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没见一个人也没有一株树。地上杂草丛生,蓬蓬勃勃。一切显得如此周密而又留有疏忽。
她一个人走着。大黄狗在后面紧跟着。走得匆匆忙忙。
翻过山坡就是西岭村了,一条二十七户人家的山村子。进村一个人也见不着。走入巷子也空空如也。突然,她惊住了,家家户户大门都上了锁。这里是边防禁区,安全得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从来没见个陌生人进村。村人都习惯了夜晚大门不上栓,衣服农具自行车都丢在门外,从不短少。大门上锁无疑贴出告示:家里无人,过河去了。
她走过了巷子,家家户户大门都上锁了。嘿,怎会这样呢?前几天还留下有八九户人家,怎会一夜走光了呢?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没多想,急急地朝他家里跑。
村北边的一座白灰墙双层小楼,静悄悄的,连只狗儿也见不着。大门虚掩着。推开,里面没有人。她连喊几声,肖超和、肖超和……没见回声。他跑到哪儿去了?
她顿然心一冷,紧紧地搂住大黄狗,紧紧地搂着。看来西岭村只剩下他一户单身汉了。悲剧,一个人的村庄。
她冷冷地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坐在门前的空草地上。眼前除了青草还是青草。突然,她仿佛又听见“时局关系”的通知,心中的阴影越来越黑沉。村人纷纷过河是不是和这“时局”有关系?未雨绸缪不为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停的交心运动,村人慢慢地变得聪明了点儿。遇事习惯逆向思维,黑的是白的、好的是坏的、美的是丑的、天堂是地狱、丰收是减产、富裕是失业……这“时局关系”天晓得又拖出个什么样的关系?
这时候,她才感到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的恐惧。
她默默地走遍了整个村子,没见到他的影子。大黄狗已走过了几遍,突然它径直往村外跑去。
她明白大黄狗通晓的心意,她正急切地寻找他的气息,不停地奔跑追寻。大黄有军犬血缘。她下来的时候,刚巧边防军要淘汰一些犬种,两个月大的大黄便给剔了出来,大抵认为它缺灵敏缺凶狠缺力度,样样都欠那么一点儿。她见小狗乖巧听话便给连长说收养下来。真有缘分,不到三个月大黄就蓬蓬地长起来,毛色光溜,矫健挺拔,那双前脚有力,后腿强劲,扑跳滚打极具力度,且乖巧懂人意,身架一流。它走遍邻近几条村子,未逢敌手,俨然个狗王。她给狗儿起了个名,大黄。意思是它个子大,也还有王者之意。自此,大黄随时护着她,同生共死,形影不离。
她跟着大黄走着走着,越过一个小山坡就是西岭下村了。这村子原先属西岭村,后来西岭村发展扩大了,便分出上下两个村子。二十三户人,杂姓。村子很清静,看不见一只鸡鸭,更不要说碰见只猪牛了。
死寂孤独凄凉,她感到一阵压抑的无边的忧郁。唉,又一条无人的村子!空落落的悲切切的……她高声地喊着,肖超和!声音在半空中回荡着,又沉静下来。
倏地一只小黑狗在草丛里蹿了出来,大黄跟着她走到一户虚掩着大门的人家,一下子整条村子仿佛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她认得这是月茹家。怎么的,她不是带着儿子过河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她急忙推开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西岭下呀!你只剩下一头小黑狗么?
说起来谁人也不相信,逃港过河,过河逃港,成了周而复始的大循环。年年逃、月月逃、日日逃,整条村庄都逃光了。逃了整整的几十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几次的大逃港,穷困的村庄经得起折腾吗?村人都悲伤得心碎了。逃港是叛国投敌,要给你戴上叛国投敌的帽子呀!那就戴着帽子走吧!天知道究竟谁在叛国,究竟谁在投敌?谁在逼着他们过河去的?谁又愿意离乡背井啊!
