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抱着昨日临的字帖,小心翼翼钻进书房。
他警惕地蹲在原地听了片刻,确定屋内没有衣帛摩挲声,这才放心大胆绕过屏风,冲到书案前。
刚要把帖子放上案桌,他就发现自己的视线与景善若对上了。
景善若正用镊子夹起一块碎陶片往塑像上粘。她见仙草童子风疾火燎地闯进来,便清咳一声,道:“来了?为何交得这般晚?”
仙草童子冷不防被捉个正着,缩着脖子,小声道:“景夫人?我……我方才与小道一齐去木缘国听戏……”
景善若睨他一眼,问:“帖子可有好好临?”
“有的有的!昨日就写好了,一点没轻忽!”仙草急忙将字帖翻开,递给景善若检查。
他见景善若将手里的活计放下了,便好奇地绕到书案对面,伸手拾起镊子。
“当心,莫要刺着自个儿。”景善若提醒小孩一声,随后到窗前去坐下,仔细验收仙草童子的习字成果。
这厢仙草拿着镊子,把罗帕里的碎片拨了拨,转头研究道君像。
“景善若,为什么摔破了啊?”他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是不是大神仙惹景夫人生气了?”
景善若抬首道:“不是,只是我袖子不小心钩挂到了而已。”
“喔……”仙草同情地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塑像的脸。
景善若笑笑,待收好仙草的字帖,便来与他一道修补道君像。
两人说说笑笑地弄着,将那道君塑像拼合妥当,细处都用浆糊粘起来。只是,仙草童子之前出去玩耍,没有净手,故而,道君足边的祥云裂缝上,多了几个灰扑扑的小泥指印。
“补好了!景夫人往后可要当心了喔!”仙草童子开心地把人像递给景善若。
后者接过,上下查看一番,道:“是啊,真能折腾人……”她说着,用小指轻轻地往道君像脸上拍了拍,如同小小地给了他一个巴掌般。
此时,窗外突然飞过一道黑影。
景善若与仙草童子对视,诧异道:“小草,你方才看见什么没?”岛上应该没什么活物吧……那些海鸟不是不敢到景府这边来的么?
仙草呼地一下趴到了窗口,朝天空张望:“我好像见着有活物在天上飞?”
他四面扫视一番,惊呼:“在那边!”
还没等景善若反应过来,仙草童子已经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一溜烟跑走。
“小草,等等!”景善若急忙追出书房,却不知道仙草是往哪个方向去的了。
她定了定神,唤来石仆带路,这才在院外角落里找到仙草童子。
这个时候,仙草的手正捏住一只小鸟的爪子不放,见景善若来了,他欢呼道:“景夫人你看,我捉到了!”
那是一只在蓬莱洲极为罕见的白鸟,双翅展开来,也不过就一尺来长,现在惊慌不已,拼命扑棱着羽翼。
景善若怕那鸟挣扎起来,啄伤了仙草童子,便喝令后者赶紧松手。
仙草童子依言放开小鸟。
那鸟便赶紧飞开,绕了个圈儿,停在树梢上,警惕地看着他们。
“景夫人,那只鸟腿上有绑东西。”仙草童子张开手,露出掌心里的一个小筒子。
景善若接过来,只见那筒子底部封着蜡,压有几个字,上书:蓬莱,景府。
“给景府人的?”她便用指甲盖划了划,弄碎蜡封,将小筒子翻转过来,往自己掌心里拍了拍。
一卷纸条在筒子内露出小角。
景善若用指尖将其捏住,抽出,然后满腹疑惑地展开。
仙草童子也好奇得很,踮着脚想一窥究竟。
“啊,这是玄洲岛那边写给我的。”景善若一面看信纸,一面摸摸仙草童子的脑袋,示意其跟随她入书房去。
“到底写了什么啊?”仙草追了进去,趴在书案上,“玄洲岛……是不是太玄仙都那边来的书信?我会认那几个字呢!”
景善若夸奖道:“是啊,小草学得好快的,而且教一次就记得了。真厉害。”
她低首再看看那纸条,对小草道:“这是真公老神仙报平安的,说已经带着豆芽顺利地回到仙都了。”
“真的啊?”仙草童子欢喜地趴在景善若膝上,“还说了什么呀?”
“仙都里居住的岛民都很喜欢豆芽。”景善若笑说,“虽然豆芽刚到的时候水土不服,病了几天,不过幸好,临渊道君路过,略施仙法,便将豆芽治好了。”
“哦哦!大神仙是好人!”
仙草童子说着,扭头看看刚补好的道君像。
景善若又道:“现在豆芽一切都顺遂,在仙都住得也很习惯,已经不再闹着说要回蓬莱了。”
她瞄了仙草童子一眼,后者想了想,立刻道:“一定是老爷爷听错了,兄长才不会这样呢!”
“是啊,真公说笑的吧?”
