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家?租住的房子?单位?此刻,这些地点显得陌生和无趣,与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没多大区别。粘稠的冷风卷着落叶,扑打在脚下,竟像是一堆嘲讽和偷袭。姜雪子本想给肖依挂个电话,说去不了啦,有突发的案子,现在得出警!可略一思忖,姜雪子干脆关掉了手机。她在十字路口徘徊了许久后,随意瞅准了一条偏僻的街巷,一头钻了进去。
夜里十点左右,姜雪子站在了文军家的楼门口。
其实,今天不是辅导囡囡的日子,也没打电话去约。连姜雪子都纳闷,自己的脚怎么熟门熟路地到了囡囡的窗前?灯亮着。这时候囡囡该是做完了功课,吃了点夜宵,洗漱之后上床休息了吧。在楼门前,姜雪子习惯性地盯住了地面,目光像一把尺子绷紧,丈量了一番命案的现场。可在隐约的光线里,视野里什么都不存在,连一只觅食的野猫都不见。姜雪子泄气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想顺路看囡囡一眼。
敲门的一瞬,她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姜雪子叩了叩,没有应答,便闪身进去。屋子里灯火通明,却静谧得如一座陵墓里的甬道。像往常一样,她在门厅里换了拖鞋,喊了几声囡囡的名字,也没有回应声。姜雪子脊梁抽紧了,带点骇然地转了几个房间,甚至连阳台和阴台都没漏掉。“囡囡!”簇新的墙壁将她的叫声反弹过来,越发显得空旷与萧索。正待姜雪子怅然无助的一刻,洗手间里忽然传来了文军含混的回答:“她去奶奶家了。是雪子吧?”姜雪子推开门,瞧见文军烂醉如泥地坐在马桶上,东倒西歪着。
他手里擎着一只酒瓶,是烈性的衡水老白干,度。半瓶巳不见了。文军的领带垮塌地挂在脖子下,脸上泪痕斑斑。姜雪子紧了紧鼻子,嗅见了呕吐物的难闻味道,忙蹲下去,扶在了文军的膝盖上。“怎么了?你醉了吧?”
文军撇了撇嘴,又咕嘟饮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滑下,下巴上湿了一大片。洗手间里有点潮,但头顶悬着的奥普浴霸将炭火般的灼热洒下来,烤得人浑身毛躁。姜雪子卸下了文军手里的酒瓶,拍了拍他的脸颊,又问了一遍。这一问,文军的眼泪像玻璃上滚动的水珠子,淌下来一片,漫漶无比。
“雪子,知道吗?我心里难过得要死。”
文军压抑着嗓眼里的哽咽,强撑着,将手搭在了姜雪子的肩上,挥泪说:“她快一年了。冬天一到,她就整整一年的时间了。我不知道自己和囡囡是怎么过来的?眨眼的工夫,她就快一年不见了。”
姜雪子恍然了,一番慰藉的话不知该如何吐出口,只得悻悻地盯着他无辜的表情。
“真的,我是爱她的。活着的时候没在意,没尽心。也争吵过,冷战过,也和她动过拳头,可现在她没有了,我才觉得对不起她,以前没好好地对待过她。”文军攥着拳,堵在嘴巴上,时不时地擂自己的胸脯一下。姜雪子抓住他的手,不想让他虐待自己。但文军脸上的片片泪光也逐渐模糊住了姜雪子的视线。看得出来,文军对亡妻的感情很深,哭声也情真意切。吞咽着,抽搐着,瑟瑟发抖。在这个年头,有哪个男人会对亡妻这么追念呢?会如此陷人深深的伤情里不能自拔?忘却是容易的,从来都是新人换旧人,欢声替代了哀苦,可此刻文军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昔日的旧情和回忆,婉转流长,一步三叹。也许,正是这一念头催化了姜雪子。她心里顽固的坚冰被打碎了,心里一软,也蓦地流下了泪。
“快一年了,我是度日如年啊。没了她,我只能和囡囡相依为命。可她还那么小,理解不了死带来的缺陷和失败。”
“不会的。”姜雪子揩了揩文军眼角的泪,也擎起酒瓶灌下了一口。她明白她的举动会止住文军的伤情。“她死了。可她在天堂里看着你和囡囡,保佑着你们哪!”一条燃烧的火线顺流而下,犹如火蛇一般,钻进了姜雪子的肺腑里。如此烈性的酒,漫漶开来,淹没了她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姜雪子往双腿上沉了沉力,想使自己站得更稳一些。她缓缓立起,将文军的头搂进了怀里]