记忆犹新。大跃进大饥荒那年,全国饿死了上千万人,饿尸遍野。一时之间,上十万人一下子密集边防线上,入黑上万人齐集此地涌过河去,似河水崩堤,哪阻挡得住啊!边防军也拦不住了。九龙那边深水、旺角街头都睡满了逃港者,香港称为难民。事出有因,传说港英当局对逃港者人道接待,凡到入境处报到的招呼一杯牛奶两只面包,还发给临时身份证。这事汇报上去,省里头头认为既然如此优待,那就让一些人过去好了。这话传下来等同开了水闸门,一下子就潮涌了,逃过去有几万人。这是有名的一次大逃港。
稀奇,真的稀奇。当年西岭上下村岿然不动,一个人都没逃过去。他们住在河边,方便之极,用不着趁什么逃港潮的热闹。然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再也忍耐不住穷过渡的专制苦楚,也就一个个无奈地含冤咽苦地过河去了。一个又一个,一家又一家,直至剩下了个空村庄……
天下谁忍受得住这穷过渡的苦难!
月茹房间,一切依旧。书桌上压在玻璃板下有一张她同月茹的照片。这是当年村里欢迎知青会上,她俩合照的一张挺有味儿的相片。会上月茹一点也不陌生地拉住她双手,熟络地说,来我家住,我家空得很大把地方。她眨巴着双大眼睛望着她笑。她紧紧地搂着她,一双大奶压在她背上。热情似火。后来她问这个大奶子姑娘为啥一见如故。她咯咯地笑出声来说:“你太漂亮了呗!”她们从此就成了好姐妹。
前天,月茹找着她关心地问她今后的打算,嫁人还是过河?接着她还是直脾性地说,要是我,过河。她知道她同肖超和是同学又是恋人。她是不会嫁给易天乐的。在她眼里易天乐是个好男人,全村只有他配得起这位仙女,然而人家心上有人。困难的是肖超和这个人太正直,简直有点古板,他是决不会过河去的,决不会的。
有这样一个故事。那年逃港潮,民兵肖超和在小河边上劝阻逃过河去的人群,推推搡搡,人潮一下子涌上来,连推带跌,把他也推过河去了。第二天凌晨,他疲惫地沿着旧路走了回来。回来之后,他变得沉默了,心潮起伏,这股逃港人潮竟如此强劲有力,一下子把他涌了过去!他琢磨这是一股什么力量?是一股精神力量么?
一个经典故事;肖超和过河回流!
他不止一次地再三表示:决不叛国。
她听了有点失落,能在逃港同叛国中间画上等号吗?不近人情。
村人眼浅,其实是见怪不怪,没想得那么丰富。都觉得他是个诚实可信的人。大凡是过河留下的空屋,主人都把大门锁匙交给他。他呢,尽职尽责,打扫得干干净净。当然咯,在家的没在家的都投票选他当村长,称他是民心村长。
这样的一个村长会过河去吗?
今午,肖超和忍不住眼眉跳,放心不下西岭下村,想了想就放下饭碗走了。
进村已感觉凄然疏落,使人难受的分外的惆怅失落。他还得忙上大半天呢!村人心凉,空屋大门都留下给村长上锁好了,菩萨给他们派下来一个好管家。他习惯地巡查了一遍,一切悄静。一只小黑狗从门缝里闪出头来,他认得是叶月茹家的小黑狗,她儿子青牯的爱犬。村里唯一的犬类动物。他明白,青牯还在。
柴房里青牯缩在禾草堆里,一个五岁大的孩子露出个光滑的平头。
“你躲在柴草里想干什么?”
“我找妈妈!妈妈说出事情就留在柴房里!”
“出事了吗?”他问。
“妈妈爸爸昨夜都过河去了。”
孩子没说完就抱住他哭了,喊着:“我要妈妈!”
他抱起孩子,糟了,衣衫都还湿着。孩子是下过河了。他急忙给青牯洗个热水澡,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随即又泡了一碗速食面,让孩子趁热吃。
他捡起湿重重的带点泥巴的衫裤,正要清洗。突然,青牯走上前把衫裤抢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爸爸临走时放在我口袋里,还说有事找肖叔叔!”他明白方田早预料到孩子会有漏掉的危险。他念着字条:“去找肖叔叔,喊声爸爸!”他心一酸掉泪了。倏地青牯跪下来搂着他双腿喊道:爸爸!
临别托孤!
方田啊,你放心好了。
此刻,他心里很清楚很明白,他已经深深地扎根在西岭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