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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大魔神(1)

一、决战

紫红色的靴子,在甲板上一步一步地拖动。血,从靴底粘到甲板上,将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猩红脚印,留在身后。

“叶杏……叶杏……李响……李响!”

喘息着发出的咆哮,像从地狱里吹出来的冷风,吹遍大船的每一个角落。

金都号失控出海。怒涛之上,万人敌白发红袍,状如疯魔,手提金瓜银杆扪天锤,誓要让那一对一次次欺骗他的奸夫淫妇,付出代价。

他身上的海水已被已被他发力蒸干,可是海水不洁,那一身大红的喜服,这时便已褶皱污秽,不成样子,而他原本根根透亮的白发,这时也显得又黯淡,又稀疏。

扪天锤在他身前划出两片交错的雷霆之光,从船头到船尾,细细的砸过去,绞过去。舱板,船舷、舵盘、货物、桌子、床铺……一切的一切,凡被沾上,皆被金光击碎,银光绞烂。

“朕是古往今来最悲惨的魔教教主,天上地下最可笑的新郎官!”他大声咆哮,道,“朕一忍再忍,对你们仁至义尽了!”

在扪天锤划出的粉碎一切的圈子外,星跳丸掷,正是李响、叶杏、常自在三个人进退趋避。

三人之中,李响和常自在又最受万人敌关照。李响内伤未愈,常自在一上来先吃了万人敌暗亏,这时再被万人敌执着追打,登时逃了个手脚并用,狼狈万状--可有一样,这两人是七杀元老,反骨骨干,逃命历史最为悠久,溜走经验最为丰富。这船上障碍林立,他二人专心闪避,万人敌虽实实在在地动了杀心,可是但一时之间,居然还真就不能举手头投足,要了他们的小命。

叶杏追在后边,只觉心如油煎,不住叫道:“住手,住手!万人敌,住手!”

这船上对战双方,一边是遭受无妄之灾的七杀老友,另一边却是恩怨难明的新婚丈夫。她固然不能让万人敌伤害李响常自在,可是万人敌势如疯虎,她也不由惴惴心虚。不断出声想要阻拦,可是万人敌哪里能听得进去?待要扑过去阻拦,万人敌又把大锤抡成一圈一圈的光环,根本不容她近身。

李响、常自在东躲西藏,嘴里还要占便宜,道:“老疯子,瞄准点呀!”

金都号船体庞大,他们四处游走。扪天锤如影随形,将他们的每一个立身之处,都瞬间夷为平地。

“乒乒乓乓”,眨眼之间,万人敌已将这一艘大船,甲板之上的三层船楼捣毁过半,一艘船从船尾至中舱,被敲了个粉碎,中舱到船头,更砸了个百孔千疮。甲板上堆着厚达尺余的碎板木屑,一块块船木断如劈柴,外层刷的黑色桐漆与新裂开的白色茬口黑白交错,呈现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斑驳灰色。

打到兴起,忽然间“喳喳喳”一阵碎响,这船的主桅,受了扪天锤几下狠的,终于支撑不住,在离甲板五尺的地方,缓缓折断。碎木纷飞如箭,“砰”然一声巨响,十余丈高的断桅栽入海里。

那崩出的碎木之中,其中一片巴掌大小,打着旋儿飞出来,被风一吹,“嗖”的拐了一道弧线,正正砸在李响的额角之上。

李响此前苦守义贞,内伤未愈,这时再被天下间最强最猛的高手追打上百招,早就已累得两眼发黑。勉强能看到万人敌和扪天锤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这些流弹,被木片削上,登时头晕脑胀,两脚绊蒜,“咕咚”一声摔了出去。

常自在见事不好,向前一扑,就地一个翻滚,来到李响身边,伸手一拉,李响坐起身来,上边被打破了额头,下边被磕破了下巴。

他们这么一慢,万人敌也终于赶了上来。只见这老者满眼血丝,气张须发,掌中扪天锤噼里啪啦的砸开一切障碍,直扑二人。

叶杏在后边追来,吓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刚好扪天锤直指前面,不再乱抡,万人敌背后疏于防范,急忙和身扑上,一把抱住了他持锤的手臂,叫道:“万人敌,你饶了他们!”

