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忽然觉得一只很热的手放到自己肩颈之间。抬头见龙珍正向自己呆看,忽而又把脸红了。白萍正不解她是什么意思,龙珍忽然把唇动了几动,才又小声道。“我也求你一件事。”白萍道:“你说。”龙珍又迟疑了一会,脸更红得发紫。期期地道:“我不敢跟你胡闹,可是你要可怜我。活了这么大,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好容易遇见你,你也别总端着老师的架子,也得教我松一点心呀!”白萍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倒十分感动。知道这个老处女已被自己折服得不敢有意外之求,现在只要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便点头道:“我早说过,咱们是半师半友。谁要端老师架子来?”龙珍听了喜欢得眉开眼笑地道:“那么你也赏给我个笑脸,别这样眉眼鼻子里都冒寒气,教人家看着不舒心。”白萍笑道:“我哪里冒寒气来?不过无故谁能总开着口笑?”龙珍忽然见白萍的态度变得这样和蔼可亲,心里痛快得仿佛遇着了什么喜事。站得白萍面前,头摇手动,直不知怎样是好。看样子似乎要向白萍投怀入抱,贡献她的媚态,却又踌躇不敢。欲前又却。
白萍也瞧出她那心痒难搔的神气,怕又闹出难看的情形,不假思索,便又拿话阻止她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我是喜欢女人晓得道理。你现在第一种应该晓得的就是对待老师的道理。你知道么?你现在对待我是太亲密而不恭敬。我虽然当你是学生而兼朋友,你却应该拿我当整个的老师。这样才是道理。”
龙珍这时正从小抽屉里拿出个小牙梳,要去梳拢白萍左鬓边的乱发,听了他这几句,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在手上,立刻把手垂下。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一歪身伏在床栏上,肩井一起一伏的啜泣起来。
白萍晓得说话伤了她的心。这时她的脸被半掩的帐子遮着,又只瞧得见俏皮的身段了。分明是个苗条女郎掩映在这锦衾绣帐之中,伤情垂泪。只这一霎的光景,也十分教人动心。白萍自觉这个可怜的女子,真被自己操纵得苦了。大凡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柔嫩。她对我抱着这样一片的爱心,我何必在她心上划许多的创痕?而且我既已抛却一切,不惜为她牺牲,又何必这样吝啬?可以给她的,就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点吧。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仿佛竟是个提着钱囊走到贫民窟里的大善士。不应看着贫民啼饥而不解自己的悭囊。而况即使不施舍贫民,自己的钱已无处去消用。就是珍藏起来。也不过是个守财奴啊。想着便站起来,走到床前,扶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停住了哭,我能立刻教你喜欢。”龙珍用袖子拭了拭泪,紧紧拉着白萍的手,口里却道:“你去吧,我也知遭你不爱我。我无论怎样也是白费瞎心。你也不必在这里教我了。等你出了钱家大门以后,三天以内你留神看报纸吧。那时你就知道我龙珍了。”白萍听着只觉脊骨上一阵阵生凉,知道在这一会工夫,她己完全战胜了自己。以先自己是以走挟制着她,如今她已不怕自己走,拚出死命和自己缠上了。她要不是沾染过在娼窑的风气,绝不会一见钟情得这样热烈。不过现在我倒要矜持一些,不可教她知道我已承认败了阵。不然她看出我的弱点,逐步要求,那倒真要闹出笑话来昵。
