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让高军武失去了耐心,直截了当地问道:“程先生专门请我到这‘沙丽文’来,不单单是为了喝这杯咖啡吧?”“呃呃……当然,我请你来,是……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我是个当兵的,性子急,那就请你快人快语,直奔主题好不好。”“好,好。我直奔主题。”似乎高军武的直率让程嘉陵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天气并不热,他却掏出张手帕在额头上揩了揩额头,才嗫嗫嚅嚅地说道,“高先生,我是特意来请求你帮助的。我父亲是萧玉父亲的老部下,我和萧玉自小就是好朋友,我一直就很喜欢她,长大后,就更离不开她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哈,这是好事啊!那你还需要我帮什么忙?”“不不,萧玉以前对我一直也是很好的,可是,自从她认识你以后,就有了明显的变化。而且这不是我个人的认为,连她七妈也感觉到了。她七妈说,你给她写过信……我问过萧玉,她说她没和你见过几次面,和你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我知道,萧玉在你当兵的问题上帮过你的忙。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从今往后你不再和萧玉来往,我愿意给我父亲说说,他一定会在各方面给你大力照顾的。你甚至可以提出你的条件,我想,我有能力使你满意的。”高军武感到自己的人格已经受到了侮辱,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尖刻地讥讽道:“程先生,你觉得这还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吗?”程嘉陵一时无语,神态忸怩,憋了半天,才很不自然地说:“啊,高先生千万不要生气。我今天主动来求你,是因为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从小,在我的生活圈里别人就不太把我当成个男人看,但是,我又确确实实是个真正的男人……”“程先生,我现在更需要提醒你的是,我是一个有着美好理想和远大抱负的男人,但并不盲目自负,我知道在你的眼睛里,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不起眼的中尉,而且我的前途如今正掌握在你父亲的手里,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父亲完全可以让我过得很好。但是,你更应当知道,萧玉不是一件属于某一个男人的礼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她喜欢谁,不喜欢谁,由我们在这里替她安排,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程嘉陵眼中霎时粉脸赤红,绝望叫道:“高先先是拒绝我的请求了?”高军武呼地站了起来:“既然你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拿出男人的勇气,和我进行一场正大光明的竞争。”那神态就像高手饮酒,眼里只有酒量,没有对手。
程嘉陵一张白脸急得绯红,泪花闪动,气急败坏地嚷道:“高军武,你实在太看不起人了!”“程先生,对不起,作为一个男人,我在这里正式向你宣布:我对萧玉的感情无比神圣,我已经爱上了她,并且将永远爱她!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高军武不愿在这里再多呆上一分钟,将他撇在屋内,起身便走。
程嘉陵含着一包眼泪,转身向着背后的帷幔深处期期艾艾的叫了声:
“七姨……”帷幔后闪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立起两条柳眉:“臭丘八,敬酒不吃吃罚酒!”高军武从“沙丽文”出来,余怒未消,看看表,已经三点多钟了。他此时太想和萧玉见上一面,啥也不管不顾了,索性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外语学校。
走进校园,正是上课时分,学校里一片宁静。林荫道上来往的学生也很稀疏。不过,他注意到这些人看见他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定认出他是谁了。
高军武运气不错,刚走到操场边,就一眼看见了正和同学们在操场上忙活的萧玉。
太阳煌煌地照着,他站在一株法国梧桐下远远观望,开初以为同学们在上体育课,再仔细一看觉着不像,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还有几副担架,难道有人受伤了吗?
想必是操场上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了,高军武看见同学们都在向他张望,还有和萧玉开玩笑的声音飞起。
不一会儿,萧玉独自一人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跑来了?这下可好,让全班同学都看见了。”萧玉娇羞的埋怨里其实分明透着几分骄傲。
“无事不登三宝殿,冒昧来找你,当然有重要的事情。能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吗?”“去教室吧,现在同学们都在操场上接受战地救护训练,教室里没人。”一进教室,高军武便说道:“程嘉陵刚才约我到‘沙丽文’摊牌了,要我把你让给他。”“啊?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位程先生不单长得像女人,动作表情像女人,连性格也懦弱得像个女人,一着急就只知道哭。”“你和他吵架了吧?”“吵?哼,我已经明白地对他宣布了:我已经爱上了萧玉并且会永远永远爱你!”萧玉倏地瞪大眼睛痴视着高军武,高军武一双眼睛也定定的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萧玉的身子突然战栗起来。
6郑丽卿原本以为像高军武这样一个小小的中尉,一个卫士的儿子,随随便便给他点好处便能打发了,没想程嘉陵上阵后不到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根本不是高军武的对手,反而还着着实实受了他一顿奚落。
