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终于转过身,正式放下了小娥娘的手,退出一尺远。三爷咬着牙筋,胸脯渐渐不复下来,背起手,截铁地说,娥娘,我此前犯了莽撞病,差一点铸成了大错,该是我的不是。你谅解我的唐突,斥责我的冒犯,一风吹净吧。你还当从前的小娥娘,你还是家里的人,没啥两样子。
我咋活人?在朱家堡子里,我还有脸么?谁不知道,三爷纳了大奶奶的表妹做小,吹吹打打地接进了洞房,谁不为三爷欢喜,谁不指望着朱家堡子旺起来。可你一句话,就把小娥娘踢死了,破了,碎了,还活个啥?
朱家堡子的人不会这么说道。
可我耻辱!
三爷嗔怒说,要是我把病坐实了,今晚夕要了娥娘你,我更耻辱。
除非我去死,给朱家堡子一个解脱,给三爷一个借口。否则,我天明以后,就是六盘山下的一个笑话,人人都会戳烂我的脊梁。
你不会死,你上兰州城去。
干么?
我思想好了。天明一早,我就派人送你进兰州城里。娥娘,你还年少,我不想让你给七老八十的人陪葬,毁了你的前程。城里的一切手续,我自然会派人办妥,该花的钱,我会按时按点寄给你,不用你操这个心。去吧,你安心经营好自己,图个好光阴,好生活,也算你给我一次对大奶奶补报的机会。娥娘,你应了我的话,你就是我的恩主,我也会还报你的。
三爷,你真思想定了?
是丨今晚夕的话,一辈子都烂在了肚子里,唯有你我二人除外。
小娥娘没了退路,不得不从。
进了兰州城,你就不叫小娥娘了。名字,我也替你想妥了。
我随三爷的姓。
叫介眉!
介眉?
对,朱介眉,与我一个“介”字辈的,是兄妹。
脑子里像搅了一勺热糨子,一直停留在卧房的记忆中,让小娥娘有点不可自拔。现在的一应摆设,跟小娥娘那日早起,匆匆离开时的形状毫无二致。显见,是三爷刻意为之的。如此想来,小娥娘少了些悲苦,却多了一份定力。她猜想,三爷准定还在记挂着自己的。三爷是个大善人,这是个浅显的道理。
门响了三声。
管家在叫。
小娥娘临走时,又抚了抚罩单上的迹印子,才掀了门帘,跑近了管家。管家身畔站着一人,手上托着黑漆的吃食盘子,花色繁多,酒香暗布。小娥娘的脸潮红色,犹如隔世,此刻回还一般。管家见了厅堂内的动静,又见她独自一人,忙垂下头去,恭恭顺顺的。小娥娘问说:
“增武哥,不日上,卧房里是三爷在歇缓么?”
“你有所不知,”管家四下里张看,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压低声嗓说,“自打你走后,卧房里再也没人进过,除了下人们会时时来打扫一下。三爷吩咐过,一日一扫,里头的摆设不能动。床上的东西也是一月一洗,伺候得紧。”
“那三爷呢?”
“天天歇缓在小厢房里,就是小娥娘以前将就过的那间小偏房。唉!劝过,但没劝住,三爷的脾性,小娥娘该是再明白不过的。”
小娥娘心头一软:
“现在三爷人呢?”
无人吱声。再催问上几遍,管家才仰了仰脸,朝厅堂里端的墙壁努了努嘴。小娥娘不甚清楚,款行了几步,一堵冰冷的墙,森严地壁立着。除了一只人高的花瓶站在一隅外,墙根下空空荡荡。小娥娘看不出名堂,遂笑了笑,摆手问管家。管家颓丧地走过去,脚上很不情愿似的。挨近小娥娘时,管家递过来手,抓了抓小娥娘,却什么话都没说。小娥娘狐疑地望了望,手心里空空的,并没有他什么东西。恰此时,管家矮下身,按动了墙角的一个机关。一堵山墙,訇地挪开了。
原来是个暗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管家盯望一眼小娥娘,在幽微的光线里挤了挤眼色,便垂首报告说:“三爷,小娥娘到了有一阵子了,就在门外候着呢。我吩咐下人做了一桌酒菜,烫了一壶崆峒液,三爷和小娥娘先尝尝。还有几样菜,等下子就好。”
“哦!”