这时龙珍已仰着泪光莹莹的眼瞧看白萍,等他开口。白萍宁神静气地道:“我才知道你对我是这样,在良心上也不能走了。除非等你拿大棍往外赶我时。再走也不迟。”龙珍脸上微露出笑容,忙又忍住,拉白萍坐在身边道:“又说忍心害理的话,我能赶你?”说着又叹了一声,又用手肘轻轻向白萍撞了一下道:“不用你总这样冤枉人。咳!头上有天,屋里有灯,肚子里有良心,我跟你还……”说到这里又自咽住,只低头看着白萍脚下的皮靴出神。白萍沉了一会,才叫道:“龙珍。”那龙珍听白萍忽然改口直呼她的名字,晓得已不像先前冷淡了,心里一喜,很娇柔的答应了一声。那身子不由得又向白萍这边凑过来有二寸多。白萍接着道:“你也别觉着我故意疏远你,以后关于你我的事,现在我先给你订下个章程。你要能遵守呢,你所愿意的就可以慢慢地实现。一直地达到你的希望为止。你要是性急呢,只好请你寻旁人去胡闹。抛开了我吧。”
龙珍的足尖撞着白萍的靴子道:“你快说是什么事?别尽自一松一紧地逗人。你瞧我还不够受?”白萍笑了道:“畏先请我原是单教英文,如今我只好另外白尽义务,把你要做人的学问都教了你。凡是言语行动常识和国文英文,慢慢都要教你晓得个大致。可是你也要用心,该改的改,该作的作,该念的念。我对你的成绩,每星期小考一次,每月大考一次,每年总结一次。这种考就是冷眼看着和随时试验。”龙珍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道:“这不麻烦死人。成天际上了夹板,哪能得着一星儿乐。”白萍道:“乐到有呢,可是得你诚心要好。每次考验以后,倘若成绩不错,我这当老师的,多少有些奖赏给你。”说着向龙珍一笑,龙珍也笑道:“咱们不是外人,我说话你别过意,畏先那样啬刻的人,一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忍心要你的东西。”白萍笑道:“给你的不是东西,是你心里最愿意要的。”龙珍想了想道:“什么?我不懂。”白萍看着她道:“我穷得都教了书,能有什么?龙珍,能给你的只有爱情啊。”龙珍霍地跳起,伸着手似乎向白萍要抱,忙又敛神坐下,通身都哆嗦了一下,才向白萍翘眉展眼的道:“就这样!就这样!往后我做出来你瞧。可不许我明明是好,你却瞒心昧己的好肉里挑刺,喂喂!你瞧着,我累死也甘心。”白萍道:“这又何致于累死,只要你肯学好罢咧。每过一个星期我看着你果然一切进步,我就临时变作你的好友,同你游玩半天。随便出去开心或是在家谈天,都听你的便。但是不许出乎好朋友的范围,而且一过这个时候我就又是老师了。”龙珍插日道:“要是出门,许我拉着手走像畏先和我姐姐一样么?”白萍道:“只要你的成绩值得受这种奖赏,也可以依你。”龙珍笑着咬嘴唇道:“天呀!我好难。”白萍笑道:“再到一个月后,我看你改变得像个样子,那我无形就给你许多的真快乐。”龙珍道:“又是什么呢?”白萍道:“凡是世界男女朋友能够享受的乐趣,全许你享受。并且除念书时候以外,完全是朋友了。”龙珍揉着头发道:“好难交的朋友,世界上全像你,怕谁也没朋友咧。你的朋友全是这样交来的么?”白萍也自觉好笑,强忍着道:“只有和你是这样,别人谁肯受这些啊。到三个月后,你还是照样的好,我就把你当做情人看待。”
龙珍紧捏着白萍的肩膊。眼瞧着墙上的月份牌,自己叨念道:“三个月、九十天。今天五月十六。六月十六……。到八月十六。”说完向白萍一笑,似乎浑身都添了生气。白萍忙接着道:“可是你还不许拿我当情人看待。”龙珍微吃一惊,慢慢松了手道:“这又怎的?”白萍道:“在这个时候,你只能算个被动者,却不许对我滥用爱情。”龙珍抢着道:“你也该讲理,难道谁要诚心爱谁,还能管着人家不许爱么?”白萍觉得她这句话真把自己问住了。爱哪能受限制?但是对她这样没有学问的人,依旧可以强词夺理,便又道:“爱自然不能受拘管,不过我要逼迫你上进,所以限制一下。你就是爱我,也只许存在心里,不许发泄到外面。”龙珍鼻翅扇动着道:“这你要闷死人,存在心里还不闷出病来?”白萍微笑道:“有你不闷的时候啊,再过了三个月,你有了做情人的资格,我就许你拿我当情人。可是……。”