文军惊讶地抬望,盯视着姜雪子。他夺下了酒瓶,猛灌了一口。
“雪子!”文军嗫嚅着。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也没有丝毫的征兆。他只不过在傍晚时意识陡沉,想起了亡妻,所以不能自巳地将囡囡送回父母家里,想独自抚慰记忆。但姜雪子的到来打乱了这一切。他不想将她牵扯进去,将哀苦传染给他人。文军疑惑地望着她,后半句话始终也没讲出来。姜雪子紧紧搂住他的头,揪住他的头发,缠绕在指尖上,不住地卷动着……悠忽间,他觉得靠在了一块温暖的棉絮上一被日光晾晒得暄软的棉絮上,遂熨帖地将脸贴紧了。
姜雪子俯下身子,在他的额角上吻下一口。
霎时,文军像一枚引信被点燃了。他也报答似的将嘴贴在姜雪子的腹部,吻了很长时间。姜雪子闭目站着,搂着文军的脑袋,感觉到一个幼兽般的东西在怀里拱来拱去,流连不巳。那些看不见的坚冰慢慢化开了。流水穿透了浑身的皮肤,从每一根发梢、每一粒细胞里渗出来,孵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粒。
姜雪子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同样也唤醒了文军的努力。他自下而上,依次吻开了姜雪子的纽扣,双手剥开了她。
姜雪子扭头,猛地望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她的身体是如此优美。一道光亮的弧线勾勒出了她的美丽和健康。像一张丰满的弓,拉开了弦线。
不容多想,文军忽地拦腰抱起了她,踢开门,进了卧室。
……她伏在文军的胸脯上,指尖划来划去,写下一些缭乱的笔画,或者一些偏旁和部首来。文军的气息渐渐不缓了,侧过身子,将她压进了怀里。他的另一只手箍紧了姜雪子的腰和臀部,抚摸不停。姜雪子心里悸动不止,像一面鼓承受着敲击。体内的温度忽高忽低,只是闭住眼睛,滋润地享受着久巳干渴的沐浴。
谁也没讲话,靠马路一侧的窗户上划过车辆的灯光,恍若白昼。但瞬间又沉进了无边的夜幕深处,留下娇柔的呼吸和指尖的絮语。文军矮下头,含住了姜雪子的乳头。夜半时分,文军开口说:
“雪子,我想让你做囡囡的新妈妈。愿意吗?”
“我?”
姜雪子搡开文军的臂膀,退后一点。盯着黑暗里眨动的文军的眼睛,怔了好久。“我合适吗?虽然我挺喜欢囡囡这孩子的,聪明伶俐乖巧,又和我像有一种缘分,但我怕是不合适。我这样做,并不是想争取你什么的……我这样,是自己乐意的。”
“嗨!瞎说什么呢?”
文军抬身,靠在床背上,攥住她的一缕头发,爱怜地捋着:“有什么不合适?其实,我梦寐以求的就是你答应我。但我怕你拒绝,才一直没敢说。看见你辅导囡囡作画的那种气氛,我就想该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了。新的家,由你掌舵。”
姜雪子痉挛着,磕磕碰碰地说:“我有过去。我曾经怀过孕,也结过婚的。”
“那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肖铁没走开,一直在我心里逗留着。”
“我都明白,你和肖铁的所有事情……”文军将黑暗中愣怔的姜雪子拽进怀中’嘴巴靠在了她的额心,“都过去了。可我们是劫后余生的人,好歹,得把生活走完。行不?,
“你可以吗?你身边还有林兰。”
文军的手蓦地停下了,像黑暗中奔逃的兔子,在荒原上一动不动地警觉着。“那有什么?我总不能抗拒旁人的好感吧?她是来所里实习的,又是现时年轻人的做派,
敢爱敢恨。可我有我的防波堤,冲不毁我的。”
“那天,我看见你们去宾馆定客房了。你们同居了吗?”
“怎么可能呀?”文军的双腿突然夹住了姜雪子,令她翻过了身,覆在了自己身上。他感到了姜雪子内部的湿润和每一寸肌肤的颤栗。他的舌头舔舐而上,咂吮着甘露似的体香和默契的迎合。姜雪子忽然抱住文军的脖颈,将头埋进了他深深的肩胛里。
文军说:“雪子,相信我。”
“什么?”
