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立刻挂号,找医生,医生说,已经烧成肺炎了,得立刻住院,去交费吧。
我拿着交费单,盯着上面的数字看,心里发虚,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姜饼店一直没能营业,我们的生活都是靠以前奶奶给的零花钱,和奶奶去世时留下的一些现金。
我赶回家,搜遍了所有的箱子柜子,果然还是凑不齐那么多钱。
我只有存折,母亲给我的。我有没有犹豫呢,似乎是没有,因为犹豫也没有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取出钱,交上费,坐在一旁守着小姜。他在输液,昏迷着。
这样的情景,跟两年前,一模一样。那年,他为我摘野蔷薇,滚下山坡,头部受伤,也是这样地昏睡在医院,同一家医院。
只是那时,窗外春光大好,花开满园,树叶新绿。而现在,那些不知名的树,全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直伸向灰色的天空。一只鸟窝,孤零零地架在冷清清的枝桠间,随时有被风吹落在地的危险,风很大,鸟窝微微颤抖。
我一直盯着那鸟窝看。看着看着,我觉得,它有些像我们的姜饼店。
那时,我没敢守在小姜的床边,我坐在门外,心里满是恐惧和悔恨。我害怕小姜再也醒不过来,又害怕他会说出真相,我悔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得到那朵野蔷薇。我毫无主意,甚至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而如今,我镇定地守在他旁边,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在目前,能相依为命的,他只我,我也只有他。他一定会醒过来,安然无恙。
一整天都刮着风,鸟窝一直摇摇欲坠,但都没掉下来。到傍晚,小姜的高烧终于褪了。我用棉签沾了凉开水,一点点拭擦小姜干裂的嘴唇,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他说,蓝蓝。我应了一声,他缓缓抬起眼皮,用力笑了笑,蓝蓝。
蓝蓝,这是他从高烧昏迷里醒过来的第一句话。
我还记得,他受伤醒来,第一句话,也是蓝蓝。
他说,蓝蓝,我好渴。我扶他靠在床头,喂他喝水,他小心翼翼,我笨手笨脚,我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
我看他忽然笑出声来,他说,傻丫头,你笑什么。
我说,我以为你会烧糊涂了,或者,烧聪明了。
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咧嘴笑,好象还那样。嘿嘿。
房契和地契虽然是奶奶留给小姜的,但小姜还是把它放在奶奶的床头柜里,把那枚小钥匙给我说,还是你替我收着吧,反正用不着。我就他收着。
住了几天院,肺炎也差不多好了,我们拿了一些药就回家了。也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小姜对失去秘方这件事反而平静不少,他淡淡地说,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只能接受。他还对我说,蓝蓝,秘方是你的,但我把它弄没了,我没有什么弥补,房契地契就给你吧。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分彼此没有任何意义,我就说,这地,这饼店,是我们两兄妹的,我们共同的。小姜,是不是?
小姜笑了,是。
我又开玩笑说,不过,将来我会出嫁的啊,房子什么的我都不要,你得给我办一整套的嫁妆哦。
小姜急了,打断我,不害臊啊你。
我白他一眼,难不成我不嫁人啊。将来你养我?
小姜点头,又摇头,然后甩甩头,说,懒得跟你扯,疯丫头。
是的,在这时候,我还是以为,给我爱情的人,一定是那个尚未只有模糊轮廓的男孩,我曾经以为那个轮廓,是大姜的,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错了。
但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者,不过我的思春的幻想罢了,他应该在未来,是我的白马王子或者黑马王子。那个人会不会小姜?怎么会呢。我想,我还没有爱上他,虽然,我能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我,已不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
小姜的病好以后,他不再做姜饼了,他连仓库和烘房都不去,连面粉也不碰一碰。
后院围墙外有一株老梨树,每年都会结出满树的梨子,味道酸涩,皮肉粗糙,连最谗的孩子都懒得去摘。只是它的花很美,雪白,洁净,优雅。周围的景色跟它比,都逊色不少。我学画画只是学了一段时间,技术拙劣,但我竟然画过一幅梨花,我自认为那是我的得意之作。但是现在,这颗梨树,已经枯死了,再不会开花了。
小姜拿起斧头,锯子,绳子,把梨树砍倒,拖进院子,拿出全套木工工具,开始叮叮当当地捣腾它。小姜的爸爸曾学过木工,所以家里还留着那些工具。
我在他身边蹲下,笑他,怎么,要子承父业啦?
他埋头大片大片刨着树皮,说,你瞧着吧。
我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整天除了吃饭就是拿出刨子锯子的捣腾梨树。梨树变成了木头段,他把木头段送去加工成木板,然后在一块块木板上弹墨线,锯来锯去。他还买钉子胶水清漆,还不时扛着材料跑去街上的木工店加工,有时还把认识的老木匠到家里指导他。我站在楼上的走廊上看他忙碌,想着,他如果选择做木匠,也好,也算是门手艺吧,还比做姜饼省心。
他一直从冬天捣腾到春天,别的梨树开梨花的时候,这颗梨树竟然变成一只书柜!一只书桌!和一张椅子!它们敦厚地,闪着崭新的光芒,被摆在院子里沐浴春光。
天哪。我跑过去,喊,这是你做的吗?姜小姜!
