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门,白略便后悔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长安的夜市居然这样繁华。
他看了看旁边这个女人双眼发光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拐她出来过二人世界的想法再一次破灭了。
长安的市场分为东西两市,东市是西市的两倍大,主要是长安本地人开的店铺和客栈。而西市是胡人和波斯,大食等来自外国的商人的聚集地。
苏合先是兴致勃勃地把东市的香料市场逛了个遍,然后便朝着西市走。
“娘子,你不累么?”白略跟着她转了一个多时辰,苦不堪言。
苏合手里拿着个小册子,在上面详细地写了各种香料和辅料的价格,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想着,听白略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
“小白,你累了?”
白略赶紧摇头。“我只是好奇你兜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儿也不见累。”
女人对于逛街的热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苏合挑了眉,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册子。“已经差不多了。我听说西市有胡姬的酒肆,还有波斯国传入的龙膏酒和高昌的葡萄酒。不如我们去坐坐?”
白略立刻响应。“好。”
走入西市,便是浓浓的西域风情。卷发碧眼,衣着清凉的胡姬站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有好几家酒肆的名称都叫“酒家胡”,颇有些直截了当的意思。
箜篌声声,丝竹铿铿。浓浓的羊肉香气飘散在整条大街上,挑动着人们的味蕾。
“果然是都城。”苏合赞道。“小白,这儿很有趣不是?”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白略的回复,转头一看,却见几名美貌的胡姬围了白略,正在把他往店里拉。白略想来也是初次碰到这样的情况,窘迫地僵在原地,淡灰的狐眼看着她的方向,有些求助之意。
苏合闷了闷,走过去一把把他从胡姬的包围圈里拉了出来。
“不是说了要让你跟着我的?”苏合的语气有些凶。“要是被她们拉过去灌醉了怎么办?”
“娘子很担心我么?”白略的眼里有些试探和欢喜。“放心吧,她们还占不了我的便宜。”
“我……”苏合看到他眼中的戏谑,才明白他是故意要看她的反应。“我是担心你被她们给灌多了,到时候还要我去付账!”
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身,随便找了家酒肆便一头扎了进去。
白略愣了愣,嘴角勾了勾,跟了上去。
娘子果然还是口硬心软。
苏合进了酒肆,找了张空着的软榻便坐了上去。
软榻上铺了貂裘,柔软又暖和,塌上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两只金樽,造型独特。
“娘子。”白略在她身边坐下。“想用些什么?”
苏合拿起一只金樽,放在眼前看了看。“来了酒肆,当然要喝酒。”
她放下金樽,对白略扯开一个大大的笑。“不过今天你付账。”
白略愕然,复又莞尔。“没问题。”
身穿淡紫罗衣的胡姬走上前来,对着白略丢了个媚眼。“这位公子好生俊俏。不知公子想要些什么?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龙膏,葡萄酒和三勒浆,还有……”
苏合气闷。这胡姬的眼里就只有小白么?
“来一壶龙膏,再来一碟羊肉。”白略倒是面不改色地点了菜。
“公子,可需要姑娘为您侍酒么?”胡姬暧昧地冲他笑着。“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一等一地美。”
苏合气愤。当她是摆设么?
“喂!”苏合恨恨地。“快点上酒菜。我们不用那些。”
胡姬瞥了她一眼,又凑到白略耳边。
“我们这儿的姑娘,还都很温婉柔顺呢。”
!!!苏合陷入暴走的冲动中。
白略轻笑一声。“不必了。”
胡姬别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而去。
管弦之声响起,颇有些靡靡之音的味道。酒肆里的人很多,大多都是长安本土的少年公子和官场上的人们,觥筹交错,笑语欢声。
胡姬送上龙膏酒和羊肉,为两人一人倒了一杯,再将酒壶和小菜放在小几上,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这龙膏酒黑如纯漆,散发着浓烈的酒香。苏合端起来饮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果然是好酒。”
白略看她一脸回味的样子,有些好笑。“这龙膏酒虽好,后劲却很足,还是少喝些。”
“不要。”苏合别别嘴。“一两银子一壶的酒。我得喝个痛快。反正你付钱。”
白略哑然,看着她报复似地倒了一杯进嘴里。
敢情她还在为之前的事赌气呢。白略的唇角勾了勾。
音乐之声渐响,几个罗衣绸裤,面蒙白纱的胡姬鱼贯而入,腰间露出一小截白嫩的皮肤,围着银饰和小铃铛穿成的坠带,发出清脆的鸣响。
胡姬到中央的地毯上站定,脚尖踮起,双袖上举,旋转轻跃,跳起胡旋舞。
苏合被她们的舞姿吸引了心神,却见她们舞至中途时,随着节奏强烈的鼓声腰身轻摆,眼神如勾,竟缓慢又魅惑地褪下身上的罗衫。
苏合惊呆,下意识地去看白略,却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目不转睛的样子。
苏合咬牙。当初自己也曾褪下外衫来着,怎么没见他这么有兴趣?
