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徐徐从窗外吹进,纱帘浮动,在阳光下带起一层涟漪光晕。
又是一日歇课,秦惊羽窝在房中,哪里都不想去。随意翻翻那日林靖奉韩易之命送来让她温习的书,大半字都不认识,看了也是白看。
隔着纱帘,秦惊羽的目光在院内游离,停在翠绿的枝头,心神不定。
“殿下喝茶。”汝儿身着崭新服饰,精神抖擞,满面欢喜,小心奉上茶来。
说实话,能在内殿服侍的宫人,不论男女,相貌身段都不会差。就说汝儿吧,浓眉大眼,五官十分周正,不过跟人一比,一下子就给比下去了。
人影急急奔来福身,是琥珀,“殿下,娘娘请您好好装扮,客人已到了。”
秦惊羽慢悠悠梳头更衣,整理完毕,带着汝儿步出门去,边走边郁闷:琥珀做事毛躁,梳个头把她头皮都扯疼了。习惯养成,离了那少年,什么都不对劲……
不对劲的人,不止她一个。秦惊羽远远就见穆妃一反常态,带着一干宫女内侍站在正殿大门口,一见她来,眉开眼笑,伸手就来牵她。
“羽儿来了,昨晚睡得如何?胃口好些了吗?”
“回母妃,都好。”
穆妃手指抚上她的面颊,眯眼笑道:“羽儿做得好,那个燕儿,我一直不放心,早该弄走……还有,就算他以后要回来,也绝不能留他在身边。”
秦惊羽垂眸轻笑,“母妃不用操心,燕儿的事,我有分寸的……”
那一日脱裤验身未果,自己拉了皇兄皇弟在正殿吃吃喝喝,谈天论地,好不容易将三人恭送出门,又等了半晌,林靖才拿着剩余的药膏,姗姗来迟。
据他所说,那少年扭扭捏捏,又哭又闹,折腾得厉害,他费了很大的劲,只差将其打晕,才勉强把药膏搽完。林靖汇报完毕,并无多话,不论她如何明说暗喻,旁敲侧击,始终毫无惊诧,面色如常。
也就是说,是她想多了,燕儿确是个太监,如假包换。
一夜过去,再见燕儿,已是苍白羸弱,形容枯槁,憔悴得几乎不成人形。
目光对上,少年眼眸清澈却空洞,唇边笑容卑微,隐隐带着一丝苦涩。
的确,隔阂的种子一旦埋下,遇土则生,见风就长,转眼就成参天大树,再也没法回到从前了,就算查实他没有问题,自己也没法再全然信任,半分不疑。
所以,她思绪良久,唤来太监总管高豫,调了汝儿过来贴身侍候,而燕儿,则是让高豫告知他家中的变故,给了他一笔银子回岭南老家奔丧,丧假定为一月,并告知他回来后将调去外殿,贬为杂役太监。那笔银子,数目远远超出想象,足够他在外安家立命,一生富裕。换作是自己,打死都不会再回来……
“想什么呢?”脚步轻动,风声低起,微褐的手掌在面前挥舞,一张笑容灿烂的俊脸映入眼帘,这就是所谓的客人,雷牧歌。
雷牧歌即日起要去西北军营历练,五年之后才予回归,是以被穆妃召进宫来小聚。宴席伊始,宫女刚一上菜完毕,穆妃即是屏退旁人,自己也借故离开,存心给两人制造独处的机会。秦惊羽看在眼里,真不知怎么说她才好,这位母妃,实在是乱点鸳鸯,多管闲事。
她摇了摇头,又夹了一块熏肉在雷牧歌碗里,“别磨蹭,快吃快吃,等下宫门要关了。”
雷牧歌看着自己碗中堆积如山的菜肴,哭笑不得,“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五年呢,足足有五年都见不到我……”
秦惊羽停手,正正经经望向他,“就是,一去就是五年,你怎么不和大皇姐定了亲再走?”这个朝代的规矩,男子要行了冠礼才能告庙娶妻,像他这般年纪,最多就是个订婚了。
“咳咳,又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老是盯住这件事不放。”雷牧歌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跟我说实话,你真那么想我当你姐夫?”
