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一再提出离婚,态度坚决。郁达夫知道,事情至此,再也无法挽回。他彻底绝望了。
1939年3月。郁达夫的书房。
像往常一样,郁达夫去报馆上班去了,郁飞上学了,家里只剩下王映霞。她收拾完卧室和孩子的房间,走进了郁达夫的书房。郁达夫是一个很没有生活规律的人,他的书房常常是十分凌乱的,全靠王映霞替他整理。这时,王映霞看到写字台上有一本印刷精致、装帧考究的杂志,随手拿起翻了起来。这是香港出版的《大风》旬刊周年纪念特大号。王映霞从目录里一下子看到了“郁达夫: 《毁家诗纪》”,便立即翻到正文。迅速看完一遍,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一遍,她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气得脸色发青,羞愤难当,不由得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毁家诗纪》是一组诗词的总称。收入诗十九首,计七绝七首,七律十二首,最后是一首《贺新郎》词。这些诗词是郁达夫于1936年春至1938年冬陆续写成的,每首作品后面都加上注,附有一段散文,对诗词加以具体说明。它们毫无保留地暴露了郁达夫和王映霞婚变的内幕。单就诗词本身的艺术而言,不愧为“不朽的杰作”、“一时的绝唱”,显示了郁达夫旺盛的创作欲。但郁达夫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自我暴露癖好的作家,别人是“家丑”不可外扬,尽量掩饰自己的弱点,他倒好,还要加上自己的想象,不惜夸大其词,其结果是伤害了自己的亲人。正如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一文中所说:“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为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还要发挥他的文学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地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还要暴露自己的爱人?而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问题就弄得不可收拾了。”
郁达夫刚到新加坡,《大风》旬刊的编辑陆丹林就来信向他约稿。郁达夫便把《毁家诗纪》加注整理好,给他寄去。寄出前,他先把稿子给关楚璞等朋友看,朋友们都劝他不可发表,如果发表,便会坐实王映霞“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罪名,势必在夫妻之间引发一场更大的冲突,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但郁达夫没有听从劝阻,坚持把它寄了出去。《大风》旬刊很快登了出来。陆丹林还应郁达夫的要求,以郁达夫的名义,把这一期刊物分别寄给蒋介石、邵力子、叶楚伧、于右任、柳亚子等人。郁达夫要充分揭露许绍棣这个党棍、伪君子的真面目。因了《毁家诗纪》,这一期的《大风》旬刊轰动海内外,一连印了四版。上海的《古今》半月刊,《永安》月刊,日本的《日本评论》等刊物都纷纷予以转载或译载。
王映霞痛哭过后,像困兽一样在房里踱来踱去。她的心里充满绝望的情绪,她要报复。你不是称《毁家诗纪》吗,我就来毁掉这个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一次次的吵架,郁达夫一次次地悔过,然后再开始新的循环。王映霞很想与他再大吵一架,但吵过以后又能怎样呢?再让他写一张悔过书?这对惯于舞文弄墨的他来说有何难,只要他想写,十张八张悔过书还不是一挥而就?写过以后又能如何呢?王映霞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当初在上海的时候,因读了郁达夫的日记,王映霞和他吵了一架,差点两人分手。郁达夫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日记在生前是不准备发表的。然而,没过多久,郁达夫曾以《日记九种》的名目将它公之于众,着实令王映霞又难堪又失望。要知道,她当时才二十岁出头。但她忍住了。在武汉时,那场家庭变故更使她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后来在朋友们的劝解下,以尽弃前嫌、既往不咎为前提,两人总算和好了。而答应郁达夫一起去星洲,更是以不提旧事为前提的。王映霞恨极了: 每次都是你郁达夫出尔反尔。
她要捍卫自己的名誉。
她要为自己辩护。
她坐在桌前,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给《大风》旬刊的编辑陆丹林写信: 丹林先生:
《大风》特大号拜读了,感慨无限。
一切事件的真实性如何?我现在不想多说,只愿在自己正在靠记忆力的帮助,动手写的一篇记事文中,说得详尽一点,好让世人不受此无赖所蒙蔽,而知在此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曾有这样一个包着人皮的走兽存在着,更好让世上未婚的少女,当头一棒。写着写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十二年来的伤心事一件件浮上心头: 在婚后的第三年,当我身怀着第三个孩子,已有九足月的时候,这位自私、自大的男人,竟会在深夜中窃取了我那仅有的银行中五百元的存折,偷跑到已经分居了多年的他的女人身边,去同住了多日。像这样无耻的事情,先生能否相信是出于一位被人崇拜的文人行为中么?等他住够了,玩够了,钱也花完了,于写成了一篇《钓台的春昼》,一首“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七律之后,亦许是受了良心的责罚吧,才得意洋洋地,又逃回到当时我曾经牺牲了一切的安乐,而在苦苦地生活着的上海的贫民窟里来。……写到这里,郁达夫回来了。看到翻开的杂志和王映霞红肿的双眼,他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讪讪地说:“你都看到了?”
