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教官的一番训导给粟裕留下了深刻印象:“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而艰苦却是长期的、时刻都会遇到的。如果你们能够战胜艰苦,那么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
多年之后,王耀武一定还能记起一场名叫谭家桥的战役,在那场他亲身参与的战役中,红军牺牲了一位卓越战将——寻淮洲。
寻淮洲曾任红七军团军团长,他担任军团长时,只有21岁,比林彪还年轻,是当时红军中最年轻的军团长。寻淮洲如果不死,凭其战功、资历及其善战之名,新中国成立后封将拜帅完全没有问题。
那时候粟裕还只是军团参谋长,王耀武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正是这个看似瘦小、貌不惊人的幕僚长,日后不仅替战友报了折戟的一箭之仇,而且翻江倒海,成了他本人乃至整个国民党军队的克星。
这是一个天生与战场有缘的人。
人各有志,有时候这种志从小就能看得出来。《红楼梦》中,贾政要测试儿子未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出来,让贾宝玉抓取。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宝玉什么都不碰,伸手就把“脂粉钗环”抓了过去,为此还换来贾老爷一声臭骂:“酒色之徒耳!”
如果让年幼时的粟裕来抓,他紧紧攥在小手里的,也许只会是一件东西——剑!
只要“神”还留着
作为传统的古老兵器,剑代表着侠客风范和男儿血性。佩剑之人,可以云游四方,除暴安良,好不快哉。
剑客的梦想,支撑着粟裕的整个童年时光,其间还少不了一个很关键的人,他叫阿陀。
粟裕虽不是出生于贾府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但家境也堪称富裕,阿陀就是受雇于粟家的一位青年长工。
有一种说法,说民国其实是中国武侠的鼎盛时期,这个时期,不仅涌现出了霍元甲、杜心武等一批武侠技击高手,就连近现代武侠小说的源头也正是从此处发轫。那时候的人们,比现在更热衷于谈论武侠和剑客。
阿陀显然自己就是个武侠迷,他成了少年粟裕的启蒙老师。从阿陀那里,粟裕知道了许多蜚声民间的好汉名字:“草上飞”,这哥们儿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尤其擅长在草尖上借力飞奔;“一枝梅”,此君牛就牛在每次替天行道后,必要在墙上画一枝梅花作为记号……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听着这些故事,小粟裕激动得血脉贲张,不能自已。
想做一名新生代剑客吗?练吧!
“草上飞”训练秘籍:用沙袋捆在腿上,通过不停地跑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身轻如燕,展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奇迹。
“一枝梅”训练秘籍:找根一丈长的竹竿,只留一头的竹节,其余全部打通灌沙,这叫“狼牙棒”,一旦练熟,离替天行道兴许就不远了。
在阿陀的带领下,粟裕乐此不疲,经常练到汗流浃背,筋骨酸痛也不肯停手。
直到有一天,一件新玩意儿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
那是阿陀做的一把“枪”。原料为一个子弹壳,钻洞后放入火药,再添沙子,点燃后沙子就能喷射出来。
粟裕用此“枪”瞄准“假想敌”,一击即中,顿时把他给乐坏了。
原来枪比剑更厉害!
冯骥才在小说《神鞭》中,描写了一个会用辫子格斗的天津好汉傻二,被称为“神鞭”。他后来发现洋人的洋枪威猛,就毅然割去辫子,并练出了双手使枪、百分百中的绝活,为此还留下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话:“祖宗的东西再好,该割的时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却留着……不论嘛新玩意儿,都能玩到家。”
武侠也得随时代进步哇,只要“神”还留着。
19岁那年,粟裕终于得到了一支真正的枪。此前,他是湖南省立第二师范的学生,为了迎接北伐军的到来,几个同学合着凑钱买了一支驳壳枪和两百发子弹。
第二年,也就是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国共分裂,粟裕和一些同学投向武汉,加入了中共控制的第24师教导队。
粟裕不是军校科班出身,他所受的军事训练,即从教导队开始。
一到教导队,教官就向这些学生兵发问:“艰苦和死亡相比,哪一个更难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答:“死亡更难受。”
教官立即纠正:“不对,艰苦比死亡更难受!”
接下来,教官的一番训导给粟裕留下了深刻印象:“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而艰苦却是长期的、时刻都会遇到的。如果你们能够战胜艰苦,那么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
在现实生活中,没有武侠小说里吃个丹药就能功力大长那么轻松,只有一轮又一轮艰苦的打磨。
第24师师长是北伐名将叶挺。某次作战,因兵力悬殊,士兵纷纷退却,叶挺的参谋长亲自督战,仍无济于事。这时突然传来消息:“叶挺师长来了!”