三爷应道。
管家搡了搡,端盘子的下人进了暗门。稍后,又踅了出来。
“三爷,这是家里新雇的厨子。听他说,在天水府和西宁府的大户人家里都干过。我试了试,有几样菜烧得顶呱呱的,还真不赖。三爷和小娥娘先吃,先说道说道,我就去灶房里监厨,随时喊我吧。”
“娥娘。”
熟悉的声嗓,她认得。
“三爷!”
小娥娘一应,刚跨进去,暗门訇地闭合上。
三爷躺在凉榻上,身子侧卧,只手端着一杆烟枪,刚刚从烟灯上取下来,衔在嘴上。小娥娘僵在地上,待眼底适应了稀薄的光亮后,才清晰地看见一朵烟云,从三爷的嘴角和鼻孔中冒出来,丝丝缕缕,挂在彼此之间,罩住了各自的面孔。烟云是软的,揉捏着,蠕动着,一寸寸地袭来,弥散在这间不大不小的暗室里。小娥娘先是嗅见了一股子烧呛味,随后而至的奇异香氛,迅速覆盖了她。
“我回来了,三爷。”
“娥娘!”
三爷动了动,将凉榻上的几案推到一边。烟灯晃了晃,险些跌倒,又乖巧地站稳了,播撒下如水的光晕来。暗室里静谧异常,一灯如豆的气氛,像此刻一整个世界上,留下了最后的一对男女。三爷支起身子骨,斜签在靠垫上,痴痴地笑。小娥娘靠前几步,几乎贴在了三爷跟前,给三爷报个到。
“你瘦了,娥娘。”
“整个六盘山下,就属三爷行得端,做得正,口风最好了。小娥娘两年多没服侍三爷了,没成想,三爷竟然染上了鸦片的瘾,自己害自己。”
“娥娘,不是鸦片,是药。”
“三爷供我去念书,小娥娘好赖明白些医学,鸦片伤人,是毒。”
“我病了,靠它。”
“哪达不舒坦,得的是啥症?”
“心病!”
小娥娘哑下了,听得出话里有话。这才深望了三爷几眼。真如他所说,三爷面貌清癯,颧骨突出,眼愣上挂着的两撇眉毛都花白了,肤色极差,有一层阴白的底子,不见血色。小娥娘泛起一股子不堪来,替三爷难过,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毕竟,隔了两年多的光景,有一些细小的隔阂,谁也不乐意去率先说破。三爷是个机敏人,又换了一锅子烟,喷吐起来,岔开了话。
“回家里了就好。”
“小娥娘家里来,是来听三爷吩咐的。放得再远的风筝,线绳子还攥在三爷手里。三爷咋说,小娥娘不得不依。”
“路上吃苦了,娥娘。”
小娥娘不吱声,只掐住虎口,掐出钻心的疼来。一路上的颠沛忐忑,狼奔豕突的逃亡,人死人灭的惨状,此刻不知该如何诉说,怎样开口。小娥娘的腮上挂住了眼泪巴巴,唏嘘着,想问三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因果。
“吃苦是小娥娘的命,但三爷不该使这样的手段。”
“是请!”
“一路上死了几十个人,三爷何苦来着。”
“为娥娘,死得起。”
“三爷,小娥娘是个不值当的女子。就为回一趟朱家堡子,竟害死了那么多的命,小娥娘咋能交代过去?给谁一个说法?”
“娥娘,那是九百块大洋的功劳。当年,红军兵路过朱家堡子时,我为了防他们一手,怕他们打土豪,分田地,于是送给他们九百块袁大头,救了他们的急。人在难处,他们不能不念惜我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不假。”
“比命值钱?”
“那是我下的一单账,做的一个买卖桩,天长日久,会生利息。”
“利息就是红军兵的几十条命?”
“欠人钱财,自然替人消灾。”
“三爷不像以前那个疾恶如仇的三爷,也不像以前那个善心慈悲的三爷。三爷变了,变得连小娥娘都不认识了。”
“娥娘也变了。”
“小娥娘只是来听吩咐的,却背上了几十条人命。”
“别自责了,娥娘。红军兵不过是一伙子流寇,打散的枪匪,不为我用,就为你死,没啥稀罕的。我下了一单买他们命的账,现在销了。”
“那还是一伙娃娃兵,三爷。”
“娥娘,三爷不是井底之蛙,不是坐井观天的废物。我虽说活在六盘山下,但人世上的道理却清楚得很。忽忽焉,一阵风一样,不是这帮子军阀得势,就是那帮子土匪坐了金銮殿,纷纷乱乱,让人眼花。我坐地为王,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能是八面玲珑,朱家堡子也才能有现在的天下。”
“三爷打了电话,还用差人来绑么?”