小姜抄着两手,得意地沐浴在春风里,难道还是你做的不成!哼。
送给我的吗?我问。
以前的书桌和椅子都不合适了,再说,你上高中了嘛,将来还要上大学呀,书会越来越多的,没个书柜怎么行呢。
我跳起来,坐到椅子上,椅子散发着清新的木头香,我仰着头对小姜笑,小姜也眯缝起眼睛对我笑。
我们俩,和梨木书柜书桌椅子一起,沐浴在春光里。春意融融。无限美好。
小姜并不准备当个木匠,梨树被他捣腾好了后,他就把那些工具又放回了原来的角落,不再去动它。
他还是没动手做姜饼。他开始清理仓库和烘房,他把剩下的干果之类,能生吃的生吃,能炒熟的炒熟,花草就用来泡茶喝,面粉送去加工成面条。做姜饼的工具能清洗都清洗干净晾在院子里。没事就出门,到郊外田野里溜达。
看似无所事事,又好像很有主意的样子。
我问他,你到底想干嘛呀?整天晃来晃去的。
他说,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们这段时间过得窘迫,简陋,但还算平静,失去的已经失去,再怎么难过都于事无补,还不如直起身子,好好地往前走。是呀,除此之外,其实别无他法。
林巧巧仿佛遁形了一般,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掉了,她没再找过我,也没来过姜饼店,她已经不怎么回槐树街了,听说她住学校宿舍。偶尔从她家门口路过,铁门都落着锁,锁上都蒙着一层白白的灰,院子里的万年青,褪了一层一又层的叶子,层层堆积在地上,无人打扫。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地上落满它们黑色和灰色的粪便。
不知道为什么,我涌起一阵感伤。
我从街头走到街尾,忽然间发现,已经有一大半的老邻居,搬走了。房子全都拆了建成新商铺,那些商铺,一天比一天多,一家比一家陌生。那些我熟悉的逐渐老去的婆婆婶婶们,也一个个不知去向哪里了。槐树街上追逐嬉戏的那些孩子们,都一天天长大,一个个远去了。
我们的姜饼店,夹在林立的高楼间,越发显得古旧,局促,不合适宜。
但是于我们而言,它那么熟悉,亲切,不可替代。
小姜一天天晃到清明节,我们去祭祀奶奶。奶奶的坟旁竟长出一丛小小野蔷薇,开着浅粉红的小花朵。院子里蔷薇开得扎眼,但是我们没有像往年一样采集花瓣。
小姜说,暂时不管它。
然后,郊外的麦子熟了。一大片一大片,耀眼的金黄。小姜采回一把麦穗,递给我说,这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大地赐给人类的,闻闻看。
麦穗结实,麦粒饱满,麦芒细长。我举到鼻子底,仔细嗅。是一股成熟的小麦晒在阳光晒里的味道。清新怡人,使人情不自禁就想起刚出笼的大馒头,刚出炉的面包,刚出烘箱的姜饼,馋涎欲滴,喉咙里仿佛有小手伸出来,要抓着吃。
原始的食欲,始于原始的食物的香味。
小姜说,我要重新做姜饼,什么累赘的材料都不放。只用一点蔗糖和酵母。我要把小麦晒在阳光里的味道做进姜饼里,我要把对大地和阳光的感激做进姜饼里。我不要秘方,不要经验,我就凭着我的感觉和感动去做!
他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爱幻想的人,他朴实,简单,想问题总是用最本真自然的方式去想。在受伤以前是,受伤以后更是,实际上,他受伤后,更不可能具有普通人那样活跃的思维了。但他居然要凭感觉和感动去做姜饼娃娃,而这于他,就是他的事业了。
很奇怪,我相信他。如果他成功了,这将是他人生里最具意义的浪漫幻想。这样的浪漫幻想,值得他倾心尽力。
小姜去郊区村民家里,买回两百多斤刚晒干的麦子,送去加工成面粉。还特意去食品厂买了蔗糖。他把酵母粉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他一头扎进了姜饼房,他先做了第一批,只有10只,端给我看,说,这个姜饼娃娃第一眼看上去,让你有想拿在手里闻闻的欲望吗?
我看了一眼说,还行吧,就感觉死板了一点。
他又看了看,失败了。
第二批,还是10只,不知他做了什么调整,姜饼感觉饱满圆润了。他说,先不要尝,就闻闻,有没有成熟的小麦晒在阳光里的味道?
我一闻,只闻到甜香味,说,怎么像我们小时侯吃的那种饼干啊。
他自己再闻闻,对我说,又失败了。
他又做了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我后来就记不清楚了。他几乎吃睡都在姜饼房里。
他没有急躁,没有烦乱,他哼着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他说,我一定会做出那样的味道的。让每个人吃到嘴里,都能感觉阳光在满嘴晕开,心里都涌起对大地和食物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