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啦?我究竟造了什么孽?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
我们访问中的大部份被丈夫遗弃的女性都提到,她们最初的感觉就好像“车子的方向盘失灵般天旋地转”,很少有时间或机会去深思熟虑如何独自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在如此重大的人生危机关头,大部份人即使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冷静处理这一人生新课题。她们发现,原来的人生计划突然彻底崩溃后,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运作。她们曾经那样天真地沉浸在七彩梦的编织之中,如今却要在梦境灰飞湮灭后面对人生的重新规划和起步。目睹这场人生戏剧的曲终人散,悲愤不请自来,尤其是当这个痛苦的经历伴随着女性最脆弱的自责感时更是如此。在这一段时期,震惊伴随着麻木和伤心,做什么事都心灰意冷,百无聊懒,这是一个哀悼损失与允许疗伤的冗长的折磨阶段,很难度过。
离婚是个梦魇般的经历,然而大部份接受访问的女性都对这项人生不可多得的经历持肯定态度。“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她们表示,婚姻危机大大丰富了她们日后的生活经验。起初,她们没有想到单身是一个可行的选择,毕竟,在大多数女性意识里,婚姻与身为女性的价值是息息相关的。一旦当由婚姻败北引致的麻木感消失后,她们自然会寻找另一位“白马王子”,将她们自落败的羞辱中解救出来,帮助她们重建梦想。
不过,受访中被遗弃或被迫自动离开“王子”的女性中有不少人却觉得,立刻寻找另外一个对象的危险性太大 ,也太愚蠢。她们试着从仳离的创伤中复原,渐渐地感受到单身并不似舆论宣传或坊间谈论得那么可怕,有时甚至觉得它是婚姻以外一种可以接受、不 妨故且一试 的另类生活模式。有的女性要好几年才能复原,有的则很快就开始享受新生活的自由,速度之快就连她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走出迷雾,她们很快又面临了新的抉择:或者继续把焦点放在营建新婚姻的内涵上,或者乾脆就与婚姻说声“再见”,从此过单身的生活。
虽然每个女性采取的特殊步骤皆因人因环境而异,但有一点却是颇为肯定的,那就是每个成功的旅程都是从决心不耽溺于痛苦而重新开始探索新生活路向的。
真正的自我
对大部份离婚女性而言,“婚姻与母职”的梦想在真正成熟以前就早已崩溃。当被不同婚姻困扰伤害时,她们便酝酿着放弃一度十分珍惜的“梦想”,为自己和孩子建立一个没有婚姻的生活。柳亚敏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柳亚敏承认,她是在从没有思量过自己究竟会走哪条路的时候匆匆忙忙结的婚 。因为她是女性,作为女性的命运本来就是与人妻、人母捆绑在一起的。
“成长期,我真的没做任何什么选择。母亲是我生活中的引航灯,釉质我总以为只要遵循她为我指定的路走绝不会有错 。”
柳亚敏以宗教般的虔诚追随了这条婚姻之路:25岁结婚,然后生了孩子。她和丈夫的婚后生活空虚而贫乏,但她毫不在意,因为在她看来,生活本色就是如此。 她总是尽力而为,充当婚姻家庭中“相夫教子”的角色 。
“结婚时,我把自己看成是融入婚姻家庭的一员 ,梦想成为‘ 夫唱妇随’的真实夥伴,至于对自己要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婚后不久,先生就被所属公司先后外派驻香港、美国 、澳洲等多个国家和地区。至此我带着孩子成了一名‘ 陪伴太太’,跟着他经常周游历国,过着无根的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此时的我就尤如先生的附属物,整天价待在异国他乡的‘ 家里’,没有朋友 ,没有亲戚 ,语言又不通,无所事事 ,烦闷透了 。我唯一能消磨时间的就是在家烧饭、做菜、携带孩子,至于自己的事业在哪里、自己需要又是什么,极为迷茫和困惑。”
柳亚敏从结婚伊始就接受先生的工作就是她和家庭第一优先这个信条。如果不是因为丈夫的外遇,现在的她可能仍然继续消极地接受这一生现实。
“有一次 ,我带着孩子暂时回国探望正在病危的父亲。当我提早回到美国的‘ 家’时,却发现先生正和他的情妇睡在一起。我感到一切都毁了。”
事情败露后,丈夫拒绝讨论他的行为,相反,他告诉她,这些年来他还与别的女性有染,说完他便带着情人离开了她和这个他们共有的美国的“家”,“美梦”倾刻瓦解,柳亚敏陷入了麻木的低潮。
“我整个人都傻掉了,经历了一段强烈的悲痛过程。”
她完全无法相信,美满的“梦想”竟会变得如此丑陋。像其他女性一样,她不仅对丈夫弃她而去另结新欢感到震惊与耻辱,也为如何自立扶养小孩的茫茫前途感到困惑。
“当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具有已婚身份时,我想:‘ 太不可思议了。’ 我是说,自己从未想到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婚姻,从今往后,我要住在远离开祖国、远离亲人的美国,一个人来抚养孩子,靠一个去养一个家,......”
