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开始变得暗淡,小姜拉我的手,走吧。
海边的道路在暮色中呈现出自然的灰白色。海风掠过耳旁,带来丝丝刺痛。我们默默无语地沿着灰白色道路走向小镇的汽车站。
汽车站里只有昏黄清冷的灯光,售票窗口都关了门。大巴和中巴像黑夜里的猛兽一样安静地蹲在停车场,已经没车返回凤凰城了。
小姜问我,怎么办?
我想也没想,说,走回去。
我们沿着来时的马路往回走。马路也变成了一条灰色的轨迹,往远方延伸。马路旁的景致全都看不清楚,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带来刺眼的灯光。
我们走在马路边上。又冷,又累,又饿。走了一段,小姜问我,书包里有吃的吗?我想了想,有几只姜饼。
小姜走向路旁一家亮着灯光的小店,买了2瓶可乐,打开一瓶递给我,从我的书包里拿出姜饼,也递一只给我。
我们就这样走着,边喝可乐,边吃姜饼。胃里冒出一阵气泡,升腾起一股碳酸和蔷薇花混合的气味。姜饼带给我的感动和安慰,又一次忠诚地从胃直抵心脏。
忽然,一阵心酸涌起。
我想起一部电影,是某年的儿童节,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过的电影。外国电影,片名叫《四百击》,讲的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出走后的一个清晨,他很饿很饿了。于是偷偷拿了一瓶送奶人送来放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边溜走,一边仰头大口喝,小心咽。他走得很小心,喝得很小心,生怕被人看见。而那是一瓶好大的牛奶啊,一个人喝掉,需要好长的时间和力气。
少年就那样溜走着,路旁的花草还沾着露珠,空气湿润清冷。少年偷喝牛奶的身影单薄孤独。从来没有想到,吃喝的场面,竟然也能这般哀婉感人。
走在黑夜的公路上的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同那个少年,是多么相似啊。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总算走回了凤凰城,回到了汽车站,最后一班回去的夜车,还没出发。
司机说,还有空位,上车补票吧。
我和小姜爬上车,坐在最后的两个位置上,我们不约而同,蜷成一团,以同样的姿势,靠在一起,昏昏睡去。仿佛两条死去的鱼,沉沉坠入海底。
睡眠中,我没做梦,无意识,只感觉咸腥的海水味,一直包裹着我,柔软舒服,仿佛胎儿在母体内被羊水包裹。
汽车在清晨抵达。
我和小姜相互看了一眼,继续沉默着,拖着双腿,机械地走向公交车站,机械地坐下,机械地下车,机械地走进槐树街。店铺正在陆续开门,开卷帘门的声音,哗啦交错响起。姜饼店的大门却紧紧关着,纹丝不动,没有声音。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奶奶是习惯起早的人,哪怕在她生病的日子,她都一定要早早打开店门,说这是迎接早晨的瑞气,才是开店的样子。
一种不祥的预感,朝我劈头砸来。
邻居们见我们回来,几乎是同时跑过来说,赶紧去医院!奶奶病重了!
