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音讯寂寥,如今久别重逢,谈笑间,当年的隔阂烟消云散,郁达夫和郭沫若的友情完全恢复了。
1936年,中国的民族危机日益严重。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阀政府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日本军队武装占领了东北全境,抬出清废帝溥仪,建立了伪满洲国,牢牢控制了中国的大片山河。在国民党当局“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纵容下,日本的势力又大举向华北渗透,亡我中华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华北危急!
中华民族危急!
1935年12月9日,愤怒的北平学生走上街头,爆发了规模巨大的爱国游行示威。这场运动虽然遭到了当局的镇压,但由此开始了全国救亡运动的新高潮。上海总工会、上海文化界、华北文化劳动者协会、北平文化界等等团体,纷纷发表宣言,要求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抗日救国,保卫中华。
12月下旬,中国共产党在陕北瓦窑堡召开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确定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
全面抗日的气候逐渐在形成。
1936年8月,日本政府召开首相、外相、陆相、海相、藏相五相会议,作出了北攻苏联、南下南洋、全面侵占中国的决策。这给中国人民的抗日情绪火上浇油。广大军民群情激昂,强烈要求政府采取措施,奋起抗日。
迫于民众的压力,南京国民党政府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在文化方面,也逐渐改变了对进步文化人的高压政策。
鲁迅逝世后,在文化界地位最高的当推郭沫若。而郭沫若正由于国民党当局对他的通缉而亡命日本。为了笼络文化人,为了摆出一种姿态,国民党试图要郭沫若回国。然而,如何与郭沫若联系和沟通呢?谁是合适的联系人选?
经过反复考虑,他们选中了郁达夫。郁达夫和郭沫若早期的深厚友谊为人们所熟知,派他前去联系,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另外,郁达夫此时是福建省政府公报室主任,有官方职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官方色彩。
于是,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何廉给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发了封电报,请他做通郁达夫的工作,由郁达夫前往日本,向郭沫若转致南京国民政府要他伺机回国的意思。
郭沫若亡命日本已有十年。郁达夫与郭沫若这一对昔日情同手足的知己,不通音讯也已十年。随着时间的流逝,留在郁达夫心中的不再是当年意气用事时相互的攻击,以及由此造成的隔阂,而是对昔日好友的思念。他也很想去日本会一会郭沫若。因此,当陈仪向他转告他的秘密使命时,他欣然答应了。他深知,如果郭沫若能够回国,以他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对于促进全民团结抗战,能起到重要作用。
11月中旬,郁达夫以为福建省政府购买印刷机的名义,经上海到达日本。
抵达东京后,郁达夫随即驱车去千叶县的市川市,看望郭沫若。
十年音讯寂寥,如今久别重逢。创造社的两位元老都异常兴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他们热烈地交谈着,当年的隔阂在谈笑间烟消云散,真挚的友情完全恢复了。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创造社初创时期,回到了上海四马路上的醉酒岁月。
郭沫若抑制不住诗情,挥毫泼墨: 十年前事今犹昨,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那堪国破家又亡。郁达夫也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回赠诗一首: 却望云仙似蒋山,澄波如梦有明湾。
逢人怕问前程驿,一水东航是马关。亡命日本的十年,对郭沫若来说,是生活上贫困、精神上痛苦的十年。
1928年,他到日本后不久,就被抓进警察局。过了几天,日本警方才释放了他,但给了他一顿严厉的“训饬”,要他安分守己,绝不可图谋不轨,否则可以随时剥夺他的自由甚至生命。郭沫若明白,他在这个岛国已经成为被监视的对象。他十分悲愤: 生身之国通缉我,偌大国土容不下我,寄身之国又监视我,随时准备囚禁我,苍茫天地,何处是自由的乐土?