“一般般,貌似跟我没什么利害关系。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你若不娶我大皇姐,还能娶谁?哦,不,是还敢娶谁?”
朝堂上下,宫里宫外,谁人不知长公主秦飞凰心仪将军公子雷牧歌?啧啧,男才女貌,大夏王朝有史以来最为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
她敢说,雷牧歌要是胆敢另娶,秦飞凰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雷牧歌淡淡一笑,“我都不急,你操什么心?不说这个了,来陪我喝一杯。”
“好。”秦惊羽乐呵呵去端案几上的酒杯。可别说,经过那场吃喝嫖赌的比试,她酒量见长,时不时抱着酒壶偷抿几口。
“看你,吃相真差,满嘴满手都是油。”雷牧歌按住她的手背,掏出丝帕来,给她轻轻拭擦,眼底满是宠溺,“其他几位殿下吃东西都是斯斯文文的,就你这么粗鲁,像只小花猫……”
秦惊羽一晃金黄油亮的鸭腿,大笑,“又不是女人,那么矜持干吗?”
雷牧歌垂下眼眸,慢悠悠帮她擦干净,神情专注,“你要是女人,我就守着你不走了……”
“什么?”秦惊羽呆呆仰头望着他。自己没听错吧,这小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喝酒吧。”雷牧歌自顾自倒了一杯,看着杯中色泽深浓的美酒,面露惊喜,“葡萄酒?”
“是啊,这是上好的葡萄春。”
这个朝代,葡萄酒及其酿造技术是刚刚才由过往商旅传播进来,除了大夏皇宫有数坛珍藏之外,民间尚未普及,所见甚少,也难怪他有此表情了。
几杯下肚,秦惊羽起了醉意,蹙眉道:“我告诉你,这酒杯不对,喝葡萄酒,要用高脚玻璃杯才行……”
“玻璃杯?那是什么?”
呃,说错话了!秦惊羽头晕捂嘴,“玻璃杯,就是……夜光杯。”
“夜光杯?”雷牧歌好笑道,“这青铜尊也很好啊,为何要用夜光杯呢?有什么讲究吗?”
“当然有讲究了!那个,古人云,”秦惊羽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念到后面,声音渐低,心里酸酸的,居然生出些许不舍来。
雷牧歌连连点头,“这诗写得好,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后,酒色便与鲜血无异,饮酒有如饮血,豪气于云,岂不壮哉!”看了看她,又笑道:“这是你做的诗吗?着实不错啊,下两句是什么?”
秦惊羽懒得解释,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雷牧歌喃喃,面生向往,一仰头把酒灌下。秦惊羽也不甘示弱,与他一杯接一杯喝了个痛快,说话也渐无顾忌。
“喂,雷牧歌——”
“怎么老是叫我名字?叫雷哥。”
“雷哥?呵呵,怎么听起来像雷公,”秦惊羽不屑大笑,“真是难听死了!”
雷牧歌也忍不住笑,“那就叫牧歌,如何?”
“行,等你回来,我就叫你牧歌。”秦惊羽点头答应着,好死不死拍上他的肩头,“你要答应我,别在战场上缺胳膊断腿,我可不想……”
雷牧歌凑过来,俊目迷离,丹唇飘香,“不想什么?”
“不想……不想……”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得推他一把,大声叫嚷,“哎,你别靠在我身上,重死了!宫门就要关了,你快走啦!”
“嗯,我这就走。”雷牧歌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门边,忽而转头,正经道:“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念书,别到处惹事,知道吗?”
秦惊羽身子撑在案上,不耐挥手,“知道了。”
“对老师要客气,不准再捉弄他。”
“好。”
“特别是在宫外,遇事不要逞能,切记自己的身份。”
“嗯,我明白。”
“还有——”
秦惊羽翻个白眼,终于爆发,“雷婆婆,你要不要把我打包一起带去?”
