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易天乐赶到了县城。
县委会在城北荔枝园的旁边,一排灰白墙壁的平房。包书记住在靠边的一间房里。
他心目中,所有的领导他最信任的是包尚田。他常常说包书记是领导+朋友+兄弟,兄弟般的友谊。包尚田近四十岁,为人温厚谦和,坦率诚恳,好深入下层调查研究。一个村党支书同一个县委书记,结成兄弟友谊,这个感人的传奇是从一个对话开始的。
那年老包刚到任,他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下去调查研究一个月,心中有数。他下去罗岗村,边防前哨。行前就听说罗岗有个易天乐,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得很,傲气迫人。很多领导都不放在眼里,还扬言懒得见面。年轻人的浮躁傲气令人生厌,但工作的利落切实却使人叹服。这是一个优点很突出,缺点也很突出的年轻干部。这一点引起包书记浓厚的兴趣。
这是他俩初次见面谈心的经过:
老包说:“听说罗岗村过河的人不算多,你工作不错。”
易天乐说:“不,全村跑过河去有一半人。”
“什么原因?”
“那边富,钱易;这边穷,赚钱难!”
“跑过去的是什么人?”
“聪明人,跑不过去的是傻瓜!”
“是这样吗?”老包笑了笑。
“千真万确。那边随便割一天鱼草,工资八十元,这边日晒雨淋一个劳动日不到两角钱,相差一百倍。傻仔才不跑过去!”
“那你呢!”
“我是傻仔头,不说了。”
“好啊!我明白,后面有一群傻仔跟着你!”
易天乐瞧了他一眼,感到稀奇,这人有根底,能听得出问题,听明白人心里想的东西。可以交个朋友。
“小傻跟大傻,傻仔一大箩,这就是罗岗村!”易天乐跟着笑了。
老包兴致地说:“大傻不过河,小傻不过河,为了家乡河,罗岗不算傻。”
他惊讶地凝望着县委书记,久久地凝视着。
“依你看,该怎么办?”
“难呀!”易天乐摇摇头。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杆秤。”
“包书记,要停止过河逃港只有一个办法,那边日工资八十元,这边劳动日值四十元,一比二,大致趋于缩小差距,有个奔头。”
“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呀!别说劳动日值四十元,要达到八十元,一比一,也不难呀!”易天乐兴奋了起来。
“你说。”
“我想想!”
“不要想了,再想你便不想说了。”
“包书记,你真精灵,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
老包笑了。一个精灵的大傻瓜。
“依我看只要做到三条:开放边防,允许过境耕作,自由买卖;种养自由,哪样赚钱就种哪样;思想解放,资本主义是朋友不是坏蛋。这样农民放开手脚,开动做生意的头脑,不出两三年,傻瓜变神童,绝顶聪明。你信不信?我信。”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心一凉,等着看包书记的批评。这显然都是触犯天条的大罪。
包尚田想了想,望了望他。然后慢慢地说:“有道理,让我回去好好考虑消化。”
天都光了,我县有幸来了个好书记。
他高兴得几乎欢呼雀跃了起来。
自此,他同包尚田可以掏出心来谈话。有什么想不通的难题,都上门找包书记。平日吃完晚饭,村里又没开会,他便到县城找包尚田聊天,随便得像家里人一样。
令他感动的事还在后头,包书记沉默寡言,处事低调。看来他真的考虑易天乐的傻瓜点子。他对三条村子做了深入调查研究,小河两岸的收入差距是1∶70。这大抵是逃港的真实原因了。是政策问题,更是经济问题。
事情慢慢地引起了变化,县里果场鸡场鱼场菜场都悄悄地办起来,似雨后春笋。满村荔枝园发展至二万五千亩,堪称中国荔枝第一村。一个养鸡公司十农户,全县产鸡三千万只,占香港市场的三分之一。七万亩鱼塘,活塘鱼蹦跳翻了香港市场。反正人活了,市场活了,世界也活了……
这是后话。
易天乐来到平房门前。屋里还亮着灯光。包书记还未上床。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易天乐,你快乐似神仙。”老包笑道。
“什么?”他装傻扮懵。
“无官一身轻!”
“啊!你都知道了。还剩下个民兵营长!”
“你好痛快,但心里就这么舒服?”
他眨巴着双眼,“等候处分是了。”
老包没有多问,说:“找我有什么事?”
他把结婚申请的事说了,“求求你了。”
“不妥,有什么不妥?”老包反问道。这是战时共产主义的政策规定,还留用到现在。
“包书记……你看呢?”
“我看可以,爱情自由,结婚自由嘛!”
易天乐顿然振臂高呼,“万岁,万岁!谢谢你,包书记。”
他一转身,风一般似的闪走了。
他蹬着那辆“克加劳”自行车,英国名牌,旧得浑身奏响,但非常耐用。风驰电掣般往罗岗去。还有近三十里地,他得加倍努力。“不妥,有什么不妥?”他一直念着包尚田的话。对呀,说得太对了。那才是一句顶一千句哩!
他边走边唱:人说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我说政策似变天,上上下下两重天。
回到村里,夜已深了。
糟糕,何静江没在家里。大门虚掩着。大黄狗也不见影子。
他穿过大榕树下往家里走。奶奶睡着了。他匆匆地喝了杯水,便径直地往秀芹家去。
坏了,秀芹家大门上了锁,锁匙留在锁孔里。他明白,她跟秀芹一起过河去了。要不秀芹用不着在锁头上插留锁匙。
“静江呀!你该等我回来,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自言自语。
他的心给绞碎了,很痛很痛。他担心她,揪心得快疯了。别怕,她认得路,秀芹更熟路,会平安到达的。
他不清楚她的去向,找爸妈去还是留在香港。这一去也许不复返了。他顿然感到一种坠落感,失落了,一切都失落了。
他来到小河岸边。白天他俩坐过的石块上。河水泛闪着银色的月光,静静地流。
河对岸黑沉沉的。铁丝网背后的公路上,一辆巡逻车亮着两道白亮的光驶了过去。公路背后山岗顶上的碉楼射出一束束强烈的探照灯光,缓慢地横扫过下面的路、整片的草丛。停了一会儿,突然灯又亮了。今晚灯光巡逻好像频繁了好些。他担心真的会发生什么意外么?远处又响起了几声军犬吠声。港英的警犬是很少吠出声的。也许有碰上什么意外的事。唉,他心惊肉跳,河对岸的一点点声响,都感到揪心的紧痛。两岸心连心千真万确。
他眼看着多少人逃过河去,成千上万,就没有今夜似的紧张痛楚。
“你呀,何静江,说走就走,一个字也没留下,你说说,我该怎样活下去!”他对着小河说。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人都走了。
……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
南风吹拂,凉凉爽爽,身子也没先前的紧绷了。他才打了一回儿盹。不知什么时候,大黄狗靠近他身边伏着。他伸手一摸,黄狗身上还湿淋淋的。嘿,小家伙是从河对岸泅水过来的。对了,它跟着她一起过河,到了那边的插花地的那间闲屋,过境耕作歇脚休息的地方,她才打发它回来。这是说她俩都安全抵达了。他心上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不用再找她了。她是过河去了……
他搂着大黄狗,亲着它的脸。他感激它,太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