从头越,对柳亚敏来说真的太残酷了。现在,她才懊悔当初没把大学学业当一回事,中途就辍学了。婚后,她尝试向外兜售她自己的艺术作品,但又没有太大收获。结果,当丈夫弃她而去时,她既无大学文凭,也无一技之长,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与世隔离,我需要成长,需要走出去,需要跟外界接触。我不再希望做一个像以前一样只知道待在家里的妻子和母亲。许多问题涌在脑海里:我该如何尽快地走出失婚的沼泽地?该如何克服自己害羞的天性?该如何缩短家庭生活舆外面世界的距离?......”
柳亚敏很快做出了当机立断的决定:克服害羞,推销自己:
“这样决定曾经一度令我害怕,可是如果我还跟以前一样害羞胆怯,我便没有办法养活孩子,也无法做我需要做的事。明白自己有能力,很聪明,这件事我做得到,这就是我最大的挑战。”
克服害羞,缩短家庭和外界差距的过程,包括向美国大学申请攻读本科艺术专业课程。同时,她学会站出来推销自己的艺术作 品。最后,她在美国中西部丹弗市的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份艺术家工作,圆了她儿时迄今的梦。
在发现如何为自己和孩子创造一份生活的过程中,柳亚敏明白,保持被动与百依百顺的习惯只会让她感到无助与沮丧。如今的她在我们自行设计的以十为满分的测量表上,自豪地给自己打了九分的成绩。当我们问她,为什么给自己打出这一高分时,她回答:
“我拥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必担心受制于另外一个人了,例如这次要被调去那里,下次又要移居去什么地方。现在,这是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前瞻后顾别人的感受和想法。这一类恐惧都不见了。”
丈夫的背信弃义给柳亚敏留下了旷日持久的创弥巨痛。 如今事隔十一年,她开始在婚姻市场上寻觅对象,然而,这一次,她显然已成熟了。她认识到,婚姻未必是一份美好生活的充份必要条件。在比较已婚时与目前她对自己的感觉时,她说:
“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我发现真正的自我还是在离婚以后。我有些朋友的婚姻生活过得比我有保障,却没有我这样的经历;她们走的路比较平顺,却反而都很羡慕我。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感到一种心灵的解放与自由。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活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实在很好不过。”
不再一味自怨自艾
五六十年代的我国婚姻家庭中还盛行全家福照片:三、四代人同堂,慈祥的祖父母看着子孙绕膝而发出由衷的微笑;祖父跟祖母总是坐在一起,沉稳地将家庭维系在一个稳固而不可摇撼 的家族体系之中。今天,许多婚姻家庭的全家福照早已迥然不同:祖父身旁站着的是他的新太太,还有一个像孙子一般年纪的自己的小孩。 现实中的祖母则孤孤单单地坐在桌子的一头,孤独而冷清,过去典型的东方女性结婚生子、子孙满堂的典型故事正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现实的无情挑战。以下我们要叙述的秦枚稚的故事,正好反映了许多中年女性离婚的经验。像这些中年女性一样,当年的 秦枚稚也满怀希望地把“从此幸福快乐”的梦想变成生活的真实,接着在睡梦中惊醒。离婚十五年后,她说:
“虽然一路上气得直跺脚,还是被迫要靠自己走下去。可是这一经历却让我发现,这样做没有错。我真的没事! ”
不同于其他女性童年梦想当一个芭蕾舞明星或电影明星,秦枚稚一直都很实际,也很本份,做一个贤妻良母。秦枚稚对女性的期望完全是传统型的:
“ 我不知不觉地把母亲当成榜样。母亲经常生病,从我八岁开始,家里就一直请佣人帮忖,所以我对做女性的概念就像母亲一样:做一个优雅的女主人,有一套漂亮的房子,有一个工于勤奋的丈夫,拥有一些配合丈夫生活世界的情趣。我没有工作概念,也不晓得用任何方法发展自己。我有一个相当静态的感觉,总以为一旦结婚,生活就是这样。”
二十六岁那年,秦枚稚嫁给一个像父亲一般全情投入工作的男人,结婚后,她也同样投入地做个贤妻良母。关于自己的期望,她说:
“丈夫是一个非常多产的作家与大学教授。他的工作就是他的一切,比家庭还优先。我知道他爱我,可我并不是他生活兴趣与注意力的唯一中心。离婚后我又嫁给了一位直言告诉我他的工作重于我们关系的男性。我虽感失望,却自我解嘲地想:‘这也许就是真实生活吧。’”
不同于母亲的是,秦枚稚在没有佣人协助的情况下独立担当起抚养小孩的责任。她以前从来都不了解,母亲生活的优雅是因为家务有人代劳 。秦枚稚对于日复一日做不完的家务 ,以及令她极为痛苦的孤独,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那些年里,我真的好寂寞。我喜欢住漂亮的房子,但并不喜欢做家务。我喜欢吃可口的食物,但并不喜欢做菜。这种生活令我厌倦,但我却必须做。”
