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支队的小楼鸦雀无声,楼下的车辆也都不见。唯有那棵阔大的榆树,飘下来一条条的积雪,银砖样的结实。一问,姜雪子才知道刚发了几起案子,大家都分头出警去了。又问了问支队长老胡的情况。留守的值班员回答:胡支队去开局长办公会议了,据说市委主管政法的副书记来视察,动员局里搞好“两节”前的治安保卫工作。
姜雪子犹不甘心,蹒跚着上了楼,站在老胡的办公室前。
支队的人都知道:老胡的办公室二十四小时不挂锁,开放办公。他一年四季都吃住在办公室里,以队为家。姜雪子轻轻一推,门果然滑开了,涌出来一股腥辣的烟气,陈旧得呛人鼻息。姜雪子闪身进去,将门掩上。
其实,她此刻也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这么荒诞不经地闯人,跟个贼似的缩头缩脑着,究竟所为何来?但是,冥冥之中有一个突然而至的预感,一只无形的手牵拽着她,将她引到了老胡的办公桌前。姜雪子甚而觉得天灵盖内藏着一个陌生人,捏着嗓子说话,命令她打开老胡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取出那一包东西。
她顺从了指令,双手颤抖着取出了一只牛皮纸的档案袋,搁在桌子上。姜雪子闭紧了抽屉,目光灼烫地落在了档案袋的封皮上。她看见了一行黑色的标题一肖铁遗物清单。
泪水夺眶而出。嗓眼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也像破壳的雏鸟,蠢蠢欲出。
姜雪子抱紧了那只牛皮纸的档案袋,贴在了脸颊上,细细地摩挲着。这么久了,她才第一次见到肖铁留下的东西。在巨大的伤情外,姜雪子开始怨怼自己:为什么忘记了这一茬呢?何以糊涂到了这等地步,不去收集他散落下的从前的物品?
自肖铁跳河自杀,到局里的大队人马沿着河岸打捞他的尸体,再到为他举行葬礼。在这一连串备受煎熬和折磨的过程中,姜雪子的大脑一直处于空白的状态。那一阶段,她像一座空荡荡的仓库,悄悄地承受着人们递送过来的安慰、怜悯、同情和帮扶。当然,这里头也不乏幸灾乐祸、观望和虚情假意的慰问。虽说她和肖铁巳经扯了结婚证书,在法律上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她终究不能以“未亡人”的名分出现。老胡声嘶力竭地阻挠着,断然否决了她的种种要求。
她和肖铁尚未举办结婚仪式。她仅是肖铁的恋人罢了。
葬礼上,一直唱主角的是肖依。姜雪子空白着,木偶般地顺从了本地的风俗和习惯,也机械似地照着老胡的安排去做了。如此一来,她被排除在外了。
组织上成立了一个班子,全体成员共同在场见证,一块儿打开了肖铁的办公桌和铁皮柜子。他们清点了肖铁的遗物,分门别类地装进了各种档案袋,送到局里,等着对肖铁下最后的结论。可迟至今日,近一年的时间了,这一结论仍没有孵化出来。
如见故人!姜雪子摩挲着它,亲吻着它。
像是那只牛皮纸的袋子存有肖铁生前的体温,也像是他活着时,留给她的唯一的遗赠。姜雪子抱紧在手里,婴儿般地抚摸着,体味着。肖铁的一颦一笑,此刻都放大成了栩栩如生的图像,在她的心里过电一般。她喃喃地念叨着肖铁的名字。往日的时光里,那些巳然黯淡了的亲昵、拌嘴、缠绵、冷战,都化成了一股强劲的力量,牵拽着她的神经。她感到疼,但更大的愉悦迅疾覆盖其上,只留下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战栗。
铁!我抱住你了!姜雪子呻吟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雪子被一阵厉风撞门的声音叩醒。她泪眼迷离地睁开,哆嗦着,解开了牛皮纸袋上的绳扣。鼓鼓囊囊的袋子里,塞进了厚厚的一叠东西。捧着它,姜雪子如同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款款地取出来,搁在了桌面上。