龙珍刚一喜欢,立刻又把嘴鼓起来道。“又可是了。可是什么?”白萍道:“我要和你说明白,情人不是夫妇。不过是比朋友近一些,可以不拘形迹罢咧。你万别错想了。”说完沉了一沉,见龙珍低头不语,就又拉过她的手来道:“到过了一年,你真变成个好女人,那时只要你不嫌弃我,那我一辈子就不离开你了。”
龙珍听她的话一时朦住,又问道:“不离开?怎的不离开?”白萍笑道:“你想,谁和谁总能一辈子不离开?’龙珍这时心尖都痒了,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白萍。他那俊雅的风度,真是向来不易看见的好男人。想不到在一年之后,他居然就能是自己的丈夫!心里直喜欢得要哭,不由得红了眼圈,酸了鼻子,身体不由自主的倒入白萍怀里,将白萍紧紧抱住,头儿只向他胸际揉搓。
白萍挣扎着要躲开,口里却叫道:“瞧你这样,头一天就不守我的章程,尽自胡闹。再闹我走。”龙珍仍旧不动。浑身更颤动着,口中似呻似呓断断续续地道:“你积德。别急。我就是这一会。好人,你教我心里舒服舒服。回头就跟你立规矩,还不行么?”白萍瞧她情感激荡得像中了狂,也觉得可怜,便抚着她的肩头,由着她在自己怀中偎了一会。沉过五六分钟,就轻轻将她推起。龙珍又把头向他乳际紧挨了几下,才随着他的手坐稳。却还犹自胸肩起伏,喘得像才跑了几十里路。眼儿半闭着,脸更加红紫,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向白萍又凝视了一会,霍地跳下地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向后拢了拢,仰着头想了想,就跳跃着走回白萍面前,恭恭敬敬地道:“老师,咱们就从今天起吧!”白萍点头道:“就依你。可是再不许你像方才那样!以后你要坏了章程,就把以前的都抹消,还要从头算起。”龙珍诺诺连声道:“自然自然。我也明白。只要我随着你一年,以后还有你随我的日子呢。我为什么长纤不拉,倒拉短纤?”白萍也笑道:“这不是明白话?”
龙珍慢慢退坐到椅上,瞧着白萍,喜容忍不住地阵阵流露。白萍见钟已快到夜午,便站起道:“咱们的事也都说完了,我要到我屋里歇一息。还要给他们听门呢。”龙珍还要留他,白萍摇手道:“别再粘缠,我要烦了。”龙珍不敢再说,看着他走出去。忽然叫道:“等等!”白萍站住,见她从小柜里拿出两包纸烟一盒糖食,走过来塞在白萍口袋里道:“省得你自己闷。”白萍也不推却,谢了一声,走回自己屋里。
他不禁倒好生感慨起来,就合衣沉沉地睡去。到醒来睁眼时,已是红日满窗。白萍懵懵腾腾地瞧了半天屋顶。又看看屋里的光景,才忆起昨天的事。便一咕碌坐起来,扶着头儿,想念前昨两天的经过,直如做了一场怪梦。在两天以前,自己还是个有家有业幸福的人。不想局势一变。就落到这步田地!独身客寄在这种人家。名为教师,实际还不就是奴仆。虽然我是养晦匿迹,故意的佯狂玩世,却不想又玩出龙珍这一桩牵缠公案。可见人若背了时运,随处都能遇见不舒心的事体。
想着便走下地来,推开屋门。想唤人打水盥漱,见院里却静寂寂的听不见人声,更见不着个人影。才想要呼唤,突而转想了一想,自己笑道:“我还觉这是自己家里呢,呼奴唤婢的,别自讨没味。”便在屋里寻着个旧脸盆,端着出来,想寻着厨房取些热水。哪知厨房偏不在后院里,只可又走到前院。在东南角找着厨房。盛了些温水,又端着走回后院。才走到西厢房的窗前,忽听上房的班竹帘一响。那畏先的太太猱头撒脚地走出来,向白萍招了招手,却不说话,只站在廊檐下向着他笑。