雷牧歌咧嘴大笑,“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这个都知道?哈哈……”
看着他步履飘忽,越走越远,秦惊羽心头一颤,一句话根本没经大脑,就喊了出去:“雷牧歌,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你在军营里,一定要守身如玉,否则……我跟你绝交!”
雷牧歌打了个酒嗝,没有深究,只大笑点头,“遵命,殿下。”
月色如水,誓言如风,荡涤着若有若无的离愁。
黑沉沉的宫墙下,有两道人影远远站立,闻听此言,相视而笑。
老人嗓音清迈,中气十足,“这就是你给我物色的外孙女婿?”
穆妃喜不自禁,“是的,爹爹,他叫雷牧歌,年方十六,文武双全,是大将军雷陆的独子。”
“嗯,看起来是不错,不过……”老者顿了下,望向自己身后冷漠孤傲的少年,不无惋惜地道:“我带来的这个,又怎么办呢?”
燕儿遣离,雷牧歌也走了,秦惊羽原本轻松自在的生活,似是突然坍塌了一角,曲终人散,空无支撑,尤其寂寞无聊的时候,心里难免想念得紧。
在郁闷了几日后,她终于想通:也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也该继续她自己的人生了。吃喝玩乐不学无术只是表面,实则她并不想做柔弱无用之人,这身子体质受限,不能习武,要想强大,第一步必须认真学习,密切关注时政……
于是,她上课再不调皮捣蛋,装作瞌睡的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字不漏地记下韩易所讲的内容,越听越是啧啧称奇。雷牧歌说得不错,别看这老头古板迂腐,肚子里还真是有货。
没事的时候,则是抱着燕儿留下的几大本字帖,自行研习,融会贯通,再时不时问下汝儿或者琥珀,如此一来,又识得许多生字,虽进步缓慢,但有胜于无,也感欣慰。
这日御书房上课完毕,秦惊羽带着汝儿回去明华宫。甬道漫长,两人默默走着,忽闻顶上风声骤起,虽然细微,却入耳清晰。秦惊羽惊诧抬头,宫墙上碧眼闪耀,一道矫健的黑影只停留了一瞬,便飞一般掠过,随即隐身不见。
刹那间,秦惊羽身上寒凉,汗毛竖起,“汝儿,那是什么?”
汝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愣愣朝上看,“殿下,没什么啊。”
“哦,大概是我看错了。”
秦惊羽垂眸,最近心事重重,睡眠不好,都出现幻觉了吗?刚才,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狼……
她连声叹息着回到明华宫,还没进门,就见宫人内侍都远远立在殿外,大殿里蓦然多出一道清瘦身影,正和穆妃低低交谈。
穆妃一见那殿门口徘徊的少年,扬声叫道:“羽儿,快过来见过外公!”
外公?闻名天下的神医穆青?秦惊羽大喜过望,赶紧一溜小跑奔进门去,跪拜磕头,“羽儿见过外公。”
穆青一身青色长袍,脚下是双布鞋,面容清俊,须发花白,威严中带着慈祥,笑眯眯扶她起来,“羽儿又长高了,还胖了,看样子你娘把你照顾得不错。”
秦惊羽对这位外公一见就喜欢,丝毫不觉生分,挽着他的手臂笑道:“母妃弄了好些药汤补品给我吃的,我都吃腻了,一闻着那药味就反胃。外公,我的病早好了,可不可以不用再吃了?”
“好什么好!”穆妃蹙眉,低声叱道,“我方才还在跟你外公说呢,这失忆症,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原状。”
秦惊羽心头一跳,避开穆易投来的目光,讪讪笑道:“那个,母妃别担心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说不定过一阵就想起来了。”
“羽儿,把手伸过来,让外公给你看看。”
穆青面色严肃,一声令下,秦惊羽只好乖乖把手伸过去,让他把脉检查。
还好,穆青审视半晌,也没发现有何异常,对穆妃嘱咐几句,又转头回来,奇道:“羽儿方才在殿门外连声叹气,是何道理?”
秦惊羽踌躇了下,郁郁道:“不知怎的,父皇让我以后跟两位皇兄一道,每隔三日就去阙非殿听朝。”
穆妃吃了一惊,“这是你父皇亲口说的吗?”