景善若乐呵呵地附和仙草童子,然后将书信交给他,由着后者去认字玩。
她自己则到案前,把道君像移上书架,随后研墨铺纸,写一封回信给真公。
虽然说已经约好仙豆芽满百天的时候,她是要去玄洲岛看望一番的,可是,景善若对蓬莱到玄洲的路线是两眼一抹黑。更何况,据说,这些个漂浮的仙岛,更在不停地变换位置……所以景善若将以上担忧提了一笔,表示希望届时玄洲岛会派人来接一下她。
不过她应该是多虑了,相信真公也会考虑到交通不便这一点,实际上的困扰,应该是不知究竟要在海上航行多久,才能抵达玄洲岛啊。
回信写好,她照样将其封存在小筒里,招手请那小鸟下来。
信使鸟警惕着虎视眈眈的仙草童子。它十分小心地落到窗棂上,跳了几跳,飞快掠入屋内,叼了小筒就要跑。
谁知仙草童子没动,景善若倒是反应很快,立刻伸手扑住了那小鸟。
“啾啾——啾啾!”信使鸟一副“你们都是一伙的!”的神情,惊慌失措拼命挣扎。
景善若忙道:“唉呀,你别动!我得先把信筒绑在你脚上啊!”
信使鸟闻言,呆呆地看着滚到一旁的小筒,然后低头瞧自己的小爪子,遂缩起了脖子,安静下来。
仙草童子大睁着眼睛,道:“有飞鸟传信真好,景夫人,府里可以也雇请几只小鸟来么?我想与兄长通通书信……”
“小草想‘雇’鸟儿做信使?”景善若惊奇道,“这……景夫人可没有认识谁家的信鸽啊……”
于是仙草童子就眼泪汪汪地注视着信使鸟。
对方先是无视之,随后怒瞪回来,表示“爷不吃你这套”。待景善若替它把脚上的信筒绑好,小鸟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跳到窗台上,展翅飞走了。
仙草童子瘪嘴,闷闷不乐。
“小草莫要难过,再等一两个月,我去玄洲时候,也带你去,好不好?”景善若安抚他几句,笑眯眯地出去打水洗手了。
仙草童子望着她的背影,噘嘴自言自语道:“难道不能想想别的法子么?跟方丈洲人要求,或者……”
他一转头,看见刚被补好的道君像,顿时有了主意。
踮起脚,将道君像从书架上移下来,放在案桌上,仙草童子摸出一块玉佩放在神像前面,然后再到外屋拿来一盘素果,同样排放在道君像脚下。
袖子里藏着两支香,正好可以用——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口味,舍不得吃,省着做午后茶点的。
“没有烛啊……”他为难地喃喃道。
东找西翻,从小案底下寻出两截烧过半的烛,仙草童子笑了。
他将这个小型神坛准备好,飞快地点火,燃香,祷告说他需要能传信给仙豆芽兄长的信使,最好是速度很快的鸟儿。大神仙如果不灵的话,当心回头他跟景夫人说坏话哦!
默念三遍,他跳起来,灭掉烛,移走素果,收回玉佩,把两支香横叼在嘴里,一溜烟跑走了。
景善若回来之时,诧异地瞧见道君像再次出现在书案上。
“嗯?方才没有收起来么?”她纳闷。
拾起神像,眼对眼地瞅了一会儿,景善若突然轻声道:“百川,你是在显灵给我看么?”
想当然尔,道君塑像毫无反应。
景善若笑笑,道:“明相不知想了什么,很是有些可疑啊!百川,若你无异议,我可也不管了哦?到时候,你莫要来骂我,说我不好。”
道君像神态如常,并无变化。
——对方只是个陶土神像而已,哪里会回答她的话呢?
景善若自嘲地摇摇头,随手将塑像放回书架上。她一低头,瞧见书案脚边躺着自己的手帕——就是盛神像碎片那张——不知是不是被风吹下去的。
于是她将之拾起来,轻轻地搭在道君像上。
“呵,还挺衬的……”退后半步看了看,景善若顽皮地吐吐舌头,转身出去了。
罗帕之下,方才修补好的那块云又悄悄地裂开了,碎块落在架上,沙沙地响。
只可惜,景善若完全没有注意到。
当夜,金翅鹤飞入景府,用长喙敲敲仙草童子的房门。
后者开了门,惊奇地看着那鸟儿:“你……你不是大神仙带的那只鸟么?”
不止惊奇,更是惊恐,因为他还记得——在湖心的时候,这大鸟叼了生得不妥的花草,直接甩死,然后拖去丢入大海里!
“你要做什么?”仙草童子吓得根本不敢动。
金翅鹤昂首挺胸进了屋内,一翅膀掀翻案桌上的水瓶和杯子,直接将一条细细长长的鸟腿放上桌面。
它用流氓般凶狠的眼神瞥着仙草,喙子一转,指点向自己那条腿。
仙草童子发着抖,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端起灯凑近去看。
——只见鹤腿上绑着个喝水用的毛竹筒,顶上塞了塞子,木塞切面写着“把信放进去”。
仙草童子顿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