万人敌冷笑道:“朕饶他们,谁来饶朕?”把手臂一振,叶杏立足不稳,斜着飞出七八步远,“咔”地一声摔进木片堆里。

万人敌长啸一声,沉锤来打反骨仔。李响被常自在两手扳在腋下,拼死一拉,向前滑出四尺--“轰”的一声,扪天锤便在他脚下砸了一个大洞。

万人敌叫道:“夺妻之恨,朕与你们不共戴天!”

这边叶杏爬起来,摔了一下,手臂都给木屑刺伤,又气又恼,叫道:“万人敌,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万人敌怒吼道:“朕不听!你这淫妇!”

他话里话外,仍是咬定了叶杏与李响的清白。男子想要独占爱人虽是人之常情,可这样吃醋吃得浑不讲理的,还真是少见。叶杏又羞又痛,终于爆发开来,顺手从脚下抓起一块两尺来长的木板,叫道:“你给我住手!”甩臂一旋,木板脱手而出,划出一道斜弧,“嗖--啪”的一声砍在万人敌的后脑勺上。

万人敌给这一下打得向前一抢,站定身后,也不回头,只挺身长出一口气,又举起大锤来打李响。叶杏本就恼怒,可是见他如此傲慢,更是怒不可遏,东张西望,一眼看到木片堆里有一条四尺长短,杯口粗细的木棒,似是什么家具腿儿,瞧来极为顺手。当下单手拎起,抢两步纵身而起,瞄准了万人敌的后脑勺上打去,口中叫道:“你给我醒醒!”

她这一下,满拟要给万人敌来个当头棒喝。可是棒到头顶,看到老人已见稀疏的白发,不由还是心软。这老人脾气刚烈,行事偏激,本来也是她喜欢的,这时候虽然不得不刀兵相见,可是却还不忍心下重手去伤他。

于是手稍稍一偏,那木棒便以毫厘之差,掠过万人敌的头顶,擦着耳朵,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一棒触体,叶杏立觉不对。这万人敌神功盖世,虽不刻意地修炼什么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硬气功,但护体罡气之强,世所罕见。此前喜堂大乱,他鼓荡内息,硬生生将刺入皮肉的利剑扭曲顶偏,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因此,这等闲的木棒敲打,本来应当只是给他搔搔痒的。

他的身体用木棒去打,按常理来说,就应该像是打在一个充盈了气的皮囊上一般,既不能落实,又反弹之力十足;可是现在她这一棒打下,却是“啪”的一声,实实在在,力道使到十足,弹力短而急,竟像是打在一个全不会武的人的身上。

此不惟如此,这一棒打下之后,万人敌蓦地痛吼起来。他猛地一转身,叶杏只觉得手中木棒一股横力莫名传来,不觉一撒手,那木棒便脱手粘在万人敌的肩上转开。

只见万人敌回过头来,面上肌肉抽搐,道:“你……你好狠!”

叶杏不明所以,讷讷道:“你……你……逼我的……”

万人敌反手扣住肩上木棒,哽咽道:“朕本来不忍心对你下手的……叶杏,朕嘴上说的凶,但朕本来是绝不会伤你一根毫毛的。你是朕这一生,唯一一个决定要娶的女子,唯一一个决心一辈子守护的真爱之人!你是朕的新娘子,今天是咱们的大喜之日。朕心里说:即便是你再怎么负朕,即便是你与李响恋奸情热,要与朕为敌,即便是你已经把朕的心都伤碎了,朕也是只打李响,不打你……甚至你要打朕,随都便你打,朕撤了功让你打……可是……可是你好狠!”

他猛地将那木棒一拔,大声痛吼中,那木棒下方几根三寸多长的铁钉离体而出。万人敌眼望那几根血淋淋的铁钉,垂泪道:“可是,你……你竟真的想杀了朕!你竟真的再也容朕活着了?”

叶杏也吓得呆了,万没料到这顺手捡起来的木棒上竟有这样的利物。

那铁钉方才齐根陷入万人敌的肩窝,一经拔出,创口中登时喷出血来,再加上万人敌的右边耳朵也给木棒擦过,耳根淌血,顿时他半张脸都给血涂满了。

万人敌伸手一抹,苦笑道:“你干吗不瞄准一点?刚才一下打在朕的头上,一下子铁钉贯脑,一下子打死了朕,也能让朕不用再知道你的蛇蝎心肠!”越想越怒,吼道,“你与那世间谋害亲夫的淫妇有何区别?你伤透了朕的心!”右手一松,扪天锤当啷落地,脚下微微一滑,便已来到叶杏身前,单手一伸,卡住了她的脖子,高高举起,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叶杏给他扼住,两脚离地两尺,一点儿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两手在他臂上乱打,两腿踢蹬,却如蚍蜉撼大树一般,丝毫无用。

万人敌怒吼道:“朕这么相信你,朕把朕的一切都给你!朕一直到最后都不愿放弃你。可是你不知好歹啊,你是把朕的心给扔了啊!朕热腾腾的一颗心啊!你还给朕!你还给朕!”