秦惊羽点头,“正是。”
穆妃急得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听朝参政,不是要把羽儿摆在皇位争夺的台面上吗?爹,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秦惊羽见她面色发白,颇有些于心不忍,“母妃莫急,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只是有点儿烦这事,倒也不担心。”
若真是给二位皇兄当当陪衬,倒也罢了,关键是,秦毅宣布此事时不偏不倚一视同仁的态度,让她着实琢磨不透,实在搞不懂这位父皇是怎么想的。
穆青饶有兴味地看她,上下打量半晌,赞许一笑,“羽儿性情越发沉稳了,云风,你就别操心了。”
穆妃提起的心稍微放下,叹道:“羽儿,你要好自为之。”
秦惊羽慎重点头,“我会的,母妃。”
举目望向宫外,高高阙楼,重如山峦,树梢上已有夏蝉鼓噪,叫声尖锐。未来的路,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是该做些什么了……
她正走神,忽听得穆妃轻声道:“爹也难得来一趟,定要多住些日子。”
穆青摇头笑道:“天已入夏,我还要赶去东海边上捞些海马海胆做药,看见你们没事我也放心,过几日就该启程了。”
穆妃叹道:“真是,你才刚从北边来,这又要走……”
秦惊羽也撅嘴附和,“母妃说得对,外公既来了,就要多住些日子,羽儿还想跟你学点儿本事呢,免得总是被人欺负。”
穆青眼睛一瞪,连胡须都随之飞了起来,“谁敢欺负我的宝贝外孙?”
秦惊羽扁了扁嘴,没说话,穆妃别她一眼,小心赔笑道:“前一阵羽儿出宫玩,大概是露了财,跟人起了点冲突,后来是牧歌那孩子给平息下来的。”
哦,原来外公还不知道自己被绑架的事情。
秦惊羽笑了笑,满不在乎道:“是啊,雷牧歌已经帮我摆平了。”
穆妃长长一叹,“要是牧歌一直在羽儿身边就好了,只可惜那孩子去了西北军营,要好几年才回来……”
穆青不以为然地道:“我穆青的外孙女,还需要旁人来保护吗?哼哼,你把我这回给羽儿带的三件礼物都亮出来,好好看看!”
听说有礼物,秦惊羽眼睛一亮,一眨不眨看着穆妃去到内室,不一会儿捧着个小小的葛布包裹出来。
“母妃,我来。”秦惊羽抢着接过来,动手去解上面的结。
包裹打开,露出一方小巧乌木匣,看样子也装不了多少东西。
这个外公好小气。秦惊羽一边想,一边打开匣子,“噢,这是——”
匣子一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药香,但见匣里躺着一只白净药瓶,另有一枚偌大漆黑戒指,隐隐散发着幽蓝光芒。
“爹,你制出碧灵丹了?”穆妃惊喜叫着,待看到那枚戒指,面色微变,“风影戒?这是你护身的宝贝,你竟是要送给……羽儿?”
穆青点头笑道:“看你,大惊小怪的,我又没给外人。”
秦惊羽听得懵懂,讪笑道:“外公,不是说三件礼物吗,怎么只有两样?”
“你以为你外公藏私吗?三件就是三件,外公说话算数,不打诳语,哈哈……”穆青大笑着,忽然一声清啸,直入云霄,“银翼,还不快出来见你的新主子!”