她攥紧手里的酒杯,又倒了一杯入口,也没心思再看下去。
一舞毕,一名红衣的胡姬旋至白略的面前,俯身一拜。
“这位公子,恭喜你了。”
一旁的胡人老板笑呵呵。“还请公子揭开她的面纱才是。”
苏合下意识想要阻止,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只好紧紧盯着白略的表情。
白略笑了笑,却摇手拒绝。
见他拒绝,红衣胡姬也不勉强,自行退了出去。
旁边几桌的客人羡慕又惊奇地看着白略的动作,似乎对他拒绝了胡姬的邀请相当不解。
苏合有些纳罕。不就是揭个面纱,至于这样么?
这时旁边一桌的蓝衣公子终于忍不住,向白略搭讪。“这位兄台,为何要拒绝胡姬献身礼?这等风流快意,我等求也不来,兄台却拒之门外,实在可惜。”
苏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
白略淡然一笑。“已有娇妻美眷,实在无心再尝这飞来艳福。”
那蓝衣公子看了一眼苏合,了然地拍了拍手。“难怪兄台不上心,原来已有如此美貌的夫人。实在失礼。”
苏合咬着酒杯的边缘,偷眼看向白略玉色入得画般的侧脸。
他那些话像钻进了自己心里,搅出些些波澜。
也许是龙膏酒的后劲发作了罢?她忽然觉得白略的脸好看得让她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娘子为何这样看我?”白略勾起唇,却没有转过脸来。
“谁在看你!”苏合扭过头去,却无意中发现不远处的酒桌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小白,那个人好像……”
白略顺着苏合的眼神看过去,顿时胸闷牙痒痒。
这个人,怎么就阴魂不散?在洛阳也就算了,怎么到了长安也遇上他?
那个人显然也发现了苏合,满面欢喜地提着酒壶走了过来。
“苏苏!”
“小杜?”苏合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你怎么会在这儿?”
紫衣小杜显然已经喝得有些熏熏然,把酒壶放在小几上,便坐在苏合的身旁。“苏苏,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你。真好。”
他的唇一勾,眸色朦胧。
苏合推了推他的肩膀。“小杜,你喝多了?”
“未曾未曾。酒逢知己饮,如今遇上了苏苏,自然还得多加三杯。”他自顾自地倒了酒,便要与苏合碰杯。
白略的脸色发青,伸手将苏合拉至身边。
小杜睁着朦胧的醉眼看了看白略。“原来你这个讨厌鬼也在。”
“我要是不在,娘子不就得被你调戏了?醉鬼。”白略没好气地丢了一句。
苏合给他俩一人赏了个白眼。
“小杜,说真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小杜摇摇头,很苦恼的样子。“苏苏,你有所不知。长安的那个采花大盗又开始动作了。这个案子之前我一直有份,所以赶到了长安,跟凤翔府尹一同负责此案。”
“你是说……那个采花大盗堇?”苏合想到那个温良纯澈的男子。
“是啊。而且这一次,可真是闹大了。”小杜看看周围,悄声说:“他瞄上了礼部尚书,也就是江夏王的女儿。”
“什么?!”苏合也没忍住。雁儿?这怎么可能?
“就是啊。”小杜摇摇头。“这人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文成公主的头上。”
“文成公主?”苏合有些糊涂。“江夏王的女儿怎么会是公主?”
“你还不知道?”小杜点点头。“也难怪。这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民间。圣上已经封了那位小姐为文成公主,准备让她和吐蕃王和亲。”
“原来如此。”苏合为雁儿悬了颗心。“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那采花贼要动作之前,还要先通知一番?”
“正是。”小杜叹了口气。“这也是他的可恶之处。他每次行事之前,头一天会先用三色堇标识,第二天晚上行动。今天,这个标识出现在了文成公主的闺房。”
“所以他是打算明晚行动?”
