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期盼马上就要变成现实,王崇文的心里却忽然没有了丝毫喜悦。在谢搏之的穿针引线下,王崇文在山水台见了关索一面。王崇文原本并不想见他,他知道关索此行的目的,抓杨昊是李晴的意思,送亲使团龙明月、郝赞等人自然也乐见其成。自己若是把杨昊放了无疑将会得罪这些人,龙明月、郝赞倒也罢了,关键是李晴,自己将怎么向她交代呢?
因为李晴的事王崇文几次差点与杨昊兵戎相见,但对杨昊的为人处事王崇文还是欣赏的。这也是他一直能顶住各方压力始终未与丰州正面冲突的根本原因。
王崇文并不是一个守城的人,虽然本性中有他的文弱一面,但少年心性,心中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热流依旧是汹涌澎湃。执掌朔方以来,他整顿武备,充实兵库,几年间东征西讨,陆续收复了一些被吐蕃、沙陀、回鹘人抢占的城镇军堡。军容之盛,连多年的老对手吐蕃人也不得不叹服。那位信佛的赞普可黎可足和他宠信的僧人钵阐布一连三次派使者到灵州来商议边境友好通商事宜。
丰州本来就是朔方辖地,地缘上又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收复丰州的时机曾经十分成熟,但王崇文一拖再拖,以致最后根本放弃了出兵北上收复旧地的计划。他不是惧怕杨昊,也不是对自己的军队没有信心,他是不想自己人内部互相残杀。
吐蕃已经开始衰败,王崇文一直想恢复被他们趁安史之乱占据了陇西诸镇,朔方是个大镇,但是面对拥有八百万人口,四十万大军的庞大帝国,王崇文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想把自己有限的力量都消耗在内部无休止的争斗中。
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这么做,李晴就是他心中的女声,她的话对他来说等同于圣旨,每一句话都值得他用生命去完成。李晴要他抓捕杨昊,他想也没想就抓了。
杨昊被押入大牢后,他心里十分愧疚,当谢搏之说服他去见关索时,王崇文心里甚至有些惶恐不安,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跟关索说些什么。
当晚,他只带了谢搏之一个人去见关索,行前谢搏之一再请求他多带些卫士过去,以策安全,王崇文拒绝了,他料定关索不会对他有任何不敬。
关索一身便装,静候在山水台下西风厅,王崇文没想到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关索,竟是一个如此年轻儒雅的少年。两人颇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几句寒暄之后,关索便直诉来意,要求王崇文释放杨昊。
谢搏之听到这话借口望风躲到了一边,他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据自己对李晴的认识,这位金枝玉叶将很快成为朔方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万一她将来追究是谁放走了杨昊,这笔账可千万别追到自己头上。
王崇文闻言呵呵一笑,将眼前这个年轻人重新又打量了一番,反问道:“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放人。”
关索道:“公主殿下是因杨开之死迁怒于杨大人,又受金韬吟的撺掇,才设计加害杨大人。至于公主殿下与我家大人的恩恩怨怨,我就不多说了,想必少帅也有所耳闻。”
王崇文点点头,并没有否认,李晴和杨昊、杨开之间的那点瓜葛,他知道的一清二楚。李晴是否真的因杨开之死迁怒于杨昊,或者另有隐情,王崇文暂时还不敢下结论。但关索却将所有原因都算到了李晴的身上,这让王崇文有些反感,于是他说道:
“那又如何?杨大人确实惹怒了公主殿下,她要出这口气,我总得帮着她吧。”
“为了让公主殿下出口气,就要我家大人冤死灵武,这将会引发什么后果。少帅难道没有想过吗?”关索逼的很紧。
王崇文故作惊讶道:“倒要请教关将军。”
关索从衣袖中抽出一张信笺递给王崇文:“这是杨大人启程护送公主南下前交给我的,一式两份,同等有效。”王崇文觉得事有蹊跷,忙拆信观看,上面只寥寥两行字:“此去灵州或为奸人所害,若我蒙难,西宁军诸将为我报仇者,可继任丰州之主。”这是杨昊留给自己两个亲信的手令,一份在关索手里,另一份在朱七手里。
王崇文自然明白这封手令的分量,他脸色微微一变,将杨昊手令交还给关索,笑道:“杨大人既然早就算到有此一劫,为何还要孤身犯险?”