叶杏危机,李响只觉只觉热血上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声便蹦了起来。与常自在一起,一持木浆,一持熟铜棍,冲将上来,围住万人敌,“乒乒乓乓”的乱打。

万人敌罡气无畴,两脚如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一个身子只是给他们任打,两眼却片刻不离叶杏,道:“你离开朕,朕不怪你!你不懂朕,朕也原谅你。反正朕也习惯了,便是天下人都辜负朕,误解朕,朕也不怕。可是你怎么能够在朕的大喜之日就来杀朕?哪怕是推迟几天呢?你就这么想杀朕?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杀朕?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朕?你好狠啊你!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怎么就这么下贱?”

一眼看见叶杏身上的喜服,登时失去理智,叫道:“你怎么还好意思穿着朕给你买的嫁衣?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伸出左手,一把攥住叶杏衣襟,猛地一扯,“呲啦”一声,将她的衣襟撕破,露出莹白的胸膛来。

叶杏两眼翻白,眼见已经无力挣扎了。

万人敌这般咆哮,越说越是不堪,后来更是不可理喻。李响本来已气炸心肝,待到他再撕破叶杏衣裳,登时气得脸都白了。

李响与叶杏分分合合,可是只是自始至都能终好聚好散。叶杏在他心中,仍是冰清玉洁,不容侵犯亵渎的女子。这时万人敌撕破她的衣裳,虽似并无淫亵之意,可是却仍格外令他不能忍受。

“嗡”的一声,李响只觉两耳轰鸣,五内俱焚,心疼得快要跳出来了。蓦地把牙一咬,在万人敌的头上敲断了那根船桨,食指一竖,喝道:“拼了!”

“拼了!”

这两个字,他是对常自在说的,可也是对自己说的。

这半个多月以来,李响受困于英嫂蒙难之事,自惭自弃,满腔热血失却凭托,整个人都消沉到了极致。到后来,虽因寡妇充军一事,激发了他的反弹,以无上怒气,一举击杀狄天惊……可是在他的心里,却还一直一直,有一点阴影,无法消除。

那阴影虽被他一瞬间的怒气压抑,压缩至很小很小。可是在那之后,却又重新张开,包裹住了他,令他无法呼吸动弹;令他无法对万人敌和叶杏的结合,说一个“不”字;令他无法嫉妒愤怒;令他无法面对未来,而选择了远走出海。

--可是阴差阳错,偏偏万人敌就杀了费画舌和云申;偏偏叶杏就来到他的船上;偏偏万人敌就与他,非要有这么一场大战。

他多想拔拳过去,指着万人敌大叫:“操你妈的,决斗!”

可是他却不能……因为他实在缺乏动手的勇气!于是他逃,他闪,他叫骂……他在不停的生气,不停的愤怒,不停的积蓄业火,可却实在无法爆发--直到这一刻!

直到万人敌想要杀死叶杏。

--无论如何,叶杏不能死!

直到万人敌扼住叶杏的喉咙。

--你不要她了?

直到万人敌撕破了叶杏的衣服。

--你个老东西,臭流氓!

他要救叶杏!

谁敢阻碍?

--谁敢阻挡,他就和谁拼了。

李响一声吼,张嘴吐出一口黑血。心口郁结割磨他许久的一口郁结之气,随着这口黑血,猛地吐出。

他一指指天,天上黑云仿佛受他指力招引,猛地在大船之上汇聚。

他一指落下,海风给他这一指划破,半空里发出“咝呜”一声嘶吼。

他的指头端端正正的敲在万人敌的上臂上,万人敌只觉得胳膊一麻,从那一指传来的热力如火焰一般,瞬间烧遍他的身体,一切力量仿佛都从他的手臂里被一下子被抽走了。

也就在这一瞬间,常自在的熟铜棍狠狠砸来,“啪”的一声,棍梢正中万人敌的臂弯。万人敌长声惨叫,踉跄后退。

失去凭依的叶杏“扑通”一声摔下地来,给常自在接了个正着。

万人敌痛吼道:“反骨指!”一条右手软绵绵的耷拉下来,竟然给这趁虚而入的一棍,打断了。

李响咬牙道:“不错!正是詈天指!”