我像是被谁按了一下开关,猛地一下,从咸腥的海水味里一下子回到姜饼味里来。我们赶到医院,找到奶奶住的病房。奶奶的手上和鼻孔里插着管子,躺在雪白的床上,像一片失去水分的叶子,轻盈,安静。
我们跑过去跪下,奶奶微微睁开眼,笑了,说,回来就好,我快走了,就等你们。
大姜坐在病床的一头,奶奶示他也过来,他走过来,也跪下。奶奶挨个抚摩我们的头,轻轻说,蓝蓝,把我腰上的钥匙解下来。
我把手伸进被单,摸索着从奶奶腰上解下钥匙,这几把钥匙,她一直不离身的带着。至今我都不知道它们是哪里的锁的钥匙。奶奶示意我取下一把黄铜色的小钥匙交给大姜,一把黑色的方形钥匙交给小姜,还剩一把梅花头大钥匙和一把银色的钥匙。奶奶说,你拿着。
奶奶停了停,说道,大钥匙是床头柜的,钥匙孔在枕头遮住的地方,打开,里面有2个盒子,一大一小,小盒子给小姜,里面是地契和房契,大盒子给大姜,里面是存折。另外有个袋子,蓝蓝,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存折,一直给你留着。
银色的钥匙,奶奶摇摇头,说,扔了吧,没用了,是那黑漆盒的钥匙。
奶奶说完这些,精神似乎好转起来,面色也有微微的红润,她还喝了一点水。休息一会,她说,大姜小姜出去,蓝蓝留下。
奶奶拉住我的手,让我靠她更近些,轻声说,袋子里有一个小袋子,里面有张油纸,写着饼面的秘方,是口诀,还有注释,你能看得懂。但是饼馅秘方,已经给林奶奶了。
我想起来,林奶奶那天,已经把那张油纸吞掉了。饼馅秘方,从此消失了。
奶奶说,但是那口诀我记得,你拿笔来,我念,你记。然后我再解释给你听。
我拿过病床前的便签薄,奶奶念一句,我记一句,一共18句。奶奶一点也没停顿,没休息,一口气念完了。
念完她说,秘方是你的,蓝蓝,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卖掉也行,留着开饼店也行。顿了一下,她又说,小姜是个实诚孩子,我看得出他对你的心。我害羞了,奶奶笑了。
就在这一瞬,奶奶嘴角的笑,像被快门“喀嚓”一下,定格在她的嘴角了。她的眼角滑下两行泪水,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猛地一紧,而后,松开了。鬓边的几缕白发,被风吹起,飘拂过她的额头。奶奶的眼睛,微微地,但却是永远地闭上了。
我跪在那里,仿佛置身另一时空,身体只剩一副皮囊。
过了好一会,我才哭出声来。大姜小姜跑进来,当他们的哭喊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时,我才意识到我所面临的损失,那是什么样是损失啊。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再没有了最亲最爱的奶奶的陪伴了。
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了。我仿佛又回到6岁那年,这次,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奶奶,我一个人,被遗弃在风雨交加的荒原之上。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走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奶奶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爱和慈恩。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得不承认奶奶已经离去的事实,一旦承认这个无法挽回的事实,悲痛的情绪就像一件湿透的棉衬衣,湿冷冷地,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沉重又窒息。
很少见面或者素未谋面的亲戚朋友,都因一个老人的去世,聚集在槐树街小小的姜饼店里,悲戚流泪。邻居婆婆大妈们,也帮着料理后事。人们细说着奶奶生前的种种美德,我听来更加心伤。鸭鸭也感受到家里悲伤的气氛,大部分时间都乖乖地蹲在蔷薇花丛底下,不吵也不闹。
奶奶出殡那天,槐树街的邻居都去送葬,亲戚朋友站成缓慢而沉重的一条队伍。奶奶葬在城郊的公共墓地,山坡上长满青草和松柏,下面是平静的护城河。人们围站在墓碑前举行仪式,燃烧后的纸钱像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浓烟熏着我几乎麻木的悲伤神经。
人群逐渐散去。我心里感觉到什么似的,蓦然转身,朝身后看去。远远地,一个中年女人,穿一身黑衣,垂手默默静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只是在我忽然转身看见她时,她立刻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先是慢慢的,然后是大步地,快速地,快得像是一种躲避。
那是我的母亲。从我发现她,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前后不过两分钟。
这确实就是我的母亲。
不过,这跟奶奶的离去比起来,她带来的震动,已经不算震动了。从枫叶镇见到她的新生活起,从黑夜的海边走回来起,我就知道,我和这个给过我生命和爱的女人,我们之间的关联,已经变成了她的秘密,我的伤疤。我们都不会刻意去记起,去揭开。
妈妈,你生活得那么好,我不会来打搅。相信我,我也会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