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干渴之身渴望着甘露琼浆的滋润。李筱瑛热烈的爱,抚平了他心灵上的累累伤痕。
在王映霞离开之后,郁达夫与儿子郁飞相依为命。他照顾孩子的生活,体贴入微。有一次,郁飞发高烧,吃东西没味,他跟父亲说起家乡常吃的枇杷多么鲜美。新加坡水果品种虽多,但像枇杷这样的温带水果,却难以寻觅。郁飞明知如此,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天郁达夫一进家门就说:“飞,我给你带枇杷来了。”他从包里掏出两个枇杷罐头,放在床边。郁飞坐起身来,摸着罐头,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然而,家里少了一个人,日子冷清了不少。
就在郁达夫孤寂独居的时候,李筱瑛闯入了他的生活,在他的感情世界里又掀起了爱的波澜。
李筱瑛是福州人,从小生长在上海,暨南大学文科毕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普通话。当时在新加坡英国情报部任职。当时,她有二十五六岁左右,结过婚,因感情不和与丈夫分居。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郁达夫和李筱瑛见面了。郁达夫为她的美貌所吸引。李筱瑛生得花容月貌,明艳照人,待人热情似火,具有南国女子的热烈和奔放,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但郁达夫对漂亮女人是有戒心的。当年他为王映霞神魂颠倒,疯狂地陷入了爱河,结婚以后,他又为王映霞的美貌所累,常常会起无端的猜测,偶尔王映霞出去单独应酬,会引起他老大不快。而在最后离异时,王映霞依然妩媚,依然美丽动人。
因此,在以后的交往中,他一直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李筱瑛则不然,她倾慕郁达夫的绝世才华,主动向他表白自己的爱情。
郁达夫的心原本是脆弱的,他的干渴之身渴望着甘露琼浆的滋润。李筱瑛热烈的爱驱走了他的孤独,抚平了他心灵上的累累伤痕。他们很快就同居了。
李筱瑛搬进了郁达夫的家,但这事遭到郁飞的反对。郁飞在亲生母亲回国后,不愿让另一个人成为旁人笑谈中的新妈妈。他成为郁达夫和李筱瑛感情中的一个障碍。李筱瑛努力去关心他,带他看电影,给他讲解一些不明了的情节,带他进高级冷饮店,给他买这买那。但他在感情上一直与她亲近不起来。他明显地感到,自从父亲结识李筱瑛之后,对他的关心少了,心思分了不少给她。对这,十三岁的郁飞是无法理解,也是难以接受的。他用沉默的方式对父亲表示抗议。对李筱瑛,他更是用了多种方式来发泄不满,表现出一个少年十足的任性。因此,在孩子面前,郁达夫尽力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和李筱瑛常常避开郁飞出去约会。
由于郁飞的反对,也因为与王映霞的离异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创伤,郁达夫没有和李筱瑛正式结婚。但他们的感情一直很融洽。在南洋蕉风椰雨中,郁达夫重新获得了感情的寄托。
1941年,英国情报部要办一张四开的《华侨周报》。由于李筱瑛的推荐,郁达夫被聘为该报主编,她则担任主编助理。他们在一起共同工作,商谈编务。为了提高周报的知名度,李筱瑛建议郁达夫将《瞬息京华》翻译出来,在周报上连载。
《瞬息京华》是林语堂用英文写的一部长篇小说,1940年初在纽约出版后,立即成了畅销书。国内的出版商跃跃欲试,都想出版中译本。林语堂却宣告,此书委托郁达夫翻译。他从纽约寄来亲加译注的原书两部,还寄来五百美元给郁达夫作酒资。因王映霞回国,郁达夫心绪不宁,迟迟未动笔,五百美元花完了,一个字还没有译出来。
在李筱瑛的鼓励下,郁达夫开始翻译《瞬息京华》,一边翻译,一边在《华侨周报》上连载,每期登一两千字。但只登了三四个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华侨周报》停止出版,《瞬息京华》只译了一个开头便被迫中断翻译。以后,由于生活颠沛流离,郁达夫最终未能将这部小说译出。
1941年12月8日,日军大举南侵,首先在马来半岛英国领属的哥达巴鲁登陆。同一天,在法属印度支那兹多姆机场起飞的三十四架日本飞机,对新加坡实施轰炸。这是1819年新加坡开埠以来第一次遭受战火袭击。两天以后,英国派来镇守马来半岛的远东舰队主力舰“威尔斯王子”号,以及“雷帕尔斯”两艘战舰,被日机炸沉。新加坡处于危急之中。
12月13日,《星洲日报》刊登了由郁达夫领衔署名,七十四人联名发表的《新加坡华侨文艺工作者为防卫马来亚告侨胞书》。《告侨胞书》发出热情的号召: 亲爱的侨胞诸君,战斗的号角已经鸣响,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我们要毅然决然地抛弃安于麻木一时的避难这种畏缩心理,昂首挺胸,英勇地冒着敌人的炮火突进!以这场战争为契机,郁达夫以焕然一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他参加各种各样的集会,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说,冒着战火慰问新加坡华侨抗日义勇军。从他那瘦削的身体里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不认识他的人,很难相信他就是《沉沦》和《毁家诗纪》的作者。
12月27日,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成立。陈嘉庚担任主席,郁达夫等人为执行委员。第二天,郁达夫就接受了一项任务,与英国殖民当局交涉,要求立即释放一切政治犯。他和《南洋商报》的刘尊棋作为抗敌动员总会的代表,一起去见英国总督府政治部主任莫里斯,同他进行谈判。这次交涉取得了圆满的结果。在以后几天内,新加坡、吉隆坡和马来亚其他各地关押的马共党员和非党人士都陆续被释放,许多人参加了“星华抗日义勇军”和“青年战士干部训练班”。
形势越来越危急。郁达夫将位于市中心的中峇鲁的家,搬到了一处偏僻地段的一间阁楼里,并买了不少食品贮藏起来,作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由于局势日趋恶化,郁达夫不得不为孩子考虑退路。他决定让郁飞先回国。他为儿子置办了行装,买了英制纯羊毛毯,添了毛衣,做了几身衣裤,准备了一网兜食品。1942年1月30日,郁飞乘上了自开战以来的第三只离港的避难船“海澄号”,离开新加坡。“海澄号”原定向南经过爪哇和苏门答腊之间的巽他海峡,前往仰光,起航后发现这条航线不安全,便决定驶往印度马德拉斯港。郁飞后来辗转回到祖国,带着郁达夫的名片,找到了担任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的陈仪。陈仪和女儿陈文瑛接受了郁达夫的嘱托,日后将郁飞养育成人。
郁达夫到码头送行。年少的郁飞泪流满面,忍痛与父亲分别。泪眼中,父亲的面影越来越模糊了。郁飞怎能想到,这竟是与父亲的永别啊!
