得实在是亲切,虽然自己的家乡并没有这样的说法。我们那地方的说法多与三月三有关,如“三月三,麻雀也生蛋,荠菜赛仙丹”、“三月三,荠菜花开赛牡丹”——前一句似乎是比兴,“荠菜赛仙丹”不知是指吃还是用,我怀疑不会是吃——因为三月三荠菜早已开花,家乡人是不会吃此时的荠菜的。
三月三是古上巳节,然而民间却以为“荠菜花生日”,说是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到了三月初三,头插荠菜花正挑荠菜,征战在外的薛仁贵却意外回来了,相逢的瞬间因此在小小荠菜花上定格,并相沿成俗,称妇女是日插戴荠菜花,可以明目,且一年内不会头痛。这当然是传说,然而荠菜花在三月三这天是绝对的主角:除了插戴,俗谓将荠菜花置于灶上和门上,可驱虫蚁,荠菜花藏在毛衣内,衣可不坏……这样的传说与谣谚简直就是动人。
荠菜的叫法在各地多有不同,小时不知“荠”字,一度以为是“鸡菜”——因为吃时有一种淡而鲜的味道,事实上,“鸡心菜”便是荠菜的别名之一,此外,荠菜还有地菜、鸡翼菜、菱角菜、雀雀菜、护生草、碎米菜等称谓。最喜爱的还是“雀雀菜”与“碎米菜”两个名字,“雀雀菜”三字有一种乡野的清新与灵动,而“碎米菜”似乎是形容其花的,稼轩词说“春在溪头荠菜花”,极是形象,这小小的白花开在溪头田边,星星点点,确如撒落的碎米一般。
作为野菜的荠菜可算中国本土菜,《诗经》中即有“其甘如荠”之说,唐代的春饼似乎也主要以荠菜为原料,唐人笔记中,有一则关于荠菜的故事可见彼时吃荠之广——此事与高力士有关,我对高力士此前无好感,毕竟是李白羞辱过的,然而郑处诲的《明皇杂录》却载有这样一段:“高力士既谴于巫州,山谷多荠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为诗寄意:‘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其后会赦归,至武溪,道遇开元中羽林军士,坐事谪岭南,停车访旧,方知上皇已厌世。力士北望号泣,呕血而死。”此记录如果可信的话,我觉得遥远的高力士忽然让人亲近且敬重起来。
宋代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二月二日,宫中排办挑菜御宴。先是,内苑预备朱绿花斛,下以罗帛作小卷,书品目于上,系以红丝,上植生菜、荠花诸品。”
明代滑浩在其《野菜谱》中还记有一种窝螺荠,且附有近似谣曲的词:“窝螺荠,如螺髻。生水边,照华丽。去年郎家田不收,挑菜女儿不上头,出门忽见窝螺羞。”
有意思的是,被国人吃了几千年——甚至更多,荠菜居然没有一丝想要归驯的意思,到现在依然算是野菜,一方面荠菜太小,犯不着家养,且生命力极其顽强,另一方面,这东西若真正被家养了,我估计也就没什么吃头了,所以,还是让它自由着漫山遍野长去,最是可人。
挑荠菜一般带把小刀就可以了,也有用“挖”的,然而自己觉得还是“挑”字最见神韵,一则因为荠菜小,只要靠根部轻轻往上一挑就起来了,且“挑”字更见出三月的轻灵与随意——从这字中似乎看得见点水而飞的燕子。
荠菜茎株有极细而淡的毛,叶上有大大小小的齿状裂纹,也有波浪状的,如果不细分的话,是会与另一种不能吃的野菜混淆的,因而挑荠菜如不能确定的话,可以选一些开细小白花的对照看,当然,开花的荠菜是不要挑的,因其味老之故。
挑回来的荠菜洗净就可以吃了,吃法有多种,简单的就是切碎做汤,伴以豆腐或蛋花,特点是见出荠菜的本鲜味。我以前单位食堂的一位大师傅极长于做荠菜豆腐羹。大师傅往往将荠菜切得极碎,豆腐也要那种极嫩的鸡味豆腐,也切碎,似乎是汆的做法,可能还勾点芡粉,因为上桌后汤有些稀稠,色极翠,小块豆腐也裹了一层青衣,入口嫩鲜,几若无物。自己后来馋起来也试着这样做过,总做不出那味儿,觉得少了什么。
小时除了做羹汤,讲究的还有做春卷的——但此法极少人做,因为春卷皮不易买。剁碎的荠菜拌以少量精肉馅,包入春卷皮中,下油锅煎片刻,嫩黄中便透着些翠色,尚在锅中浮动时便忍不住咽口水,然后终于出锅了,止不住便用手去夹——指头被烫了一下,一缩,然而终于顾不得了,夹住便急不可耐地大咬一口,叫个脆、香、鲜,一碟春卷几乎不费什么事很快便不见了,只余碟中一些油斑。踏也有凉拌的——那是可以上酒席的吃法,前些天在沪上一本帮馆居然点到一份凉拌荠菜,拌笋丁火腿,味道尚可,只是野味略少一些——我怀疑那荠菜是半家养的。其实这一吃法有名的菜式数界首茶干拌荠菜,界首茶干是扬州所属乡镇的一大特产,色呈酱赤,细嫩如鸡,有余味,此物切成小丁,以焯过切碎的荠菜拌之,鲜洁爽口,吃过了,是很难不让人回味想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