“你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我也不例外,有着惨痛的过去。”文军很哲学地说,仿佛大学阶梯教室里夺席谈经的老教授一样,“就像一场大地震后,我们各自劫后余生地活过来了。我们得埋葬掉亲人的尸体,埋葬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从头再来。真的,有故事的人,才会珍惜生活的。”
“刘欢唱过: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给下岗工人的。”姜雪子哼了一截曲子。
文军嘻然,说:“那,我们就算是被生活下过岗、缴过械的人。现在百废待兴,待从头收拾旧河山。”他的言辞里颇有一股律师的豪迈。
“我怕,怕我埋葬不掉……”
文军没接续姜雪子的感叹。相反,他翻了个身,将姜雪子的脚趾含进了唇间,吮动着。很久后,文军像苏联电影里的那位英雄样,含混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不像俗话说的那样:雪落无声]
姜雪子惊喜地发现一一雪是有声音的。它张开微弱的翅膀,从窗前老榆树密密匝匝的枝杈间逶迤而下,将一片片枯黄的叶子打落在地,厚厚地铺陈眼前。也许,一片雪花就藏进了一片枯叶里,等着来年的发芽、吐绿和茁壮。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姜雪子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个多钟头。
有一刻,她伸手,瞧见掌心化雪了。带点疼痛,隐含着一丝灼烫。
一到年底,技侦上的活就锐减了。同事们围坐在一块,不是锄大地,就是玩斗地主。姜雪子落了单,乐滋滋地望着云层低垂的天空,琢磨着该给囡囡做一顿什么样的可口晚饭。这样的日子巳持续了近一个月了。每天下班,姜雪子总是急匆匆地赶到小学门口,接上囡囡,然后在蔬菜市场溜达一圈,采买上一堆时令果蔬。晚饭后,她会给囡囡辅导功课,接着再监督她画画。
文军手头接的诉讼委托太多了,回家总不正点。文军加班时,姜雪子会留宿下来,照顾囡囡的起居。或者相反,她收拾完毕后,总要当着囡囡的面,与他们父女二人告别,回到自己的租借房里。姜雪子不想让囡囡看破。文军也答应了姜雪子一让她们相处一个阶段,等彼此有了进一步的融洽后,再公布这一消息也不迟。
这是一种秘密的幸福。姜雪子只在电话里对妈妈讲了个大概,细节都隐去了。
“姜雪子,电话!”身后喊了一声。姜雪子跑过去接听,问了几声,对方都沉闷着,喘着粗气。姜雪子急了,捂住听筒,又催问了几声。出乎意料,支队长老胡的陕西腔粗砺地响起:
“到下面来一趟,在我的车里。”
急遽的雪花大了,淹没了停车场的所有车辆。姜雪子找了一圈,才在旮旯里找见老胡的那辆桑塔纳。她叩了几下窗户,老胡开了后门,姜雪子矮身进去。鼻子里猝然闻见一团被积聚的烟障,呛得她连连咳嗽了几声。凭直觉,姜雪子明白老胡巳在车里坐了一段时间了,起码抽掉了半包烟。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老胡戗了她一句。
“能!”
老胡沉吟着,始终也没进人正题。随口问了问技侦上的情况、姜雪子妈妈的身体和她最近的心情,等等。姜雪子搓着泛红的指头,哈着气,等着老胡别再绕圈子,言归正传。老胡的食指和中指间被烟熏黄了。烟屁股上衔着很长一截烟灰,掉也掉不下来。老胡转身,盯住姜雪子的脸,嘴巴蠕动了几下,忽地将一个牛皮纸袋扔给姜雪子。
“看看,净给我闯祸!”
“怎么了?”
“寄到局里的。就我和纪委的老刘看过,保密着呐。”
一听语气凝重,姜雪子就觉得来头不小。这绝不是案子上的事。否则,老胡也不会喊她下来,悄悄地在车里说话的。姜雪子边解着袋子上的绳扣,指尖边哆嗦起来。莫非?姜雪子想,莫非是肖铁的结论下来了。不太好,老胡才不忍心当面说?深一步思想,姜雪子又觉得不太对,老胡明明说的是自己闯了祸。难道,难道和文军有什么瓜葛?