碧灵丹,以野山参、灵芝、何首乌、冰川雪莲等名贵药材为原料,辅以花露清泉精炼而成,乃是当今疗伤解毒的圣药。穆青历时数年,也就炼出小小一瓶,总数不过十粒。风影戒,由千年玄铁制成,看起来貌不惊人,实则是一件极具攻击力的微型武器,其中暗藏三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和一件利器,可令敌手立时毙命。
此为装在乌木匣子里的两件礼物,至于第三件礼物——
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秦惊羽看着那从殿梁上突然跃下的黑影,着实吓了一跳。眼前的少年大概十七八岁,身材瘦高,与穆青一样的青衣布鞋,长发用布带随意束起,露出宽宽额头,浓眉,丹凤眼,鼻梁高挺,碧眸深邃,整张脸棱角分明。让秦惊羽惊讶的不是他漠然冷峻的神情,也不是那双墨绿如宝石的眼眸,而是那一丝眼熟的感觉。
他们,好似在哪里见过……对了,之前的一幕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就是他,在那高高的宫墙上窥视过自己!能让她看得隐约不清,那转身回走的身形,真是快得不可思议,如此轻身功夫,怕是连雷牧歌都是自叹不如。
“银翼,这就是你的新主子,我的外孙——当朝三皇子秦惊羽。”
穆青皱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被唤作银翼的少年没有如他所愿上前行礼,而是立在一旁,冷冰冰看着秦惊羽,神情极为不屑。
“我不换主子,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回北凉去。”
“你——”穆青感觉颜面大失,有些动怒,“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银翼昂着头,淡淡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你有本事,我就想跟着你。这个小孩个子没我高,也不见得能打过我,我干吗跟着他?”
秦惊羽听得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屁孩?
见穆青面色不好,她赶紧劝道:“没事外公,我有人侍候的,他还是留在你身边吧,你走南闯北的,多个人帮忙也是不错。”
“我不是让银翼侍候你,而是……”被穆妃扯了下衣袖,穆青叹了口气,朝那银翼挥手道:“算了,你先去宫外等我,我过后再找你。”
“那我走了。”银翼点点头,一个旋身,手足并用,噔噔几下就攀上横梁,转眼上了房顶,在宫墙上一起一落,即是消失不见。
秦惊羽看得傻了眼,低叫:“天,这还是人吗?”
穆青在背后笑道:“你说对了,他不是人,而是……狼人。”
穆妃听得张大了嘴,“狼人?那是什么?”
秦惊羽也是微微挑眉,怪不得,她以为自己看见一只狼,这动作习性,貌似都差不多。心底有丝领悟,又听穆青解释道:“银翼是北凉人,从小父母双亡,是被山里的狼群养大的,十岁才被人收养,养父病逝过后,他性子直率,与人相处不易,只得又回了丛林。我在北凉山中遇到他时,他误食了毒菌,整个人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我救了他,他就一直跟着我,沿途服侍,直到现在。”
“呃,方才我回宫的路上,与他打过照面。”
穆青点头,“不错,我在路上跟他说过此事,他没答复,说是先看看你。”
原来如此。秦惊羽苦笑,“看来他对我不太满意。”看样子,他只身守在半路,是提前来探自己的虚实。这狼小子,一眼就把自己否决了?
秦惊羽心中愤愤不平,自己有才有貌,秀外慧中,凭什么让他瞧不起?
“外公,他既然不喜欢我,就留在你身边好了。”
穆青闻言摇头,“银翼天赋异禀,极其忠心,一旦认定主子,便会效力终身,万死不辞,他于我作用并不大,不过对你而言倒是一员猛将……”
秦惊羽扁嘴,“话是如此,可惜人家压根没看上我。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还能怎样,总不能把他强行绑在我身边吧?”
穆青摸着她的头,笑道:“羽儿,你难道不想驯服他,让他心甘情愿跟随你吗?”
驯服?这个词她喜欢!秦惊羽心头一跳,瞬间面带奸笑,摩拳擦掌。正愁人去屋空,身边没个伴儿呢,这送上门来的狼小子,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了!
银翼是吧,武功有什么稀奇,本殿下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格魅力!
可以预料,她未来的生活不会寂寞了……
绿荫如盖,遮住顶上骄阳,位于南苑院落西侧的凉亭里,有琴韵声深,甚为悦耳。但见穆青只手抚琴,随意拨弄,秦惊羽则在一旁不住鼓掌,大拍马屁。
“想不到外公医术不凡,还精通琴技!神医穆青,名士风流,此话一点不假!”
