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日本江户时代的武士决不可食用河豚,因为若食之中毒死亡,被认为是武士极大的耻辱,幕府末期的吉田松阴曾有《不食河豚记》曰:“世言河豚有毒,嗜之者甚夥,余独不食。非惧死也,惧名也。人必有死,固不足惧,然死生亦大矣,苟为一鱼之小而致死生之大,思之岂非有辱世名乎……或谓河豚之美,非众鱼可比,不食则不知其美。夫清人所恶之鸦片烟,其味非不美也。其味愈美,则其毒愈深。”
因为那个小小的河豚,上升到“死生亦大矣”的高度,甚至与鸦片之毒相提并论,也正验证着吉田对河豚的爱恨交加,想想到底坡翁人生境界大些,面对河豚,他心情闲得很——除了那句著名的“正是河豚欲上时”,他食荔枝后还曾写过“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的句子,念念不忘河豚之美。
日本俳人芭蕉则有些小心翼翼,吃过河豚后如临大敌,大概一夜无眠,以至于清晨起床后写下俳句叹曰:
昨食河豚汤,
如何平安已过了一天?
芜村的感受和芭蕉相差无几,不过少了些胆战心惊,多了些顺其自然:
食过河豚蒙头睡,
醒来仍觉在人世。
日本文化与吴越文化有渊源之处,这从对待河豚的态度也可以见出,长江沿线的扬州、扬中、江阴、靖江等地,每到河豚上市的季节,老饕们无不“冒死”趋之若鹜,这在别地似乎并不多见。
扬中地处长江下游的镇江与江都之间,四面环江,距海不过三四百里,春天菜花黄时,沿江随处可见“蒌蒿满地芦芽短”的风景,加上水流舒缓,江底平坦,极适于鱼虾的繁衍生长,河豚从海里洄游至此处,自然是愿意把这里当做一个写意而温暖的家乡的。
下午从上海出发,其实倒也没什么悲壮的念头,因为扬中那边的厨师被称为特级大师,烹制河豚数十年,从未出过一例意外,用朋友的话说就是“百分之百的放心”,况且时值盛夏,非河豚繁殖季节,半养殖(即在江水中围网养殖)的河豚毒性相对较小,种种因素,使得这次“拼死之旅”全无以前的担心——不过,可以想象的是,河豚之味大概也少了许多的。
到达扬中的酒店时天已黑了,扬中的朋友显然等待已久,一圈酒后,河豚便上桌了,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意外——据说过去吃河豚,有约不请,有请不劝,客人在桌上坐定后得放枚硬币,申明自愿之意,这些如今已成历史。河豚上了三四盆,是与茭白共烹的,有些瘦,并不算大,不过半尺长,黑皮翻卷着,河豚肉与茭白皆呈腊梅黄色,主人先尝过,服务员随后依次给人夹上,虽然河豚刺已卷到里面,但因为长得硬了,口感依然刺渣渣的,肉质也算一般(当然依然比普通鱼好出不少),与暮春之时的河豚是无法相比的,春天的刺只是微微的触觉,河豚肉入口更是肥美而浓鲜,对于河豚的时令特点,除了东坡,宋代梅圣俞《赋河豚鱼诗》写得也很传神:“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对此句称赏有加,称:“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说起河豚的鲜与险,主人笑称其实吃河豚完全没毒是没什么意思的,当地人会吃河豚的,会要求厨师在烹制中留极微量的河豚毒素,人食用后,伴随着无上鲜味,唇舌和手脚轻微麻木,浑身上下会有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似有若无,昏昏悠悠,飘飘欲仙。
——这才想起以前吃河豚口舌间曾经感受过的麻木,原来并非幻觉,问主人这次有没有留些毒,回答是没有,“你们不提,谁也不敢留毒的。”
没有想象中的危险,没有春天的肥鲜,这顿夏天的河豚食来确实少了很多意味,然而听河豚大师谈起河豚何却颇有些意思。大师是扬中四大河豚烹调大师之一,约必五十多岁,头发微卷,说话笑笑的,见出一种憨厚。他曾做过多年的教师,谁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干上了河豚烹调这一行——现在还兼着当地文化部门的一个职务,对当地民间文化极为热爱。去他说二三十年前,野河豚可不像现在这么少,春天扬水大时,小河豚偶尔会顺着河沟游到浅地上,用脚一踢,中立刻鼓成圆圆的一个球,并发出“嘶嘶”的喊叫声……——杀河豚也是这样,得先拍拍河豚,让它鼓起来,皮刺竖起(过去当地还有规矩,杀河豚不用刀,用竹片,洗河豚用纸,等河豚烹制完成后,竹片和纸便塞进炉中烧掉,现在多用专门的利剪),然后执利剪剪开,以最快的速度掏出剧毒的鱼子、肝脏,剪出鱼眼,放在盘中(毒力相当于******的1000多倍,不可丢失一件,否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剪开河豚颈部皮,放净并洗尽鱼血——务必要细心而慢慢地洗,所谓“拼洗吃河豚”即此,包括极易让人忽视的头骨和背脊骨之间的血渍,若有血液未洗尽,这河豚也就含着无尽的危险。目前在扬中,有一整套杀、洗、炸、煮、尝河豚的操作规程,所有厨师均须考试,合格后方可上岗。
鱼子、内脏、鱼眼等不可倒入垃圾堆中(扬州镇江一带曾发生捡垃圾者食鱼子死亡事件,就是因为捡拾的是河豚鱼子),均需深埋,这些剧毒物中,唯有河豚鱼肝是个宝物,此物可谓“河豚中的灵魂,河豚中的河豚”,河豚要出无上的鲜味,少了河豚肝,几乎是不可能的。
河豚肝需在猪油中煎熬,以拨去毒性,吊出美味,过去渔民在船上熬肝时,一种特有的奇香会随江风散溢很远。
说这门功夫是烧制河豚最绝的活儿并不为过:何时下锅、火的大小、时间的长短、肝色的变化……都大有讲究,嫩了会残留毒性,鲜香且未溢出;老了,鲜香已被破坏,味道大减,整个河豚就大打折扣——熬肝时的大师傅,简直就是人与河豚肝融为一体,不知我为河豚肝,或者河豚肝为我,手搅鱼肝,眼观颜色,鼻闻香味……似乎一切感觉都是为那将出而未出的绝顶香味服务的,小心地搅,小心地吊,是一种引诱,也是一种高妙的艺术,引诱得好,那奇香随你起舞,引诱得过了,奇香立即掉头而去,而其中的关键,全在于烹调师的个人感觉——何时达到那种奇香的顶点——且其驻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四秒钟,而如何把握时机恰到好处地降温,简直如疱丁解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真有点儿玄——其后的河豚菜泡饭中,果然浮着小块河豚肝,尝一口,鲜,是真鲜,然而香味却不算浓郁,甚至有些清淡。
其实倒未必想尝这一口,我想的是,什么时候也能够体会熬制河豚肝时的那份小心与高妙——还有,那传说中瞬间驻足的绝顶奇香?
丙戌夏(2006年8月)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