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菜白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这对联开篇所说的青菜可算园蔬中最平常之物,以至于我们那地方有时干脆就简称其为“菜”。
既为平常之物,自然一年四季都有,青菜种类极繁,有大有小,有先有后,春夏间有小青菜、蔓菜(或曰鸡毛菜),秋日则有高脚汤菜(茎较高,呈白色,腌菜颇宜),而冬日出场的则是一种矮帮子青菜,家乡称之为“百合头”——出门在外的老乡,若提起家乡的“百合头”青菜——尤其是霜打过的,鲜有不作神往之色的。
“百合头”得名大概是因为其形近于百合之故,此菜菜帮极矮而肥,玉白中略有青色,一瓣瓣大大小小地紧凑在一处,绝不分散叉开,是有点像百合的,菜叶自然是青翠色,半椭圆形,表面可以看到筋络,稍稍的厚实,然而又不无波俏,清爽如邻家新妇,温柔敦厚,处处拿得起,放得下,做什么都让人放心。
乡人常谓“腊月里青菜赛羊肉”,说的也就是“百合头”,这种菜一定要打过霜才好吃,若在霜前吃,则有一种青帮气,略略的浮躁,而经霜以后,叶子有些软搭搭的,然而食之却躁气全无,细嫩软糯,且略有酥甜感。
“百合头”在我们那里一般都是烧汤,洗净,嚓嚓切几下即丢下锅,只需油盐两样,煸至菜帮有些瘪了,便放水,烧开后小焖片刻即可出锅,极其简单——母亲做这菜沿袭了外公的做法,还会略丢一些生姜米下去(生姜剁成米粒状),小时偶然吃到生姜米,总是要吐出来,然而现在却喜欢上这样的做法,觉得尤有余味。也有伴百页丝或豆腐的,一定要家乡那种老豆腐,玉白色的,一煮那么多孔,与青菜在一起,白是白,碧是碧,可真是“翡翠白玉汤”。
每到冬天,三天两头都要吃这玩意儿,但从来也没见人吃厌过,反倒是人家办喜酒,连着几天大吃大喝,常常有人乘着醉意忍不住嚷着要来一碗青菜汤——彼时的青菜汤简直救命汤一般,所谓“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怎么可以连着几天不吃青菜呢?
人家办喜酒时除了“百合头”烧汤,也可切去有叶的半边,光留后半部菜帮子,细心地洗净(尤其是小菜帮里会有烂泥),然后在菜心中间划个十字,煮一下,出锅碧青中有些瓷白,很是温润——家乡称之为菜头,此菜头烧河蚌极佳,均煮至酥烂,鲜香异常,也有烧淡菜的,淡淡的海鲜味之外,别有一番清朗意味。
“扬州青”与“百合头”有些相似,唯不及“百合头”得平和之味,然而“扬州青”、“梅岭青”却成就了几味扬州名点,一是翡翠烧卖——是用地产青菜取叶斩剁成茸状,再加猪油、火腿等调和而成,也真亏了清代那帮老饕能想出“翡翠”这二字,这东西摆放在小蒸笼中有些像青石榴,温软又如碧玉,小小巧巧,面皮蒸熟后如水晶,馅心的嫩绿全透出来了,悦目得很,咬一下,碧浆香泛,咸甜适宜,毫不腻口——有时想,“食玉”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另一个是占肉垫青菜,占肉是斩肉的简写,就是大肉丸子,即声名显赫异常的狮子头,乃是扬州“三头宴”中的“一头”。扬州狮子头上桌爱以青菜心伴之,红烧或是清炖均是如此,七八个狮子头在碗里排成一圈,中间点缀有碧绿的菜心,一点也不觉狮子头的滞重,反而见其神韵与轻灵,食者之筷也往往最先奔向了菜心。
忽然想起——这两样食品其实是可以代表扬州城市形象的:唐诗里的扬州有些像狮子头伴菜心,繁华之外,清丽隐隐可触;而如今的扬州还是以“翡翠烧卖”喻之最为相宜,小家碧玉,宜于平淡家居,所以也格外让人思念。
现在吃青菜,大概还是“上海青”居多,烧汤难酥,清炒居多,伴以香菇,青菜味道比家乡差些,但有香菇之香顶着,所以觉得还能凑和。
小女尤喜吃里面的小小菜心,她称之为“菜娃娃”,吃过了,偶尔高兴起来还会稚声稚气地朗读:
青菜青,绿盈盈,辣椒红,像灯笼。妈妈煮饭我提水,爸爸种菜我捉虫。
甲申岁末(2005年1月)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