泪水糊住了眼睛。蒙昽中,她将它们都摊开,依次摆放整齐。姜雪子抹了一把泪,暗中带着一丝希冀,一丝枰枰兔跳的心动。这一刻,她渴望肖铁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自己有个只言片语的交代,能有个起码抚慰的语句。她战栗着,浑然不觉。但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姜雪子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
此时,命运显露出了它最浄狞无耻的一面:它露出了青面獠牙,像传说中的那匹饕餮巨兽一样,吞噬了一切。她打开的不是心爱者的遗赠,不是蕴藏着过往记忆的温存余烬,更不是一纸奈何桥上的辞别书。它只是一只魔瓶,一旦启开,袅娜的魔鬼会像细烟一般趁虚而人,噬净她全部的脑髓。
姜雪子将目光靠上去,逐个地细察起来。屋内的空气里烟垢重重,围困着她,犹如蓝色的魔鬼苏醒了。此刻,没有一声清明的嗓子喝断她,没有醍醐灌顶地大叫让姜雪子停止。她看见了一页清单,密密麻麻的文字里记录如下一存折二张,计,元人民币;
龙卡一张(号码略),计,元人民币;
金穗卡一张(号码略),计万元人民币;
彩照,共张;
伟哥,共粒(美国原装,原瓶装粒〕;
回春片,一瓶〔未启封;
避孕套,共包只;
中华烟,条〔未启封极品玉溪烟,共条盒;
五粮液,共瓶;
茅台,共瓶;
三星手机,共部〔未启用〕;
诺基亚手机,共部〔未启用〕;
金表(帝陀牌),共只;
金佛,共尊〔待验证〕;
猴年生肖邮票,共版〔中国邮政第一次发行〕;乂光碟,共张;
《花花公子》杂志,共本;
仿佛被滚烫的钢水击派了一身,她猛地收回了目光,不敢趋前靠近。姜雪子并不觉得血往天灵盖上泛涌,周身也并无灼热。相反,她像掉进了郊外荒野上一口废弃了千年的古井里。倏忽间,天空崩塌了,成吨成吨的物质砸下来,掩埋了她。
这是一种被活埋的感受。姜雪子捋了捋脖颈,才觉得呼吸畅通了些。
一页简洁明快的清单,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条分缕析的评判,只罗列了物品的名称。但每一种物品,都像是一枚炸弹,被姜雪子的目光打开了引信,粉身碎骨地爆炸开来。越是逐行读下去,姜雪子越是有一番遍体鳞伤的心情。结果就横陈眼前,此刻,坟墓般的秘密被挖掘了出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她登时明白了雷子他们的话。
原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唯独自己被蒙在了鼓里。如果不是自己白痴,那就是众人联手的欺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事情有多大?统统都是一些屁话。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像眼前的白昼一般确凿。
她也明白了组织上迟迟不下结论的原因。怎么组,如何织?这些炸弹似的东西,足以将所有的结论和概念炸得分崩离析,体无完肤。一年了,在局里貌似不静有序的气氛下,肖铁却像一个丑闻、一个被秘密宣喻的笑话,在众人的嘴上流传,在社会舆论上被复制,成了小道消息和茶余饭后的谈资。
真的,这不是肖铁留下的遗物。它是一包毒药、一撮恶毒的病菌,一枚终于引发的暗器,朝着她袭来。姜雪子目瞪口呆,有了毒发身亡的感受。
甚至,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纸判决书,白纸黑字地写明了一切结果:死刑!