果真是几张白纸,折叠在一起。
姜雪子展开。映人她眼帘的是一些密密麻麻的汉字一从报章上裁剪下来的,指甲盖大小,都是印刷体的模式,参差错落地组成了一段段的话,矛头都是指向她的。姜雪子的血直往脑门上涌,井喷一般地不可遏止。她迅速浏览完了几页纸,颤抖着将它举到老胡眼前,激动地说:
“可笑!这都是我的隐私,和工作毫无关系的。是不是?”
老胡勃然:“可你是我的人,是个警察。”
“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是人了?就没了普通人的隐私和七情六欲了呀?我才不稀罕这身老虎皮,你叫我辞,我立马就退给你。”姜雪子咆哮了几句,几乎带着受伤的母狼般的绝望。但老胡压根儿就不想搭理她,缓慢地掏出烟盒来,磕出了一支,衔在嘴角上。姜雪子静了一静,知道自己的几记猛拳砸在了棉花墙上,便知道过分了。别看老胡是支队长,但他举手投足间给人的却是一种兄长一般的关爱。姜雪子软了下去,哀求说:
“谁这么下流卑鄙,居然使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诬告我?支队长,究竟是谁告我的,你得告诉我呀?”
“匿名举报。”
姜雪子扳住老胡的肩膀,摇晃了几下,眼泪扑了出来。“是的。有这么回事,我和肖铁租过房子,我们同居过,我也怀过他的孩子。一切都是真的。但后来肖铁出了事,他死掉了,把所有的过错都要我一个人扛?我有什么错?谁举报我的?”
“你呀,”老胡摘下了姜雪子的手,开了窗缝,透进来一丝丝清凉的气息,“你连罪犯都能一笔画出来,丝毫不差,可怎么连自己的生活都看不透?你的眼睛瞎掉了,还是让狗给吃光了?”
老胡没讲过类似的狠话。这么一发怒,姜雪子咬住牙,止住了眼泪。
“那是你和肖铁的私生活,无可指责。我也不想去过问。毕竟,这个弟兄连命都赔上了,算是用命悔过了。”老胡顿了顿,接过那只牛皮纸袋,攥在手里。“但现在是给肖铁下结论的关键时刻。一封这样的匿名信,会让上头重新开始的。知道吗?不能因小失大。”姜雪子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老胡。
“你身边的人不好。以后,你交友要慎重。”
“什么?”
老胡嘿地笑了。举了举手里的牛皮纸袋,四两拨千斤地说!不熟悉你的人,怎么会诬告得如此详细?连字迹也不敢留,都是报纸上杂志上剪下来的方块字,玩的空手道嘛。放心吧,就我和纪委的老刘看过。一派胡说嘛,乱嚼舌头呐。”
未等姜雪子说什么,老胡巳拉开了车门,站在漫天漫地的雪雾中了。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姜雪子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点火星。她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老胡燃起了打火机,喂到了那只牛皮纸袋下。一捧火在白色的背景里跳了出来,翻卷着上升。
过后,姜雪子再没找见那堆灰烬。或许,它们都被雪花洗干净了。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大地被无限的雪掩映在了寒意与空旷里。剩下的一段时间,姜雪子仍旧心事重重地趴在窗台上,伸手接着葳蕤而下的雪花。老胡到办公室来过几趟,脸上表情皆无,只谈公事。姜雪子的目光不敢和老胡对接,顽强地抗拒着那封匿名举报信带来的龌龊情绪。
雪太大。老胡一高兴,提前放了羊,让大家早早回家和家人团聚。掌心化雪。
姜雪子的手心里捧着一汪雪水,但雪花仍顽强地落下来,奋不顾身。人走光了,静谥的凝视中,手心里的雪花如一颗颗汉字,堆积起来,又幻化成不久前的一天家里水管爆烈时的一幕……
那些漂浮的方块字,和李叔叔玩的填字游戏一起浮现在眼前。
蓦地,姜雪子心疼起了妈妈。她想挂电话过去,问候一声,手一伸,又放弃了。
姜雪子在文军家附近的蔬菜市场里买了几根胡萝卜。因为霜冻和雪天的缘故吧,胡萝卜在透明中泛出一层蜡质的红光,晶莹剔透,还带着一束葱绿的根叶。姜雪子爱怜地抱着胡萝卜,一路上心花怒放,想起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