穆青停手,自得笑道:“外公只是略会一点儿,哪里谈得上精通……”话声未落,一只手伸过来,却是那南越皇子萧焰,将古琴夺去,自顾自弹奏起来。
一时间,杂乱纷扰,鬼哭狼嚎。
好不容易等到萧皇子弹得尽兴终了,秦惊羽见穆青听得眉头紧蹙,赶紧按住萧焰的手,一指不远处那道靠墙而立的孤傲身影,笑道:“那位银兄爱极了殿下的琴声,是专程上门来听曲的,只是他面薄害羞,不好意思过来。”
萧焰双目放光,欢喜道:“真的?”
秦惊羽点头,“当然是真的,殿下琴技出神入化,崇拜你的人多得不计其数,他就是其中之一。”
萧焰大为兴奋,当即抱琴站起,“既然银兄是我的知音,我就过去给他弹一曲,以谢眷顾美意!”
孺子可教也!秦惊羽微笑颔首,“去吧,多弹几首也是无妨。”
眼见他朝着银翼所在的位置大步而去,她再也按捺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哈哈,对狼弹琴。
穆青听在耳中,实在啼笑皆非,“你这孩子,到处挑拨惹事捉弄人。”
秦惊羽轻笑,“把这傻小子支走,我才好与外公谈论正事。”说罢,她压低了声音道:“外公觉得这位南越质子,当真是个傻子吗?”
“从他脑后现状与脉象来看,确实是高热引起脑部受损。且看他眼神举止,也不似作假。”穆青看她一眼,面色凝重,“怎么,你怀疑他是装出来的?”
秦惊羽摇头笑道:“大概是我多虑了。我总觉萧焰,南越二皇子,不该是现在这样……”这只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感觉,具体是什么样,她也说不清。
既然外公已经确诊,她也就不必为此事操心了。真正该担忧的,另有大事。
“外公,你听说过向荣这个人吗?”
“向荣?”穆青想了想,摇头,“没听过,此人很出名吗?”
秦惊羽有些失望,叹气道:“这人是绑匪之一,他从我身上取走了父皇御赐的出行腰牌,说是去讨要赎金,结果不知所踪。”
穆青亦是低叹,“向荣这名字毫无特别之处,兴许只是个化名。人没事就好,腰牌嘛,找不回来就算了。”
怎么可能算了,找不回腰牌,以后她凭什么出宫去?再说,皇子身份的象征,那可是纯金打造,沉甸甸一大块金子,平白让人夺去,连心尖儿都痛得麻木!
秦惊羽正懊恼抓头,碎碎低念,忽闻耳后风声微起,有人冷冷说道:“向荣,我听说过他。”她转头一看,只见银翼大步过来,而萧焰则抱琴歪倒在墙边,静止不动。那老太监孟尧正努力将其扶起,一面狠狠朝这边瞪过来。
“他太吵,我把他打昏了。”银翼瞥她一眼,又道:“去年我认识了几个进山收参的商贩,他们大东家手下有一个管事,就叫这名字。不过这人当时是犯了事,得罪了主人,还携款逃了。”
倒是和自己从那两名绑匪口中听来的相吻合。秦惊羽点了点头,问道:“这个大东家,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向海天。”
“向海天?”穆青微微一惊,“这是北凉有名的大财主,为人阔绰大方,生意遍布赤天大陆。”
秦惊羽闻言更是郁闷。这个向荣,先是得罪了原来的主子,又跟大夏将军府结下梁子,必然会四处躲藏,要找他出来,恐怕比登天还难。
银翼望向穆青,碧眸中光芒闪过,“你是不是要找这个人?”
穆青没答,而是转头对秦惊羽道:“银翼追踪功夫十分了得,需要他去找吗?”
该死的狼小子,以为她不知道吗?他说这话的潜台词便是:宁愿追捕疑犯,也不愿留在她身边。那好,她偏不让他如愿!