这一招正是李响独创的“反骨指”中的詈天指。反骨指六式七招,功法玄妙,一招一式不以巧胜,不以力胜,却全靠怒火,以及使用者心中的信念催发。心思越坚定,指风越是锋利,郁气越是不平,指力越是无坚不摧。

后边常自在惊叫道:“不好啦!小叶子没气啦!”

李响正要和万人敌决一死战,闻听此言吃了一惊,回身一探,果见叶杏颈上一道紫痕,脸色青白,没了气息。顿时如三伏天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扑上来抓住叶杏,叫道:“叶杏!叶杏!醒醒!”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当下也不顾避嫌,两手一分,食指拇指都分开了,望叶杏两腋一顶。叶杏受到重击,身子一挺,胸膈一伸一缩,两肺这才又开始舒张。

万人敌嘶声道:“鄙人指?”

李响竖起手指来,在唇边吹一吹,道:“对了!”鄙人指以双手出指,原本是他反骨指中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杀招,可是这是急中生智,用来救人,居然也大有成效,而救的人更是叶杏不由大是得意。

万人敌冷笑道:“也不过如此!”右臂虽断,虎威犹存。将左手一圈一转,已是一记劈空掌打来。只听“呼”的一声,李响三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压得要炸开了。一道至刚至强的掌风越过双方的七八步距离,直扑李响。

李响首当其冲,心知身后常自在叶杏走动不灵,躲无可躲,当下把身一正,两手“啪”的扣在一起,叫道:“开!”两手食指互抵,笔直刺出,正是反骨指中最为直接,最为有力,最是又去无回的“断肠指”。

“砰”的一声,掌风与断肠指撞在一处。罡风四射,卷得四周岁木片乱飞。李响身子一晃,再晃,猛地向后倒飞而起。

万人狂笑道:“和朕斗!”笑声未歇,却只见李响单掌一撑,“托”的一个筋斗站稳,道:“又怎样?”竟然是混若无事。

万人敌怪叫道:“怎么可能?”

忽然场中红云翻滚,叶杏已站起身来,伸手扯下身上破碎的嫁衣,只着中衣,嘶声道:“万……万人敌……咱俩完了!”口中说着,眼中泪珠儿扑簌簌的落下来。

她一心以为嫁给万人敌这样强势无敌的人物,哪成想竟成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想到自己左选右选,万中挑一,却只是挑来一个疯子;又想到那样完美安适的生活,竟不过是渐行渐远的镜花水月,不由悲从中来,骂道:“我恨你一辈子!”

李响正要与万人敌放对,忽听叶杏这样说话,不由心花怒放,叫道:“叶杏!”一口气竟自泄了。回头来望着叶杏,笑逐颜开,哪里还有一点点催发反骨指的戾气?给万人敌一掌拍来,顿时打在背上,扎手扎脚的飞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叶杏脚下,爬起来道:“你决定不嫁给他了?”

叶杏却不能反应,只呆呆落泪。常自在踢他一脚,道:“你死不死?”

等闲人直接挨了万人敌一掌,脊背怕不给打成十几块?却见李响精神抖擞的爬起来,虽然又磕破了鼻子,直挂下两道鼻血来,可是似乎比刚才还神采奕奕了些。

两人都感意外,一起来看万人敌。却见万人敌垂手站在那里,半边脸上是叶杏一棒捎中耳朵流出的血;右臂下垂,乃是被常自在一棍打断;胸口上一片黑红,乃是他先前自戕时的旧伤。

而尤为醒目的,却是在他肩窝处几道钉伤上,兀自吱吱喷起的小血花。

李响常自在大眼瞪小眼,虽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但看到万人敌肩上探头探脑的血喷泉还是忍俊不禁,憋了好久,忽然一起开口大笑。

万人敌悲愤交加,仰天怒吼道:“你们还有脸笑!”

原来自反骨指创出以来,李响一战而杀河南官军龙先锋,二战而击杀金龙帮狄天惊,每出必中,全靠他此前的心绪沉浮,大悲大喜。到这一回叶杏大婚,李响在义贞村中遥遥相望,一味自我折磨。数日之间辗转酝酿的戾气,虽不及击杀狄天惊那一下,可是却也蔚为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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