王映霞的脸上仿佛蒙了层严霜,冷冰冰地,放射着寒光。她两眼喷着火,恨不得把他烧毁。
郁达夫知道,这是大战即将来临的预兆,每当到这时候,他便无能为力了,只有等她大发雷霆之后,再小心劝慰,赔不是。不过,今天他想改变一下被动的局面。
他说:“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必瞒你了。你我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可能有些地方因为我主观感情的作用,稍微作了些夸大。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像过去一样,爱着你的。我所痛恨的只是许绍棣那样的鼠辈……”
不等他说完,王映霞便接了过去:
“爱,到现在还配说爱?这些年,你用三寸不烂之舌,到处宣传说你是怎样爱我,你的爱又是怎样伟大,而我又是怎样上了别人的当,被人玩弄了。这样还嫌不够,更凭着你那巧妙的笔尖,选择了字典中最下流、最卑贱的字句,把它联成了诗词,再联成了千古不朽的洋洋大文,好使得一切的同情与怜悯,都倾向于你,怀疑、怨恨与羞辱的目光,都射到我身上来。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成功了,你快活了!”
王映霞越说越激动:
“这么多年来,我忍气吞声,受了欺凌而不反抗,难道真的犯了天大的罪恶了么?实实在在的,只是为了三个无辜的孩子,才勉强维持这一个家的残局。我处处委屈自己,牺牲自己,为的是不愿使你声名狼藉啊!可是,好人难做,天下又哪里会有不散的筵席,不醒的噩梦呢?我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对于你这样一个欺善怕恶,得寸进尺的人,‘宁人负我,我毋负人’的观念实在是大错特错。现在已到了真正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了,我要把你的恶德,把你那一颗蒙了人皮的兽心,详详细细地,展开在大众的面前。”
王映霞仿佛是一个复仇女神,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昔日的妩媚和娇羞已荡然无存。
郁达夫心中骇然。王映霞生气的模样他见过多次,但像这样愤极恨极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知道这次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她已伤透了心。郁达夫不由得后悔起来,因为这原本不是他的本意。
郁达夫等她停顿的当儿,温言相劝:
“《毁家诗纪》都是以前的旧作,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们来新加坡三个月了,一切不都重新开始了吗?现在的环境很适合我们的家庭生活,我保证以后决不再旧事重提。”
郁达夫不说“不提旧事”倒还罢了,一说起这几个字,王映霞便感到极为刺耳、痛心。每次都是他说“不提旧事”,然而结果呢?每次都是他自己破了规矩。她都懒得再跟他说下去。她奔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一连几天,王映霞都不理郁达夫。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给陆丹林写了两封信以及《一封长信的开始》、《请看事实》两篇文章。这些文章陆续在《大风》旬刊发表出来。这场家庭纠纷愈演愈烈。
郁达夫和王映霞公开闹翻的消息传开后,许多朋友都来劝解,希望他们停止“互相残杀”。更有些人指责《大风》旬刊不怀好意,煽风点火,提供笔战阵地。以至于后来陆丹林为了摆脱“不顾友情”、“煽风点火”的罪名,分别给郁、王两人写信,劝他们互相谅解,不必再在文字上战斗下去,否则只能于己有损,于人无益。
但郁达夫和王映霞的感情已经破裂。他们已经难以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
王映霞提出离婚,无条件地离婚。
郁达夫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王映霞能回心转意。他沉默地等待着。
过了一段时间,王映霞见他还没有反应,就第二次提出离婚。紧接着,她离开家,独自到离开新加坡八十海里的廖内去住了下来,在廖内学校教书。她有一个同学在那里办学校。这时她开始与郁达夫分居。
郁达夫还在等待。他总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暴风雨,尽管是空前的,但不久自会雨过天晴。
