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跑出来,脸上手上身上都是面粉,他说,咋咋唬唬的,干啥子啊,姜小蓝!他心情好的时候,想逗我玩的时候,就叫我姜小蓝。
我对女孩说,你先进来吧,我是大姜的妹妹,这是大姜的弟弟。
女孩说,我叫苏朵,苏州的苏,花朵的朵。她笑起来很好看,真像一朵花儿在清晨里阳光里安然怒放。如果真是花朵,她像什么花呢,玫瑰吧,就是玫瑰。高贵,骄傲,华美。望着她,我的心像冰淇淋刚从冰箱拿出撕开包装纸一样,冒出丝丝凉凉的白雾。她那么美,美得那么好,宛如天使。
原来,他就是大姜幸福的源泉。
我不由得惊讶,大姜呢?他不是来新加坡找到你了吗?怎么现在你一个人跑到槐树街来?
她摇摇头,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绿茶一片片在杯子里起起浮浮。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片的绿茶身上,轻声说,我们又走散了。他的钢琴在家吗?
我们领她上楼。
大姜的房间很久没住人,偶尔我会打开门窗通风透气,是推开门,一股掺杂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寂寞又荒凉。铺在钢琴上的鲜艳丝绸,已褪去鲜艳,落满了灰,琴凳上也满是灰尘。
我拿过抹布拂去琴凳的灰尘,请苏朵坐下。她揭去丝绸,打开琴盖,先是一只手,款款滑过一只只琴键,然后是两只手,轻轻弹奏。乐曲很耳熟,是大姜在深夜常弹奏的曲子,但是经苏朵的手弹出来,却仿佛是那只曲子的另一种声音。
我注意到,她只弹了白键。
想起大姜,他只弹黑键。
一曲终了。她回头看我,说,我们一起学琴,一起弹琴,两人和奏时,我负责白键,他负责黑键,天生的默契,从来没有差错。后来相爱了,后来又分开了。分开的时候我们约定,在没有对方的日子里,我只弹白键,他只弹黑键。这是我们思念对方的方式。
整个下午,苏朵都在大姜的房间里,一次次,反反复复弹那只曲子。直到夜色降临到槐树街上,她才从楼上下来,问我,我可以住在这里吗?就一段时间。
就算我只是爱着过去的大姜,只是曾经爱过,“大姜心里爱着的这个美丽高贵的女孩面前,我不说对她产生敌意,几分醋意总该有的吧?可奇怪得很,我不过是心凉凉,大恍然,更轻松。我对这个高贵大方又坦诚美丽的女孩,凭空生出几分好感。我答应了她,她说她就睡大姜的房间。她说想睡他睡过的床,坐他坐过的凳子,穿他穿过的衣服,看他看过的书,走他走过的街道。她想知道,在没有她的日子,在这幽静的小城里,他是如何一个人度过了这几年。她想,他在穿着那些衣服走过那些街道和树阴时,心里一定在想她。
她很爱他吗?毫无疑问。她如此爱他。
大姜也爱同样爱她吗?也肯定是的。那么,那些女孩呢,林巧巧呢,安绮呢,洛洛呢?不过是大姜寄托感情的躯壳。我没有对苏朵提起她们任何一个人。其实,我想,就算我提起,就算我如实告诉她关于大姜和她们的那些故事,她也不会被击退,不会被打倒,不会灰心,不会丧气。她既然敢一个人不远万里,从新加坡来到槐树街,就说明她对她的爱情,起码是对她自己爱着大姜这件事,内心足够自信,足够强大。
苏朵就这样住了下来。
小姜待她客气有礼貌,我对她带着几分喜欢,几分欣赏。她有时和我们一起站柜台,帮忙做姜饼,有时一个人出去闲逛,她去大姜上学的学校,踢过球的球场,游过泳的水库。
自从水库被污染,我们一直没再去过,它后来被环保局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理。
这个冬日下午,我陪着苏朵,沿着长满矮灌木的久违的熟悉的山路,攀沿而上。空气微冷,没有阳光。最后,我们坐在水库旁的一颗老树下,靠着树干,苏朵讲述了她和大姜的故事。
苏朵是大姜母亲后来嫁的男人,也就是他继父的女儿,苏朵出生不久,她的母亲就病逝了。大姜的母亲,虽然对她很好很照顾,但那种好那种照顾总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客气,让人觉得有距离,让人时时可以感觉到,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但是,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这对再婚夫妻的观念却是一致的。因为家庭条件优越的关系吧,父母不太主张他们和同龄的孩子玩,放学回家就是限制在家里,请来美术老师,钢琴老师,英语老师,带他们学这学那。
遇到周末,两人也不能出门去玩,只能呆在家里,练画,练琴。他们最熟悉的异性,除了父母,就是彼此。到了对爱情懵懂的年纪,他们最熟悉的,还是彼此。父母很严格,他们一旦没达到要求,就会被惩罚,关黑屋子,饿饭,面壁。苏朵被关黑屋子,大姜就在门口弹琴给她听,陪她说话,给她唱歌。大姜被饿饭,苏朵就偷偷把自己的零食塞给他。有时两人一起被惩罚,这个时候,就是他们最容易贴心的时刻。
就像你不知道树什么时候落下第一片叶子,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齿,你也不会知道爱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你发觉时,它已经存在那里了,逃避不了了,割舍不下了。
父母逐渐觉察。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对年轻人,只是名义上的兄妹而已,相爱并无过错,从法律和伦理上说。但是,父母坚决反对。是关于家庭面子问题?还是彼此都不是真心喜欢对方的儿女?答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总之就是不允许。
那年,父亲工作调动,全家移民新加坡,如果想把两人永远隔离,这时是最好的机会。
父母做出决定,把苏朵带走,把大姜留下。本来嘛,父亲是苏朵的亲生父亲。苏朵激烈反抗,甚至以死相逼,要跟大姜一起留下来。
这种状况竟然都发生了,父母更是铁了决心,非拆散他们不可。
少年再勇猛决绝,终究敌不过父母略施小计,毕竟,儿女是自己的,做父母怎会不了解?