众人立即止步,转身向敌军发起冲锋。一个营长原先只是受了点轻伤,正哼哼唧唧地要下来,一听叶挺来了,赶紧跳下担架去打仗。
叶挺督军练兵,就一个字:严。
一般军队是“三操两讲”,教导队加量加价,为“四操三讲”,即每天要多出一次操,多上一堂课。学生兵的军事动作稍不合乎要求,便被勒令重做十几次,为了达到标准,一排、一连的人常常要连续重复做一个动作,直到队伍整齐划一为止。
紧张的生活节奏把吃饭时间都包括了进去,吃个饭,必须要狼吞虎咽才行,否则就来不及。有时教官还会故意在饭中掺入头发和沙子,你要是皱着眉头挑挑拣拣,那就别想吃饱了。
粟裕参加教导队的军训统共不过一两个月,但作为入门,已经够了。要知道,黄埔军校受训也很短,实打实的训练时间不过才3个月。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到战场上去继续练习吧。
青年战术家
教官所说的艰苦,可不单是指训练。
粟裕随教导队参加了南昌起义,并担任警卫队班长,主要负责保护后勤物资。南昌起义后,起义军南下广东,警卫队一人背30公斤辎重,还得人盯人地照看挑枪民夫。这些民夫随时有逃逸的可能,人一走,就把枪扔下来,结果沿途丢弃了不少武器弹药。
到了广东,一场仗没打好,撤退过于慌张,好不容易筹集到的冬衣、物资、军饷又大部分被扔掉了,粟裕心疼得直跺脚。
就在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挫折过程中,粟裕第一次中了招。一颗子弹从头部穿过,人马上就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排长一看,脑袋都中枪了,肯定没得救,便说了句:“粟裕呀,我不能管你啦。”
卸下他的驳壳枪就走了。
粟裕心里很明白,这时候全得靠自己。当他稍能活动时,便挣扎着在路上爬行,终于以惊人的毅力追上了部队。
南昌起义、广州起义,都一个接一个失败了,那是起义军最艰苦的一个阶段。叶挺流亡欧洲,黄埔出身的林彪慨叹:“队伍不行了,碰不得(敌人),一碰就垮。”
林彪时任连长,本来已经离队,只是各个要隘都有民团把守,出不去,才被迫于当夜返回部队。
这个时候,率队的朱德显示了远见,他说:“蒋桂战争一定要爆发,蒋冯战争也一定要爆发。”
蒋桂战争是蒋介石与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斗,蒋冯战争是蒋介石与冯玉祥斗,原先这些人合一块儿,以革命的名义,和被视为军阀的北洋干仗。那时节,大家都把北洋当妖怪,个个抢着拿投名状,只是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后来他们自己也一个个成了妖怪。
在军阀的谱系里,北洋叫作老军阀,蒋桂冯称为新军阀。朱德一针见血地说:“军阀不争地盘不可能,要争地盘就要打仗,他们一打,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发展了。”
果然,蒋桂战争、蒋冯战争先后爆发,国民党内部打成一锅粥,谁也顾不上料理共产党的部队,起义军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
随着井冈山时期的到来,一支新型军队——红军诞生了。
红军的基本战法以游击战为主。打游击战,练什么呢?
爬山。
部队每天起床,第一个课目就练这个,不管山多高,你得一口气冲上去。休息几分钟后,再下山。
不爬完山,不能吃早饭。
红军子弹少,1支枪一般只有3发子弹。作战时,冲锋前打1~2发,冲锋后就不能再开枪了,那最后一颗子弹还得留着追击时用。
这样使用子弹,就必须枪法精准才行。粟裕每天练习单手举枪射击,他的纪录是:一只手举步枪,可坚持1~20分钟。
上世纪50年代,粟裕在苏联养病,疗养院的按摩医生和他比腕力,竟然发现自己无法取胜,让他大为吃惊,而那时候的粟裕早就过了不惑之年。
粟裕的指挥才能也开始露出了尖尖角。1928年6月,在老七溪岭之战中,担任连长的粟裕乘敌疲惫松懈,猛不丁地突破了对方防线。
粟裕能爬山,当他带头冲到制高点时,回头一看,跟上来才9个人,其他人都还掉在后面。
都站住了等?那就傻了。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白菜滞了剥层皮,继续冲啊。
粟裕留下6个人守制高点,带3个人越过山顶,猛追逃敌。
一过山坳,发现竟然有百儿八十敌方士兵猬集一处,他当即大喝一声:“把枪放下,你们被俘虏了!”