从警察局放出来之后,在原先居住的地方已难以待下去。原先的一些朋友怕受牵连,纷纷躲避,不明真相的邻居则投来鄙夷、戒备的目光。连安娜和孩子们都受到周围环境的歧视。无奈之下,只好搬家。但刚搬进新居,便衣警察和宪兵便接踵而至。他们经常随意闯进家门,问这问那,到处乱翻。在这种监视下,郭沫若只得钻进书斋,埋头著述。他以遨游书海的方法来暂时忘却环境的压力,在心灵里筑起一块宁静、平和、自由的乐土。
郭沫若长时间地埋首于甲骨、青铜堆里,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经过数年努力,他在历史研究、古文字研究领域取得重大成果,出版了《甲骨文字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金文丛考》、《两周金文辞大系》等著作。鲁迅读到《甲骨文字研究》后,评价说,“他有伟大的发现,路子对了,值得大家师法”⑥。
然而,郭沫若的心里其实是难以真正平静的。他虽然自己不自由,但一直关心着祖国的前途和命运。从报纸上得知祖国的大好河山一片一片落入日寇之手,他心急如焚。可惜报国之心无处诉说,报国之志更难以实现。想想自己原是被赶出国的人,现在又在岛国受着监视,要归国谈何容易!
他吟成一首五律,诉说自己有国归不得的痛苦: 相对一尊酒,难浇万斛愁。
乍惊清貆损,顿感泪痕幽。
举世谁青眼,吾生憾白头。
人归欲上路,冰雪满汀洲。他在等待着机会。
现在终于有了希望。郁达夫向他转达了国民政府希望他回国的意愿,他顿时更加兴奋。是啊,等了十年,就盼着这一天。他感谢郁达夫为他带来了如此好的消息。
不过,还不能就这样回去。郭沫若说:
“我头上还有一个紧箍圈。蒋介石一天不取消对我的通缉令,我便一天不能回去。贸然回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达夫,请你多作努力,设法取消通缉令。”
郁达夫见郭沫若答应回去,放心了。此次来日本的目的基本达到了。
在日本期间,郁达夫还曾两次专程从东京到市川来拜访郭沫若。有时,他们在房间里促膝而谈,有时,走出家门,漫步在真间山一带,或并肩徜徉在江户川畔的大堤上,在融融的冬阳里,彼此交换着友情的话语。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郁达夫又出现在郭沫若家的小院门口。
郭沫若把客人往屋里引。郁达夫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他问:“孩子们呢?”
听到郁达夫的声音,阿和、阿博、阿佛、阿淑、阿鸿五个孩子都从房子里跑出来,围在他周围。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营养不良的小脸,郁达夫感到很辛酸。他对郭沫若说:“孩子们没有好的饭菜吃,太可怜了,我带他们到东京吃中国菜去。”
不等郭沫若说话,他又对孩子们说:“跟叔叔到东京的大饭店去吃中国菜,好不好?”
孩子们欢呼起来,齐声叫好。
一群人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寒风迎面吹来,直往脖子里钻,但孩子们想到要上大饭店,都忘了寒冷,高兴得手舞足蹈。
郁达夫扭头与郭沫若说话,却发现他掉在最后,两手不停地整着内衣的领子,直冻得脸发白。他这才注意到,原来郭沫若穿的衣服很单薄,外面罩着的又是没有领子的日本和服。郁达夫二话没说,转身跑向近处的一家小杂货店,买了一条又宽又大的骆驼绒围巾,亲手围在郭沫若的脖子上。
这显然不是一件大事。但从这事情中,可以看出郁达夫对老朋友的满腔真情。郭沫若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激动地说:“他这厚意,真是使我感激。”
郁达夫在日本待了一个多月。其间,他与郭沫若还曾多次在其他场合见面,两人一同出席各种团体为欢迎郁达夫举行的活动。
郁达夫在日本时,与日本文艺界有过广泛的接触。他会见了佐藤春夫、秋田雨雀、山本实彦、小田岳夫、武者小路实笃、林芙美子、新居格、木村毅、志贺直哉等作家,参加了改造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东京诗人俱乐部、日比谷山水楼主人为他举行的欢迎会。