其实 ,早在离婚念头萌生以前,她就接触到一些改变她如何做一个女性的思潮。她开始希望能在家庭以外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她明白,为自己着想,她需要继续发展。于是, 她重又回到学校去完成学士学位,甚至修了一个硕士。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无意行动竟然是在为她日后单身做准备的, 以至当丈夫突然提出离婚时,她整个都变傻了。这是她从没料到的意外:
“我从没想到这一生会离婚,完全没有。事情发生时,我的天地整个都倒转了过来。”
就像其他要突然面对离婚的女性一样,秦枚稚希望事态的发展还有转寰余地。可是丈夫一心只想退出。面对丈夫的一意孤行,秦枚稚不得不放弃这个“幸福快乐”的梦想。在恐慌的心情下,她知道伤心风暴会随着时间而消失,她会比过去更忠于自己。但转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化了很长时间才克服了离婚创痛。”她说,接着又补充:
“现在我已不那么容易受伤,伤口与婚姻似乎都离我远去了。”
秦枚稚决定善用她刚获的自由,不再一味哀悼失去的婚姻。当大儿子离家去B城上大学时,她开始尝试从家庭事务堆里解脱出来,找寻过单身生活的可能。今天的秦枚稚已经散发出怡然自得的魅力,虽然她仍然要为经济上的保障而奋斗,为退休养老储存一笔钱,但她已创造了一份自我满意的生活。她跟另外一个儿子住得很近,也常常跟好友见面。离婚以来,她有过几段浪漫的感情关系,但对男女关系的态度却早已有了巨幅改变:
“ 在我人生的现阶段,婚姻男女关系只是我生活的一小部份,而在过去无数个年头里,我一直把它看成是至高无上的 。”
就像其他离婚女性一样,在被迫解脱婚姻的艰难历程中,秦枚稚学会了对单身好处的正视,她不排除日后再婚的可能性。不过,有一点似似已颇为肯定,那就是她不会依赖再婚过日子。她说:
“ 起初,我也极度排斥一个人过。对单身经历的痛苦持续了很长一段日子,现在我已完全适应。今后,如果我能碰对人,我想我会爱得很深,而且会觉得很美炒,但我并不会刻意追求它,就像烟鬼没有香烟会丢魂似的。”
秦枚稚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型。现在,当回首往事,她为终于放弃“婚姻与母职”这一梦想变成自我与肯定自我而感到庆幸 :
“以前我总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在丈夫面前没有权力、没有成就的人,也没有离家去做私事或拜访朋友的自由 。现在,我活得很自由、很洒脱。我无法想像十五年前我表达自我的方式。总之,我已从婚姻生活的逆来顺受转变为体验单身生活的真正喜悦、乐趣与充实了。
使单身生活凌空飞翔
冲出婚姻樊笼后,钟雁敏开始试图使单身生活凌空飞翔。在以十为满分的生活满意度的测量表上,她给自己的生活打了8.9分,她说:
“我现在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掩面暗暗哭泣 。那时,我的心都碎了。现在,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早已从沮丧中复原。可以走的路太多了,因为我有能力,有充沛精力,有自己追求和需求。我会对自己说,‘不必把什么事都揽在身上,也不必对其他任何人负责。’”
钟雁敏对自由的珍惜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她像柳亚敏和秦枚稚一样,从儿时起就受到来自父母家庭婚姻的薰陶:
“家母是个传统家庭主妇型女人,家人对我的期望也是做个贤奏良母。这种期望的生活当然跟我的大不相同。我常常想:‘哇,我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每个人生都可以拥有许多以前从未想到的东西。’”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毕业就结婚了:
“就像火车发动一样,我无法让自己脱离传统社会文化的常轨。我不断问自己:
‘如果不结婚,我又能做什么?’
对这一问题,我当时无言以对,这是没有信心的表现。”
具有戏剧意味的是,如今钟雁敏不但自己工作,还以赚来的钱供养丈夫修读法学硕士。她在一个精神健康中心找了一份工作,从事公共健康政策研究。说起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成就感,她极为自豪。事实上,就是这份成就感,使她看到了未来:她不仅能做一个称职的贤妻良母,也能把自己的工作做的颇为出色。她还在闲暇之余报读了法学自学考。可是,在这个婚姻家庭中,谁较优先一直是个含糊不清的问题。
正当她踌著满志地迈入下一个生活目标,即卖房子、生小孩时,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完成自学考后,我便在政府部门找了份工作。其时,我正怀孕,丈夫突然患起了所谓的‘三十岁危机综合症’,尽管治疗了好几年,还是没有用。他遂决定,不想当父亲,也不想当律师,而忽发奇想地要出去开出租车。从丈夫独特计划的无常性看,钟雁敏碰到是早熟的“中年危机症”,她感到颇受打击。由于无法容忍丈夫以他的不快来决定她与整个家庭的命运,她决定结束这份承受太多的婚姻。
钟雁敏几乎花了好长时间才从单身生活中调适过来,并找到个中的快乐。
“我被这次经历彻底击倒,人生的步伐完全被打乱。”
她陷入绝望中,直到好几个月后才重拾生活信念。
“我进入了重新营建生活的新阶段,这是一段很重要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