此时制高点上的司号员也配合着在山顶挥起红旗,吹响了冲锋号。
说好听点,这叫疑兵之计,通俗些,就是忽悠加赌博。只要这百儿八十兵里,有那么几个有胆色,事情就悬了,粟裕也险了。
妙就妙在没人有胆色,士兵们早就慌不择路,一听动静这么大,都乖乖地把枪给放下了。
粟裕一边只有3个人,没法拿百儿八十条枪,于是命令俘虏把机柄卸下,他们自己背机柄,俘虏们背空枪。
很多年后的解放战争中,如此戏剧性的场面经常上演,红军时期还是不多。朱德知道后非常高兴,称赞粟裕是“青年战术家”。
敌人非常强
在频繁的作战中,机会到处都是,唯一的条件是,你还活着。
1930年,第一次反“围剿”开始时,粟裕升任师长。到第三次反“围剿”,他已经是红十一军参谋长。
即使在苏区和红军的鼎盛时期,战争的天平也并非完全一边倒,胜利的一方有时亦需付出不小代价。在战斗中,粟裕的左臂被子弹打中,而且正好击中动脉血管,鲜血喷出一米多远,他当场就昏了过去。
送到军医院时,为避免感染,医生主张将左臂踞掉。
只剩一只胳膊,打仗该多不方便。粟裕对医生说:“即便有生命危险,我也不锯!”
最后没锯,自此粟裕的左臂一直残疾,活动无法自如,仅能帮助右臂做一些辅助性动作。
由于缺乏医药,伤口痊愈很慢,当粟裕伤愈出院时,第五次反“围剿”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红十一军也早就改编为红七军团,军团长便是寻淮洲,粟裕出任军团参谋长兼第二十师师长。
第五次反“围剿”与前面四次都不同,突出表现为,参与进攻的国民党军队从数量、战斗力、武器乃至战术都有了极大改进。
过去讲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好像就赖一个李德,粟裕却很坦白地承认,这次敌人非常强。
战场上首次出现了飞机和坦克的影子。蒋介石原来并没有飞机坦克的成型化特种部队,是受了长城抗战失败的影响后,才开始着手建立的。这些特种部队当时连雏形都算不上,作战能力很弱,地空协同、步车协同更是无从谈起,不过做个样子罢了,但它对红军的心理威慑作用却着实不容小觑。
有个号称“游击健将”的红军团长,从未见过飞机集中轰炸的场面,当敌机投弹时,忍不住失声惊呼:“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出动的坦克一共才两辆,而且都是轻型的,威力十分有限,可也是因为从没有见过,大家全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拿这两铁家伙怎么办,结果一个师的阵地眼睁睁就被坦克给冲垮了。
打得顺时无所谓,怎么打都行,一旦不顺了,其他弊端也会慢慢暴露出来。
寻淮洲参加过秋收起义,他和粟裕都是从战争中学习,凭借一拳一脚在战场上打出来的好汉。可问题是两人都没有实权,实权掌握在军团政委手里。
红七军团政委是乐少华。他有留学莫斯科的背景,是所谓“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此人缺乏军事经验,但行事蛮横霸道,动不动就拍桌子骂娘,看谁不爽,就拿“反政治委员”的大帽子压过去,你不服还不行,因为他有“政治委员最后决定权”。
军团开欢迎大会,请刚上任的乐少华作报告,恰巧粟裕从战场回来,寻淮洲上前跟粟裕打招呼,刚简单谈了几句话,乐少华在台上看见了,便拍着桌子大骂:“他妈的,我在作报告,哪个还在讲话?”
当时乐少华还不认识粟裕,他骂骂咧咧,是要当众给军团长难堪,以便树立他自己的权威。
很快,矛头又转向了粟裕。
某次粟裕率部队打退并消灭了一股敌军,他亲自从前沿跑回军团指挥所,请示是否继续追击。当时寻淮洲和乐少华坐在一根木头上,寻淮洲一听,这正是乘胜穷追的好时机啊,马上说:“好,好,好。”
乐少华没有吱声。粟裕以为他同意了,军情紧急,转身就走,不料乐少华突然跳起身来大叫:“站住!他妈的,政治委员制度不要了吗?回来,回来。”
寻淮洲和粟裕都傻了眼,可又不能不从,只得停止追击。
当晚中央军委来电,批评红七军团为什么不继续追击,乐少华才闭口不言,但他随即就把粟裕列入“反对政治委员制度的危险人物”,长期对其进行限制和监视。
乐少华把粟裕当成了寻淮洲的人,一意打击报复。说粟裕反对某制度云云,不过是挂神圣之名,行猥琐之事罢了。
在这里,对错并不重要,站队最重要,粟裕其实就是站队没站好,不会顺风使舵而已,他后来吃的许多苦头,可以说都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