但郑丽卿毕竟也是在重庆的上流社会抛头露面的人物,知道高军武毕竟不同于一般军人,官虽不大影响大。所以,高军武离开“沙丽文”后,她一边给悲痛欲绝的程嘉陵打气,一边暗暗转着念头。不一会儿,终于让她想出个主意,奈何不了高军武,萧玉不是还稳稳当当地攒在自己手心里么?她和程嘉陵分手后,马上去了兵役署。程德惠一见她上门,“亲家母,亲家母”的叫得亲热得很,赶紧请她进办公室说话。
郑丽卿也不应声,进屋后把坎肩往沙发上一扔,气恼地说:“还亲家母哩,弄不好啊,萧玉这只煮熟了的鸭子要飞。”程德惠待听明原委,一股怒火倏地就蹿上了脑顶门,军帽揭下来往办公桌上一摔:“萧玉这娃娃,也太不懂得自爱了,她要铁了心去嫁个中尉,还不把她老汉活活气死?”郑丽卿道:“姓高的小子软硬不吃,我也真没办法了,只好跑到这里来向你讨主意。高军武眼下正在你手下当兵,你还不能退退他的神光,治治他这股子傲气?”程德惠愣了一下,慢慢道:“这事,一时半刻还硬不好办,他现在红得烫手,要收拾他总得找点搪塞得过去的理由。”“姓高的已经下了战表,越不要他和萧玉来往,他就越是要喜欢萧玉一辈子,这不明摆着较上劲了么?你程大署长海量,咽得下这口气,我这人可是小肚鸡肠,没法忍!”程德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我手下当兵还不好办?从现在起,我就拿只眼睛盯着他,只要他出点闪失,我就有办法收拾他。”“等你抓到他的把柄,不晓得还要等多久,”郑丽卿在膝盖上一拍,“唉哟哟,哪个叫我一开初就当上这费力不讨好的牵线红娘呢?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父子俩也指望不上,看来还得我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了。”程德惠赶紧奉承道:“一切都拜托七太太了,只要七太太肯帮嘉陵的老实忙,我就不信萧玉她还敢和你撕破脸?”郑丽卿嘴儿一撇:“你可莫小看了那娃娃,叫唤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唤。自从十年前她妈暴死后,人前人后都装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表面上在我面前规规矩矩,百依百顺,心里想些啥,没人知道。眼下要想把她拴紧套牢,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无法之法了。”“啥办法,亲家母你快说?”“对付女儿家,最好的办法嘛,就是让嘉陵趁早破了她的身,砍了树子免得老鸹叫。”“霸王硬上弓,行么?”“只要我下了狠心办,就没有不行的!德惠,就冲这些年你在生意上对我和永卿的照顾,我这就算是还你这个情分了。”“俗了,俗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帮亲家母做点事,还不应该么?”“不过,这事得借你那‘半闲堂’办,萧家花园里人多眼杂,一不小心敞了风,今后难免会有人戳我的背脊骨。”“为我娃娃的事你还给我客气?亲家母,那‘半闲堂’原本不就是你和永卿送我的么,用用那宅子有何难?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马上搭梯子去给你摘。”郑丽卿担心夜长梦多,索性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等萧玉放学后刚回到萧家花园,她把轿车开到大门口,停在萧玉跟前,把车门一推说道:“小玉,快上车。”萧玉坐在副驾驶座上,问:“七妈,去哪儿呐?这么急。”郑丽卿一轰油门,把车开出了萧家花园,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你还好意思问我,嘉陵巴心巴肝对你,你倒好,连别个满22岁的生日都没放在心上。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该去应酬应酬嘛。他们程家今晚为嘉陵的生日专门在‘半闲堂’举办了一个Party,美军顾问团的几十个高鼻子,还有重庆城的好多达官贵人都要去参加。今晚的Party 要没你,还不把嘉陵伤心死了?”萧玉挨了顿说,心里还真有些感谢郑丽卿,想嘉陵的生日Party,无论怎么说自己也应该去参加的。七妈也想得周到,连换洗衣裳都替她带上了。一个钟头后,车入虎啸口,到了“半闲堂”。进入山庄,顺着浓荫匝地的小道走向主楼,几个护兵迎了上来,殷勤地向郑丽卿打招呼。萧玉迄今为止还是那次和徐小曼他们去桃花沟拜望张恨水时匆匆来过一次,也没注意此处的景致,看得出七妈倒是这里的常客,不单护兵,连杂役、侍女、花匠见了她全都巴结问安。萧玉以前去过上清寺范绍增的公馆“范庄”,当时她就觉得“范庄”的豪华气派,在重庆就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了,没想国难时期,世家权贵们在豪宅上的装潢依然是极尽奢华。想想大轰炸中平民百姓的惨状,再看看这“半闲堂”内外上下,更让她多了几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
让萧玉感到有些诧异的是,“半闲堂”居然没有一个主人,也没有一个来宾,七妈在程家下人面前颐指气使的神态气派,反倒更像个主人。
七妈把她带进二楼上的一间卧室,说:“今晚这间屋子就归你了,走热了,先冲个凉,等你下楼来,他们差不多就到了。”萧玉冲完凉,换了一件绸旗袍从卫生间出来。屋里已是空无一人。屋子里很燠热,她拧开电扇开关,电扇纹丝不动,她这才想起前一天日机把大溪沟电厂炸得不成样儿了,当局发布了安民告示,说工人正在抓紧抢修,估计三天后可以送电。没电,今晚嘉陵的生日Party 就成烛光晚会了。她看到七妈把贡扇忘在茶几上了,拿上手摇了起来。旁边还有一杯汽水,她正觉着口渴,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时,萧玉听见外面响起了汽车引擎声,她想看看是谁来了,便走到朝向花园的窗边,撩起窗帘向外打量。不一会儿,她看见程嘉陵大步走了进来。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到脑袋发晕,四肢乏力,眼前的一切全成了双影,她恍然意识自己中了圈套,刚走到床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卧室门轻悄悄被推开了,郑丽卿看了一眼扑倒在床上的萧玉,阴阴一笑,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