白萍一时摸不着头脑,便站住叫了声钱太太。那畏先太太却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一只手向背后指了指,又连向白萍摇摆,仿佛告诉他畏先在屋里,不可高声的意思。白萍见她那形像不妙,自己端着脸盆,便走进后院,不想那畏先太太竟跟了来。在白萍身后道:“走!到你屋里,有话告诉你。”白萍心里一阵跳,自想大清早起她无故跑到自己屋里,多少有些不便。但她是本家主妇,又没法不随着她。及至到了屋里,畏先太太也不等人让,便坐在床上,向白萍笑道:“你怎么谢我?我给你出了这么大的力。”白萍听着莫明其妙,只直着眼看着地下。畏先太太又笑道:“不告诉你也不明白,昨天你头一天上工,晚晌就躲懒。不给我们听门。畏先气得一跳多高,立刻就要教你走路。幸亏我横拦竖摭的劝住了。你说我费这样气力,为的是什么呢?”说着向着白萍只笑,那样子好不难看。
白萍心里立刻又跳起来,自想这里真不可一朝居了。龙珍那一桩还正在不了,又斜刺里闹出个畏先太太来。这一个更没法可办。她若迫得我太甚,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拂袖一走,活该我自洁其身,省得淌这个臭坑。就是虚了龙珍的希望,也算是她令姊害得她,怨不着我,想到这里,便向畏先太太道:“钱太太对我的厚意,我固然感激。不过我并不是一定要在钱宅作事,畏先先生要我走,我走好了。”畏先太太半嗔半笑地道:“瞧你真是好大的性气!你干不干那个话另说。我为你费了这些心,就落你这么几句话么?我要不是拿你另眼看,上去就给你几个耳刮子。”说着两只媚眼直向白萍端详,样子更十分尴尬。白萍这时实在忍不住,便昂然说道:“钱太太,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已决意辞却这里。等回头见过畏先,立刻就走。我这谢谢太太的法子,就是教太太眼前清静。”畏先太太见他这样,不由吃了一惊。便敛笑正色道:“林先生,是我不该惹你着急。龙珍和你的事,她昨晚都告诉我了。我只这一个妹子,好容易有了着落。我怎么不喜欢?不过她和我说。你总像有些沾滞,大约是怕畏先和我。如今从我嘴里告诉你,往后你什么也不必怕。只要你同龙珍好,我就是你们的护庇。更不必拿畏先当一回事。你明白么?还有昨天你和龙珍说的话,我听着都有些耳生。俩人好就好吧,又干么一年半年的傻等。依我看,不如由我和畏先说明,趁早办了喜事,你们还尽管在这里住着。凭你这样精明的小伙子。还养活不了她么?”说完看着白萍,等他答话。
白萍才明她此来并没安着邪心。但也没安着好意,大意总还是想趁机会把龙珍推给自己,她们好脱些清净。看来昨天龙珍的话倒是不假。想到这里,倒有些可怜龙珍。便向钱太太正色道:“龙珍小姐昨天要求我的事,既然全告诉了您。真是再好没有。我正盼望您能够知道,省得将来有人不往好处猜疑。但是昨天我和龙珍约定的话,已是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不能改变。您要逼得我太甚,那简直就是教我离开贵府。”畏先太太听到这里,呦了一声道:“我的小爷,你可别拿我当台阶,趁坡儿下。我把你逼走了,龙珍找我要人,我拿什么赔她呀。你们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当我没说。”说完又搭讪了几句闲话,急忙走出。
白萍呆坐在屋里,真猜不透这位太太此来是何用意。看样子虽像是替龙珍来做说客,但是又不仅如此。大约总是下等妇女无意识的举动。便也不再思索,自去洗脸,哪知被畏先太太鬼混了这半天,水早冰冷。幸而天气甚暖,便胡乱洗毕。才坐下想休息一会,忽听畏先的声音在前院呼喝。白萍初不介意,后来听他似乎喊自己的名字,只可匆匆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