父母成功了。
苏朵跟父母去了新加坡,大姜回了槐树街。
苏朵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水库,说,后来我发誓,我绝不能出事,也不能有意外,只有活着,好好活着,才有机会和大姜在一起。大姜也答应我,他会来找我,等他长大,挣到钱,就来带我走。走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相亲相爱,无人打扰。
古诗里有句子,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再没有比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更悲伤的事了,你只能夜夜念着那个名字入眠。如果可以,我真会选择爱上另外的人,父母允许的,可以厮守在一起的。但是痛苦就在于,我别无选择,我已经爱上。
苏朵还告诉我,大姜拿着钱离开槐树街后,直接就去了新加坡找她。她正上大学,就在学校外租了房子,和大姜同居,同时小心地隐瞒着父母。
相亲相爱,无人打扰,真的就是那样,除了相亲相爱,再也没有任何事要做,要考虑。就那样过了半年。长这么大以来,最美好最令人沉醉的半年。大姜是跟着旅游团过去,然后偷偷离团留下来的。因为他留的信息都是假的,旅游团也无从查起。他也没有护照之类,所以他就成了一个非法留境的非法居民。
她还说,你知道吗,大姜本来还要给我带一个礼物的,是一只野鸭子,可禽流感闹得厉害,鸭子根本不能出关,他正犹豫该拿它怎么办,结果它就在一个大雨天走丢了,他找了好几条街,都没有找到。好遗憾啊。
想不到原来大姜如此喜欢鸭鸭,竟是因为苏朵。
苏朵又接着说,结果,大姜的存在终于被母亲发现了。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母亲只是报告了当地相关部门,大姜就被无条件遣送回国了。其实那时,奶奶留给他的钱,已经被他在新加坡这半年,挥霍得所剩无几了。
大姜被送走之后,父母又费了好大力气,把苏朵送到美国去念书,彻底断绝了大姜联系的可能。苏朵服从了父母的安排,因为她已经决定好,等书念完,她就回中国,找她深爱的男人。
于是,她来到了槐树街。
再怎么说,槐树街12号的姜饼店,是姜大姜唯一的家庭所在地。
但是,我不得不再次遗憾地告诉她,大姜自从离开,就只打过一个电话回来,从此,就再无音讯,也再没有回来过。说到这里,山上一阵风起,是透彻心扉的凉。姜大姜,在为了他真爱的女孩奔忙在路上时,在和她相亲相爱时,在失望地被迫离开时,他脑子里,所想到的人,只有苏朵。
只有在苏朵的世界里,他才是一个有情有义,热血沸腾,真实鲜活的男人。
苏朵在槐树街住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大姜的半点消息。她把大姜生活过的痕迹都抚摩了一遍,她已觉心满意足。她必须要走了,她相信,大姜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想她,他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会知道她来过,会去找她。
她把大姜的房间都仔细地收拾打扫了一遍。她把头上别的蓝白蜻蜓的发卡,取了下来,放在大姜的枕头上。她说,看到这只发卡,他就知道,我已经来过。
她还留下她最新的联系方式。是一个手机号码。她说,我会一直等他打来,他一辈子不打来,我就等一辈子。
大姜的画夹在角落里也沾满了灰,她拖出来,拭擦干净,晾在冬天微薄的阳光底下。她在画夹的最里层找到一张素描。已经有些褪色,但素描里的女孩面容鲜活,栩栩如生。是她的肖像。是几年前的模样,嘴角眉梢,还有青涩时光。
走的前一夜,她在月光底下,在桔梗花的旁边,用铁揪掘了一个坑,她把几粒种子埋入松软的泥土。她说,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国玫瑰花种子。这世上有千万座花园,花园里有万千朵玫瑰,但是对爱你的那个男人来说,只有你,才是他的玫瑰花,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苏朵走的时候,斜着眼睛看着小姜,在我耳旁悄声说,小姜很爱你。
我的脸一红。她又说,你也爱着他。
这两年来,小姜对我的感情,一天天加深,亲切,我也感知得到。
可是,我自己?我也爱着小姜吗?我已经爱上小姜了吗?我自己都未曾觉察,苏朵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她说,呵,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你们俩说话时对视的眼神,语气,以及每天日常生活的来来往往,都能让人看出你们在相爱啊。
不过,她又坏笑着说,不过,你们肯定连KISS都还不曾有过,对不对?
我拍她的手,瞎说什么呀。
她笑,嘻,害羞了吧。努力努力,尽早突破哟!你们会幸福的!而我,也不会放弃!
苏朵走后,我和小姜看似又回到了往日生活的轨道。但她的出现,她对爱情的勇敢,坚定,真诚,像一束阳光,照进我心里的秘密花园,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呼啦呼啦竞相开放。
是真的吗?我爱着小姜?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我有些小小喜悦,有些心痒痒,这同我从前无能为力委屈地爱着大姜,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我很满意我现在的感觉,我喜欢我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