改造社的一次招待会,到了不少作家。郁达夫是主要客人,坐在首席,郭沫若坐在他旁边。改造社的社长山本实彦把活动内容安排得很丰富。大家开怀畅饮,宴会气氛十分活跃。十几名艺伎和歌伎表演日本传统歌舞。酒酣耳热之际,山本就势让出版部长率先唱起了追分小调,接着请贵宾郁达夫吟唱。郁达夫爽快地答应了。他略微清一清嗓子,便吟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篇。他声音低弱,有悲壮慷慨之意,但缺乏抑扬顿挫的气势。
接着轮到郭沫若。他先是推辞,频频喝酒,后见推辞不过,只得开口吟唱。他吟的是和郁达夫同样的诗篇。他吐字清晰圆润,语调哀婉悲切,很有感染力,听者无不为之肃然动容。
席间,改造社就他们正在编辑出版的《大鲁迅全集》,向郁、郭两人征求意见。山本实彦还请郁达夫为出版全集的宣传小册子写一段短文,郁达夫答应了。过后,他用熟练的草体平假名写了一篇措辞得体的文章,博得了日本同行的好评。
12月19日,郁达夫结束了此次日本之行,自神户乘船回国。
回福州前,郁达夫先到了台湾,在宝岛游览,出席了台湾新民报社举行的文学座谈会。
12月30日,乘船抵达厦门。参观了厦门大学,游览了鼓浪屿、南普陀,访问了弘一法师(李叔同)。在厦门期间,曾向厦门当局建议将一条经南普陀的大道改名为“鲁迅路”,以纪念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作出的贡献。但这一建议未被采纳。
1937年1月5日,郁达夫回到福州。
他回国后,积极为郭沫若四处活动,托人从张群、何应钦一直找到蒋介石。
到5月18日,郁达夫正式接到南京国民政府同意郭沫若回国的通知。一番努力,终于有了结果,郁达夫十分高兴。他立即给郭沫若发快信报告: 沫若兄:
今晨接南京来电,属我致书,谓委员长有所借重,乞速归。
我以奔走见效,喜不自胜,随即发出航空信一,平信一。一面并电南京,请先取消通缉,然后多汇旅费去日,俾得早日动身。
强邻压迫不已,国命危在旦夕,大团结以御外患,当系目下之天经地义,想兄不致嫌我之多事也。此信到日,想南京必已直接对兄有所表示,万望即日整装,先行回国一走。临行之前,并乞电示,我当去沪候你,一同往南京去走一趟。这事的经过,一言难尽,俟面谈。
前月底,我曾去杭州,即与当局诸公会谈此事。令妹婿胡灼三亦亟亟以此事为嘱,殊不知不待伊言,我在去年年底返国时,已在进行也。此事之与有力者,为敝东陈公洽主席,及宣传部长邵力子先生,何廉处长,钱大钧主任,他们均系进言者。
我在前两月函中,已略告一二,因事未成熟,所以不敢实告。大约此函到后,南京之电汇,总也可到,即将马上动身,先来上海。
中国情形,与前十年大不相同,我之甘为俗吏者,原因亦在此。将来若得再与同事,为国家谋一线生计,并设法招仿吾亦来聚首,则三十年前旧梦,或可重温。临函神驰,并祈速复。
达夫
5月18日郭沫若接到信,即刻准备回国。因日本宪兵和便衣警察的监视,准备工作只能悄悄进行,连妻子安娜和孩子也未被告知。
在中国驻日本大使许俊人和一些侨胞的帮助下,1937年7月25日,郭沫若秘密乘上加拿大公司的“皇后号”邮船,从神户港起程回国。他站在甲板上,充满着战斗的豪情,心中默吟着刚写就的一首七律: 又当投笔请缨时,
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
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
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
同心同德一戎衣。7月27日下午,“皇后号”到达上海。郭沫若终于脱离了虎口。
而这时,郁达夫已接到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电报,连夜从福州赶到了上海。他们如愿在上海见面了。郭沫若见了郁达夫,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注释
① 郁达夫: 《住所的话》。
② 郁达夫: 《移家琐记》。
③ 郑伯奇: 《忆创造社》。
④ 参见郁达夫: 《鲁迅先生逝世一周年》。
⑤ 郁达夫: 《鲁迅的伟大》。
⑥ 转引自侯外庐: 《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历史研究》197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