当天夜里,英军撤出马来半岛,炸毁了柔佛海峡的堤岸,宣布固守新加坡岛。
这只是做样子给人们看的,实际上,英国已无意死守新加坡,准备伺机撤退。
陈嘉庚向新加坡英国总督汤麦斯提出交涉,要求新加坡万一撤守时,应给予华侨抗敌动员委员会工作人员安全撤退的便利。但这一要求遭到拒绝。据说,国民政府向英国交涉时,只要求英军保护中国领事馆人员和军事代表团成员,而对于华侨抗日领袖及民众的撤退则置之不理。
处于抗日前线的华侨文化人,在关键时刻,却被英国殖民当局和本国政府所抛弃。他们十分悲愤,被迫由自己来开辟一条生路。
这时,李筱瑛来向郁达夫告别。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她担任了联军电台的播音员。现在,她要随英国殖民当局先行撤退到爪哇去。她为了让郁达夫一起去爪哇,曾向殖民当局作过交涉,但当局以郁达夫非情报部正式工作人员为由,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只得孤身前往。
战火纷飞之中,红颜知己又要离自己而去,再相会又不知在何年何夕?郁达夫非常伤感。
在后来避居苏门答腊时,他常收听李筱瑛的广播。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给流离中的郁达夫很大的安慰。郁达夫写下了“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这样的名句。
在流亡期间,郁达夫写的不少诗都是有关李筱瑛的。留存下来的《乱离杂诗》一组十一首,有七首是怀念李筱瑛的。
如《乱离杂诗》第一首: 又见名城作战场,
势危累卵溃南疆。
空梁王谢迷飞燕,
海市楼台咒夕阳。
纵欲穷荒求玉杵,
可能苦渴得琼浆?
石壕村与长生殿,
一例钗分惹恨长。这首诗写了与李筱瑛别离相思之苦。诗人把两人的恋情放到烽火连天的环境中加以表现,使这份恋情具有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
又如第三首: 夜雨江村草木欣,
端居无事又思居。
似闻岛上烽烟急,
只恐城门玉石焚。
誓记钗环当日语,
余音绣被隔年薰。
蓬山咫尺南溟路,
哀乐都因一水分。这首诗极写对李筱瑛的思念。李筱瑛身居爪哇,而那里正烽烟四起,郁达夫深为心上人担忧。两人近在咫尺,却因战火阻隔而难以接近。
再如第八首: 犹记高楼诀别词,
叮咛别后少相思。
酒能损肺休多饮,
事决临机莫过迟。
漫学东方耽戏谑,
好呼南八是男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
愁绝萧郎鬓渐丝。分别后,郁达夫时时想起临别时李筱瑛对他所说的话。她说,她最不能放心的,是他经常过量喝酒,那样会惹祸伤身;遇事要果断处置,切忌优柔寡断,犹疑不决;要豁达大度,不怕牺牲……现在,这些情景都只能成追忆了,郁达夫不由得愁绪满怀。
《乱离杂诗》是郁达夫诗歌精品,典型地体现了他的诗歌艺术特点。
新加坡著名学者郑子瑜评论说: 《乱离杂诗》是郁达夫一生中最出色的诗作。用典适切,笔调清新,文笔与内容是同样的出类拔萃。从这些诗篇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丰富想象力,更可以看到,在他的感伤悲痛之极中,也有着严肃、悲愤和慷慨之趣。各章中流露出来的故国之思和故乡之感,尤其足以令人感动。⑤
注释
① 郁达夫: 《纪念九一八》。
② 郁达夫: 《迎年小感》。
③ 郁达夫: 《送峇华机工回国服务》。
④ 参见徐君濂: 《郁达夫先生在星洲杂忆》。
⑤ 郑子瑜: 《诗论与诗记》,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