“不错。”
“不过是个采花贼而已,又有这么多人严阵以待,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小杜面色尴尬。“这也是蹊跷的地方。每一次都派了许多人守着,有时候甚至还派了婢女陪在小姐身边,却无一次幸免。”
韩堇啊韩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人物。苏合惊叹的同时,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这次一定要抓住他。”小杜喝尽杯中美酒,朦胧醉眼里忽然射住寒光。
苏合和白略对视了一眼,神色凝重。
第二天,苏合又去了礼部尚书府,这一次带着白略一起。
门房换了个人,看上去忠厚,听说苏合的来意之后,便请她稍候,自己进去禀报。
苏合一时好奇,拉住他问:“这位大哥,不知之前的门房去了哪儿?”
“你是说老赵?”门房摇摇头,有些惋惜。“他前两日忽然说自己遇上了妖怪,所以辞了活计回家了。”
“妖怪?”苏合微微愕然。难道是因为自己做的事?
“我们也觉得奇怪。这老赵平日总爱喝两杯,想是喝醉了酒见了些幻象却当真了。”门房叹口气。“二位请稍候,我去通报一声。”
苏合疑惑,白略的唇角却勾了勾。
门房很快出来,仍旧是之前的两名使女,恭敬地领着两人进了花厅。
李雪雁欣喜地迎上来。“苏姐姐,我正要去找你。不知这位是?”她看到苏合身后的白略,有些疑惑。
“这是白略。”苏合顿了顿,犹豫怎样介绍他的身份。
雪雁看看苏合的表情,又看看白略,心领神会地没再问下去。
“雁儿。”苏合把她拉到一旁。“我听说了那采花大盗的事情。怎地也不派人告诉我?”
“姐姐。”雁儿却不以为意。“这件事,我爹和凤翔府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采花贼绝不会得逞。”
“雁儿。我听人说,这采花贼的手段很是厉害。”苏合皱了眉。“不行,我不放心。”
“雁儿!”
雪雁往外看了看。“苏姐姐,是爹娘来了。我跟他们说起过你,来,你也跟他们见见。”
江夏王李道宗早年跟随李氏皇族南征北战,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年过四旬,身材魁梧,脸庞红润多髯,虎目精光四射。李夫人温婉大方,眉目慈祥。
“爹,娘。这位就是苏姐姐。这位白公子是苏姐姐的朋友。”
苏合与白略忙上前行礼。
“见过李大人,夫人。苏合冒然上门拜访,实在失礼了。”
“苏姑娘不必惶恐。”李道宗抚了胡须,呵呵一笑。“老夫早听小女提起过姑娘。小女在洛阳期间,还要多谢姑娘的照料。”
“正是。”李夫人扶起苏合。“听雁儿说你来了长安,我们正打算请你过府一叙。”
苏合正要回话,却听得外面有人禀报。
“大人,府尹大人和杜大人已经到了。”
李道宗挥了挥手。“知道了。立刻就来。”
他转向苏合。“苏姑娘,你难得来一次长安,本应以贵宾之礼招待。奈何这两日府中并不太平,所以只能怠慢姑娘了。”
苏合略一犹豫,上前一步。
“李大人。贵府的事苏合亦有耳闻。不瞒您说,苏合曾习过武,而这位白公子亦是武功高强之人,希望我们能帮上忙。”
李道宗略一沉吟。“老夫实在不欲将姑娘也牵扯进来。”
“大人,我一向将雁儿视作自家妹妹看待,我无论如何也要护她不受伤害。”
苏合的眼神坚定,言语决绝,令得在场人皆为她所震。
雁儿感动得握着她的手。“苏姐姐……”
“好。既然姑娘坚持,不如一同来。”
小杜看见苏合跟着李道宗出来,惊讶得差点失了态。
“小杜大人。”苏合向他打了招呼。
“苏苏合?你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苏姑娘还跟杜大人认识?”李道宗奇道。
“李大人,我与苏姑娘在洛阳认识,一直深引为知己。”小杜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李道宗点头,向她介绍小杜身边身着官袍的中年清瘦男子。“苏姑娘,这一位是我凤翔府的府尹姚大人。”
“苏合见过姚大人。”
“关于这一次的事件,不知各位有何想法?”
小杜摇摇折扇。“我等已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此番前来,正是想将公主接出府去。”
“这样是否稳妥?”
“也只有这样。”
苏合与白略对视一眼,开口道:“我倒有个法子,各位大人不妨听听?”
苏合箴言录:
为什么我的劫缘之人,会是只狐狸?难道是报应我当初想把那只狐狸拿来做坎肩的心思?
小杜箴言录:
有缘千里来相会。我预感到我和苏苏的缘分又近了一层。这是上天的启示咩?
白略箴言录:
杜衡光就是一只死讨人厌阴魂不散的金光闪闪大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