肉体的终了;她和肖铁之间所谓感情的谎言;通往婚姻的末路歧途;一个貌似铁骨铮铮的刑警队长的恶心嘴脸;她、老胡、雷子他们一帮弟兄一错再错的情感浪费;肖依从小到大的偶像与榜样的毁灭……姜雪子的内心巨浪滔天,逐字逐句地驳斥着死掉的肖铁。她想,他的亡灵一定在天上能听见。
渐渐地’姜雪子的手不再颤抖了,心跳也不稳了。她变得冷静无比,比扯天扯地的雪花更冷,更清晰,更自主。她觉得自己细察的这一份清单,以及清单上的这个人与己无关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刑警,在勘查现场,在比对痕迹。
姜雪子将所有文字默记于心,重又装回到牛皮纸袋里,只摊开了一摞照片。
一共二十七张彩照,像一卷良好的电影胶片,记录了肖铁鲜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肖铁个人的留影外,一个长发飘然的女子出现在了画面中。姜雪子甄别出了照片上不同的地点:市内的水上公园、河边的草地、充满异族风情的少数民族帐篷、一家挂满了先锋绘画作品的酒吧、一扇宾馆性质的落地玻璃窗,等等。姜雪子冷静着’留下了其中的两张,将其余的都塞进了袋子里,原样放回到老胡的抽屉里。
她带着两张彩照,出了门。
姜雪子并没下楼,也没进技侦办公室里。奇怪的是,她身上的烧退得一干二净了,发涩的嗓子也圆润了许多,气息悠长,耳清目明。她感觉自己从没这样身轻如燕过:一年了,压在肩膀上的那一只无形的包楸,此时也不翼而飞了。她沿着楼梯,拐上了刑警支队那幢灰楼的顶台上。
辞典一样厚的雪,均匀地铺陈在楼顶上,干净得像一捆新鲜羊毛织出来的毡毯,令人不忍心踩上去。
姜雪子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将脚印烙了上去。漫天的雪花斜斜地吹袭过来,仿佛一粒粒一触即化的字母,使寒风有了方向与形式。站在楼顶上,绰约的人影和房舍都那么小,如一盘毁坏的棋局,被雪遮掩了失败和沮丧。
雪花是多么公不啊!姜雪子想,它不论穷人和富人,它也不计较污浊和洁净之地,它不分男女,它也不记挂爱恨情仇,都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化成一滴水,慢慢地滋养着生命。一念及此,姜雪子忽然很想念妈妈。妈妈是多么慈瑞的人啊,给自己起了一个如此温暖的名字:雪子!
是雪的孩子吧?
流连着纷乱的雪花和清澈的空气,姜雪子站在旷野中一般,形单影只。她拿出那两张彩照来,细细端详起来。
姜雪子钉子样地站在楼顶飞旋的雪花中,蓦然有一股热流自心中流淌而出。就是自己也身为女人,也同样会对照片上的这个女子感到击节欣赏的,也会被她的美貌打动,默默地去爱上她的。虽然,这种同性之间的感觉含着嫉妒、怨怼和蔑视,但姜雪子不得不承认,她是如此完美和优雅。其中一幅里,那个长发飘飘、明眸皓齿的女子站在一簇绿竹下,冲着镜头咧开了嘴角,手臂伸展了,打出一个“V”形的手势。肖铁的半拉脸隐在她的身后,也做出一副乐开怀的笑脸。
他的胳膊从她身后伸出来,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身。或许是他箍紧的力气,或许是她身上那一件红色的紧身I恤的缘故。她的双乳显得异常饱满,如拉紧的弓,隐隐现出胸侧带子的拉痕。
不能不说,她是一个妖娆丰满的女子。她下身的那一件宝石蓝的牛仔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曲线。她弧形的胯,她捏紧的蜂腰,她颀长的粉颈,她优美的臂膀,^透露出她的韵致和曼妙来。肖铁埋在她的身后,拥着她。能瞧出来,他的腹部紧贴住了她的翘臀,犹如一只受惊后抱紧自己的蚌壳。
另一幅却略有不同,画面只截取了上半身。
肖铁坐在椅子上,夸张地笑着。而她侧脸,将象牙似的下巴偎进了肖铁的肩胛窝里,微闭着双眼,享受般地浮现出一种梦幻的表情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服,是那种舞蹈演员练功时才穿的,筷子细的带子勒在肩头上,使圆润藕色的肩头微微耸起。肖铁的一条胳膊揽住了她,手按在了她的胃部,掌心预热着她似的。姜雪子发现,她的长发巳被束起,绾成了一只麻花样的发髻,横插着一根圆珠笔,显得精致、干练和娇媚。
她有着一张瓜子脸,下巴紧凑地缩起,挑衅似地向前突起,与舞蹈演员杨丽萍有某些神似。她的鼻头很小,但鼻身如斧劈般地耸峙着,有一丝骄傲,又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的弯眉显然是经过修理的,宽厚均匀地铺展开,将那一双雾一样蒙矇的眼睛包裹进去。在眉心的一侧,嵌着一粒标点符号似的红痣,隐约可见。