不久,王映霞第三次提出离婚。她说:“我没有任何条件,也不要你的什么东西,只望你能将护照还给我,让我一个人回国就行。”
王映霞态度坚决,几乎是一字一顿。郁达夫知道事情至此,再也无法挽回。他彻底绝望了。
1940年3月,由关楚璞作证,郁达夫和王映霞在协议离婚书上签字。长达十二年的夫妻关系宣告结束。“富春江上神仙侣”从此各奔东西。
1940年5月31日,香港《星岛日报》登出《郁达夫启事》: 达夫与王映霞女士已于本年3月脱离关系,嗣后王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达夫无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王映霞也托友人在《星岛日报》、《中央日报》、《东南日报》上登出了《王映霞离婚启事》,措辞则要严厉得多: 郁达夫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业已在星洲无条件协议离婚,脱离夫妻关系。儿子三人,绝归郁君教养。此后生活行动,各不干涉,除各执有协议离婚书外,特此奉告海内外诸亲友。恕不一一。
王映霞启不久,王映霞起程回国。在她离开星洲上船时,郁达夫还在报馆上班。环视生活了一年多的这所三居室的房子,望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她心潮起伏,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伤心,惋惜,悲哀,气愤,留恋,无奈,茫然……或者是兼而有之。临出门前,她给郁达夫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我马上要上船了,一切手续也都办妥,你们报馆里知道我缺少路费,昨天送来了贰佰元,这是我首先该向他们表示谢意的。以前的家用中所积余的二十余元,我留下了给你。
你我结婚十二年多,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未曾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事情。今后如何,那就要看我的家庭出身,要看我的本质的如何了。当你我共同生活的初时,你不但没有固定的收入,而且还给予我许多未曾偿清的债务。就是后来的十二年里,在家庭的经济上,我亦曾作过许多东凑西补的安排。而今天我所留下给你的,债务是没有的,你已经有足够开支的固定收入。你是饱受过经济的苦楚的,当你在尽情挥霍之时,望你总要顾到三个孩子的生活教育费用。虽然他们都是从艰苦朴素里成长起来,毕竟他们都还在学龄,没有自立的能力,父亲若不以身作则的来管教,又让谁来管教?
你的日常用品和衣服之类,全都放在原处未动。另外还有几套新的衣裤,是我在前些日子里为你赶做成的,你应该自己处理。我只带了几件自己的替换衣服走,留着的,随你安排。对这一些身外之物,我是素来不加以重视的。
我是中国人,忘不了中国。一定得回中国去,大概你是愿意永远留住在南洋的了。三个儿子,既坚决说须由你教养,我亦不想硬来夺走,但希望你要把他们教养得像个“人”的样子……与王映霞离婚,给郁达夫精神上以巨大的打击。十二年来,尽管不时有波折,但他一直是深爱着王映霞的。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他仍然是爱着她的。但他无回天之力,无法使她回心转意,回到他的怀抱。他只好颤抖着手,歪歪斜斜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字,他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王映霞临走的当天,他不肯回家,避免与她分别的痛苦。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感情,做出失态的事情来。他独自来到南天酒楼开房间,买来酒,喝得酩酊大醉。
他一边喝酒,一边写诗,用诗来倾吐心中的痛苦: 自剔银灯照酒卮,
旗亭风月惹相思。
忍抛白首盟山约,
来谱黄衫小玉词。
南国固多红豆子,
沈园差似习家池。
山公大醉高阳夜,
可是伤春为柳枝?
大堤杨柳记依依,
此去离多会自稀。
秋雨茂陵人独宿,
凯风棘野雉双飞。
纵无七子为哀社,
犹有三春各恋晖。
愁听灯前儿辈语,
阿娘真个几时归?前一首诗生动地写出了诗人对灯独酌的所思所感,表达了对王映霞难以忘情的痛苦。后一首诗写他料定此后与王映霞难相会,愁闷难当。尤其巧妙的是,“三春”语含双关,隐指阳春、殿春、建春三个儿子。写的虽是诸儿思母,其实是夫子自道,一片痴情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