“迫不得巳,怕你不听话。”
“三爷兴师动众,其实是去兰州城里问小娥娘的罪呢。三爷有的是眼线,小娥娘的一举一动,尽在三爷的掌控当中。”
“还好!红军兵有信义,知恩图报,九百块大洋花得不冤。”
小娥娘迷惘着,见三爷一副自负的样子,端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态度。“红军兵的首领要是知道千里路上,是去绑架一个小女子,怕是也饶不了三爷的。三爷想过没有?”
“娥娘,你跟他们一个口气,穿一条裤子。”
“他们护了我一路,死光了,小娥娘要是记不住他们的好,今世里也枉做人了。三爷自小也是这么教导小娥娘的。三爷忘了么?”
“我耍了他们。”
“是害命!”
“不提了。你家里来就好,我只盼这个,娥娘。”
三爷忽然摸住了小娥娘的腰,指头探索着,往自己怀里送。小娥娘挣着,腿脚上蓄足了力,等着一个切实的回话。三爷忽然呵呵笑了,笑得很是爽朗。笑完,三爷搁下烟枪,一把搂住小娥娘,卸在了凉榻上。
小娥娘知道这就是回话,也是答案,遂闭上了眼睛,一任三爷的手在身上缭乱地奔驰。斜襟前的襻纽绽开了,露出了尖尖的双奶,沮丧地交出去。三爷的手很利索,也很享受,又往下半截里试探去。小娥娘夹紧了裆,但三爷的手不同意,含着愤怒掰开了她,解下了她的腰带。跑了几天几夜的长路,小娥娘闻见了身上散布的一股子酸臭味,不止是汗腥,还有一种身体里的怨气,很深的怨气,若在渊底。但小娥娘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三爷需要揭开谜底。三爷需要这个答案。她一下子放弃了,觉得抵达了两年多以来,自己一直追索的那个目的地,终到了尽头。此时,三爷的手停下了。三爷站起来,迅速扒掉了自己的罩衫,峙立在小娥娘头顶。
“娥娘!”
三爷吟吟地叫。
她闭住眼,只当这一具肉身是别人的,与自己痛痒无关。可犹不甘心,潮汐似的怨恨,在肌肤下涌来荡去,拍岸滔天。“小娥娘是三爷放了生的,现在三爷想收回去,小娥娘也无怨言。来吧,三爷快动手。”
“我没有一刻放过你的生,娥娘。”
“是三爷送我去念书的。”
“幸好,我刚刚吃了后悔药。”
“三爷心里有毒。”
“现在也不迟。”
“好!不放生,那小娥娘就是三爷两年前下的一单旧账。三爷反悔了,现在该算利息了。小娥娘没啥可回报的,只有这副肉身子。”
“娥娘这么美的身坯子呀……”
“想问问三爷,干么两年前的夜里,你将小娥娘娶进了洞房,却忽然撒手不要了,放了小娥娘的生,还一赌气送进兰州城里。三爷嫌弃我么?”
“撒手?”
“三爷,小娥娘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没碰过男人。”
“说笑呢!城里那么龌龊,那么滥脏,小娥娘不是也有过一个意中人么。我清楚他,他是保安军的一名军官。”
“三爷,小娥娘不曾玷污过你的姓,小娥娘也姓朱。”
“叫啥?”
“忘了小娥娘的名字么?还是三爷给起的。”
“啥?”
“朱介眉!”
“?”
“在朱家堡子叫小娥娘。在兰州城里,我叫朱介眉。”
言毕,小娥娘忽然睁开眼,醒转过来,身子一缩爬起来,匆忙抱住了奶子。衣服凌乱不堪,想跳下凉榻,身上的腰带却牵绊着,动弹不得。小娥娘退到了凉榻角落里,骇然地盯住三爷。三爷峙立着,精光光的,那个要命的物件像一块鸦片膏,软软地挂在腰下,声气皆无。小娥娘抬望着,心里顿时澄澈起来,找见了一切的因,看见了所有的果。三爷冷冷地发笑,露出了鸡血样的牙床。三爷低下头,从榻下摸出来一根绳子,朝前踱来。
“你不是三爷。”
“娥娘眼神真好,我是朱家堡子的老四,该喊我四爷。”
“三爷人呢?”