姜雪子觉得:她的五官有一种气质。一种天生的气息在包裹着她,恭维着她,养护着她。姜雪子一时半会儿说不上它究竟是什么,但她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在寂寞的高天上飞翔的尤物:仙鹤。
是的,它是与尘世无染,远离了这个爱恨错杂,情仇不分的人世间,规避了法则和俗世烟火气的仙鹤。
一刹那,姜雪子忽然原谅了这个女子。她觉得她的美丽是无辜的,没一点错。
姜雪子纠正着自己的目光。她懒得去瞧照片上肖铁的姿态和表情,也懒得再去追究什么了。他巳经死掉了,化成了一捧商粉和余烬,被埋在了厚厚的黄土下,喑哑无声。姜雪子知道有一扇门在心里启开了,先前窒息的房间内,被灌进了自由的风和四季的光线。或者,冬眠过后,一只鼹鼠样的心脏苏醒了。
姜雪子笑着,唯有自己能听见那种细若游丝的笑声。
曾经无数个夜里,她以指为笔,在胸口上画着肖铁的名字。她以腹为纸,描画着肖铁的眉眼和神情。多少个暗夜里,她辗转难眠,一遍遍地抚摸着自己的乳房、腰身、大腿和私处,感知着肖铁曾留下的一次次悸动与高潮。她抱紧了肖铁的那只枕头,一遍遍地嗅着上头残存的体味、发屑和油腥气,舍不得去洗去换,生怕它从空气里逸走,散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人世间。夏天的傍晚,她茫然无措地走在昏黄的街上,总是望见前头的背影是肖铁的,可等她鬼使神差地拽住那个行人时,一遍遍地发现错了。她责备自己是个女疯子。在恶心自己的同时,她又扑过去,拽住另一个行人细看……
可等到了什么?除了死是确凿的,现在,死又复活了一遍,露出了它残暴无情的一面,也击毁了先前自以为是的一切记忆。死,就像一堵墙。走到哪里,它就横亘在眼前,使自己一次次地碰壁,留下失败和鼻青脸肿的累累伤痕。原来,一切都那么虚!那么不值得!那么轻!
甚至,所有的过去,也抵不过手中才几克重的相片。
一抬头,眼前忽地一亮。姜雪子愣怔地望着粉末状的飞雪,猛地发现雪是有光的。雪像一粒粒萤火虫,带着洁白的光掉下来,将自己里里外外照亮了。
她的手动了动,将两张相片撕碎了,掷在雪地上。她看见一点点的光,蝶翅样地落下来,将那些碎末都擦净了,擦得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姜雪子觉得脸颊上很涩’紧绷绷地发胀。她抬手,抹下了一缕缕的碎冰,攥在手心里。
原来,眼泪被冻住了。
出警的人和车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整幢楼上静悄悄的。姜雪子踅下了楼梯,埋着头,袖着手,单调地出了局里的大门。雪在她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先是觉得虚,接着就踏实了,一系列的动作犹如踩在一只鸡蛋上舞蹈。她抱着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瑟缩成一团。
雪的喊叫更像是来自体内的一捆骨头,纠缠不清。
擦身而过的人群都被冻僵了,粉末状的飞雪模糊了他们的嘴脸,一道道横掠飞驰的目光,带着紫色的寒冷。姜雪子告诉自己,他们都是有方向的,有一个明确的去处:家。家是舔舐伤口的地方,也是刮骨疗毒的所在。甚至,家是一个能破开嗓门,放声号啕一场的舞台,是一片清凉的镇静剂,喝了,就能昏睡过去的床榻。雪花使天空混乱无章,姜雪子仰望了几眼,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站在了天桥上,摸了摸手机,竟想不起一个值得去拨的号码。
桥下的街面上,蜘蛛网似的密布着电车的线路。一辆电车拐弯时,竖立的两条辫子擦出了弧光,久久不曾熄灭。惊叫的麻雀混同在雪天雪地里,与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没什么两样。寒气顺着脚趾慢慢地升起,腿脚麻酥酥的,居然会一瞬间失去知觉。姜雪子愣怔着,意识深处的屏幕上,也如飞雪一般地空白。
在这个节骨眼上,兜里的手机竟异想天开地响起,嗡嗡的,如一块被冻裂的石头。姜雪子盯了盯视屏,出现的是一串乱码。她十指僵硬,头脑倦怠地打开。
“喂,是雪子吗?我是李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