“我们大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长安蒙难时曾得公主出手援救,此恩他一直铭记在心,思报之心一直未熄。开成初年,仇士良派薄仲彦来游说少帅,以公主下嫁灵州为条件换取少帅出兵讨伐丰州。此事因董八成兵败丰安而不了了之。
“公主殿下却看到危机,她派金韬吟来丰安见大人,要大人设法为之周旋。大人感念旧恩,又不想仇士良与少帅结盟对付丰州,于是亲赴长安将杨开接到丰安,欲栽培他建立军功,将来好做公主驸马。”
王崇文听到这,却是浑身的不自在,杨开离京赴丰州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也因此做过许多猜测,但终究难以参透其中的奥妙。
“那杨开本是判事厅的细作,到丰州后不久便被人刺杀,此案至今仍悬而未决,查不出幕后真凶是谁。公主殿下痛惜之余对我们大人起了不满之心。年初,仇士良平定剑南之乱,他要集中精力解决丰州之事。
“他也知道西宁军已今非昔比,靠那帮骄奢惯了的神策军未必能讨得了好,于是他又旧事重提,仍要来拉拢少帅。拉拢少帅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宜春公主殿下下嫁灵州。在正式运作此事前他故意向公主殿下透露了杨开的真实身份。
“判事厅和刺马营缠斗多年,血海深仇,早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判事厅的杨开,暴死于刺马营掌控的丰州,个中缘由岂不让人玩味?果然公主上了当,她认定杨开的死就是我们大人一手策划的,她决心为死去的杨开报仇。”
说到这关索稍稍顿了一下,问王崇文:“不知少帅可派人查探过公主月夜被劫的真相?”
王崇文道:“我所知道的真相就是那些沙陀人是有人假扮的,龙侍郎,郝将军还有十几个金吾卫的士卒都可以作证。你敢说这些跟杨大人没有丝毫关系?”
关索道:“他们全都是我的部下。这一切都是按公主殿下自己的意思办的。少帅可以怀疑,但事实就是如此,公主的报复计划由此展开,一切细节环环相扣,一步步将我家大人引入设好的圈套,在乌海城彩棚内捕拿了我家大人。”
王崇文驳斥道:“休要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公主头上。”
关索嗔怒叫道:“事实如此,岂能争辩。”
王崇文吐了一口气,不说话了。说杨昊劫持公主,这种说话太诡吊太不可思议了,杨昊这么做对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王崇文一直没有派人去调查被劫的真相,他怕自己承受不了真相被揭开后的残酷。与其自寻烦恼,不如就捂着那个盖子,永远不要打开为好。
“事已至此,少帅还没有看明白吗?这完全是公主殿下在设计报复我家大人。”关索步步紧逼过来,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一切并非自己说服了王崇文,而是王崇文根本早就看清了这一切。
“倘若杨大人蒙难灵州,西宁军两万大军将立即集结南下。到那时,朔方十余州,将成一片焦土。”
王崇文森然冷笑道:“阁下未必太高估自己了吧?”
关索道:“是否高估,少帅自己心里更有数,就在几天前,在乌海城北夹河口,胡师德五千飞鱼军对阵我军两个营,你们是以逸待劳,可是结果呢,两千人被我一千人几乎全歼,而我部伤亡不到三百人。飞鱼军乃是朔方精锐中的精锐,飞鱼军尚且如此,朔方其他各军只怕也好不到哪去吧?”
两千飞鱼军惨败夹河口已经成了王崇文的一块心病,楼鹤颜、胡师德并称朔方双璧,是朔方各军的主心骨,胡师德败阵回来后告诉他,西宁军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战力十分凶悍。朔方各军实不宜与其以硬碰硬。
楼船也则得出结论说,朔方军五倍于西宁军时,方可一战,少于这个数前去交战无异于自杀。西宁军有多少人,关索说是两万人,王崇文的情报显示是正军近两万,民军约六万人,仆从军约两万,合计近十万人。朔方是无论如何凑是不起五十万人的,不要说五十万,十万人也难凑全。况且,朔方西面就是吐蕃,两家的关系时好时坏,谁又能保证自己跟西宁军火并时,吐蕃人不趁火打劫。
羽翼未丰前,还是少跟西宁军这样技战术水平高、作战经验丰富的军队作战,王崇文想到了妥协,虽然他心里有些不甘。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能因为娶了一位公主,却毁了王家几代人的心血。
灵州真的跟丰州冲突起来,得利的只能是躲在背后使用阴谋的仇士良。
“我可以放了杨大人,但他必须给我两个承诺。第一,答应从此不侵犯朔方,陈兵边境。第二,你们不要再跟曲泽部来往,把曲泽部让给朔方。”
关索道:“把曲泽部让给贵方,他绝不会答应,最多是你我两家都不插手曲泽部。”王崇文表示也可以接受。关索道:“你给我半个时辰,我去说服他答应你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