“哼哼,那个倒霉鬼中了风,变成了瘫子,屎尿都不能自理。念在一母同胎的情份上,我养了他不少时日。他给我筑的那座小堡子,现在是他的牢狱,连一只麻雀都休想飞出来。知道你晚夕里要来,我派人送了三爷一碗砒霜。没猜错的话,三爷现在巳经去享福了,娥娘。”
“鬼!”
“娥娘这么骂我,我其实很乐呵,也很舒坦。”
“我会去报官的。”
“只怕是来不及了,娥娘。”
说着话,四爷扑上前去,一绳子就将小娥娘捆了。小娥娘四肢蜷缩地被缚,嘴上却不留情,尖声叫骂,朝四爷狠狠地啐了几口唾沫。四爷不气不恼,捧着小娥娘的一双天足,细细地品味起来。小娥娘挣扎不停,但绳子浸过了水,越挣越紧。小娥娘的反抗激起了四爷的愤怒。四爷扔下她的脚,骑在她身上,双手一扣,卡住了小娥娘的脖颈。四爷得意地说:
“娥娘的一身好肉,我得慢慢吃,一口一勺地消化掉。”
“老四,你为啥这样?”
四爷嘿嘿地笑,丢了手,朗声说:“娥娘,老三慈悲你,放了你的生,顶如是留给了我。天算不如人算。老三中了风,该到了我执掌朱家堡子的时候。先前,我还没打上你的主意,你本该在兰州城里好好念你的书,但你偏偏和穆柯寨的少爷相好了起来。说给你知道,也让你死了这份心。几个月前,穆家少爷在你们女学生去慰军时,故意惹了你,勾引了你。穆家少爷有阴算,想通过你,打进朱家堡子来,让穆柯寨吃掉朱家堡子。可怜老三那个窝囊废,看不透这一点呀。”
“穆士英不是你说的这样子。”
“咋样?”
“他是个实诚人,真心待我。”
“乖乖,听听你小娥娘的口气,像个大笑话。这么乱的世道,还有实诚可言么?穆家少爷家有妻小,他不该瞒着你,他只不过是在玩弄你。”
“我不信!”
“你该信我一回的。你巳经见过穆家少奶奶了,我知道。”
霎时,小娥娘想起了那双白色的袜套。
“娘的,他小子玩,还不如我来玩玩娥娘你。”
小娥娘奋力一挣,一脚踢翻了几案上的烟灯。烟壶里的煤油淌了一几一榻,霍地燃烧起来。四爷跳起来,拍着身上的火苗,叫骂不止。小娥娘也滚下了凉榻,滚到墙根前时。别室里顿时烟熏火燎,劈剥燃烧。
壁上的暗门蓦地开了,管家跑了进来。
管家径直地跑近四爷时,直端端地将一把匕首攮了进去。噗地一声,四爷的肚子放了气,血派当场,人若一根树桩,杵在了原地。四爷不相信这一幕,赤裸裸地盯着管家,嘴张成了一个黑洞,却发不出声来。管家扔下刀,扶起了小娥娘,哭着说:
“小娥娘,增武对不住你。”
“增武哥!”
“少奶奶,我家里的十几口人,都被老四押成了人质。我背叛了三爷,干下了伤天害理的事。我罪不可恕。我只能杀了老四,还报三爷和你。”
枪响了。
四爷在倒下去的刹那,摸出了靠垫后的短枪,射向了管家。四爷隔着熊熊的火焰,再将枪口瞄向小娥娘时,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把菜刀,夺然掠去,切在了四爷的喉咙里。门端上,站着晚夕里那个低眉顺眼的新厨子。
小娥娘看见了他的手,缺了两根指头。
唱#……千般苦呀!”
深邃阔大的朱家堡子内,巳是焰光映天。罡风劲吹,火势呼啸。
跑出了寨门,小娥娘真的看见了金枝和她男人。金枝男人早就备妥了车辆,倚马可待。小娥娘刚刚近前时,腰里忽然一轻,那个新厨子将她揽上了车辕。薄暗中,新厨子对小娥娘说:
“我是三连长的伙夫匠。三连长咽气前,派我来朱家堡子销账。”
小娥娘问说:
“你不是厨子,你是红军兵?”
“旦”
是。
“带我走,去见你们的首领。”
“干啥?”
“去当面销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