秦惊羽一念及此,摆手道:“不用,雷牧歌当日曾派人出去查访,说不定就会有消息传回来,我就在宫中等着好了。”
一想起当日马车外那一队整齐干练的劲装男子,她心里就羡慕得要命。
将军府的亲卫,在天京城那是赫赫有名,由大将军雷陆亲自训练,尽管雷牧歌几次提及都说得轻描淡写,极是隐晦,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其实力不亚于她父皇的禁卫军和羽林郎,数目也远远在雷牧歌报出的百人之上。
按照外公和母妃的意思,是想把银翼放在自己身边,随身护卫。不过,这狼小子本领再大,终究势单力薄,哪里有人家齐头并进、铁蹄铮铮来得有感觉?她要的,正是那种众星拱月,威风凛凛的感觉!
她心下立时有了主意:雷牧歌在西北军中历练,自己就在天京城里历练。她就不信,五年时间,会弄不出一队能与雷府亲卫相媲美的势力来。
无视少年冷漠的眼神,秦惊羽挽住穆青的胳膊,软语浅笑,满面讨好。
“外公,明天是歇课日,我可不可以带银翼出宫去?”
兵到用时方恨少,手下没人,就只能依靠这狼小子了,唉……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无云。
巳时未到,一乘宽阔的宫轿朝皇宫北面的锦绣门缓缓而来。
到了宫门前,照例是停轿查看,布帘一撩,面容清俊的老者朝外间的士兵微微一笑,“天热,几位真是辛苦。”
“啊,是国丈爷!”有眼尖者,认出是皇亲国丈,哪里还敢细看,行礼之后,便是急急放行。他们却不知,这顶宫轿实是两刻钟前从东门进,在明华宫稍作停留,即是由北门出。
出了锦绣门,两名轿夫一前一后抬轿疾走,转了个弯,到得僻静处,忽闻轿中一声低喝:“停。”
轿子停稳,穆青率先下轿,四下望了望,回头笑道:“还待在轿子里做什么?快出来吧!”
在轿夫惊诧的目光中,秦惊羽一身淡蓝华服,面如冠玉,神清气爽步出轿门。
难怪今日抬轿这样吃力,原来是三殿下藏匿其中!两人正暗自猜想,就见秦惊羽大大方方从袖中掏出两个小银锭来,一人一个,塞进他们手中,“一点儿小意思,二位哥哥拿去买酒喝。”
“殿下太客气了!”一见有银子拿,两人俱是欢喜行礼,收拾轿子而去。
等到两人一走,穆青口哨声响起,顶上黑影一闪,轻飘飘落在地面。
“你找我?”
对于这一无尊称二无敬语的询问,秦惊羽听得暗暗蹙眉,穆青却似早已习惯,笑道:“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今日你陪着羽儿逛逛天京城,天黑之前把她送到锦绣门附近,我们在那里会合。”
银翼根本不看秦惊羽,只盯着穆青,“我不喜欢照顾小孩,我还是跟你好了。”
穆青摇头,板起脸道:“我要去寻访一位老友,不便与你们同行。银翼,你可得把我宝贝外孙保护好了,这是命令。”语毕扭头就走,转眼消失在街巷。
银翼立在原地,半晌才转过头来,冷声道:“走吧。”
秦惊羽暗自好笑,故作无辜地道:“天京城太大了,我以往都是坐马车出行的,从来没步行过……”
话没说完,银翼就消失不见,没过一会儿,只见他带着一辆车悠悠回转。
秦惊羽正想赞他聪明,定睛一看,竟是一辆简陋的驴车,毛驴瘦得不行,赶车的老头更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银翼,有没搞错,我可是当朝三皇子……”
秦惊羽揉着额头,不知当怎么说他才好,这个北凉山旮旯来的土老帽!
“这车便宜。”银翼并无多话,直接把她抱上车去,自己则跟车慢行。
“哎,你……”秦惊羽没法,只好随他去。
老头怯怯看了眼银翼,拉开架势,边驾车边小心问:“公子爷要去哪里?”
秦惊羽看了下天色,随口道:“找个清静地方吃午饭。”
果然如她所想,驴车一路慢慢腾腾,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还不时引得行人注目指点,到了目的地,已是正午时分。秦惊羽随口唤了停车,看见个小饭庄,径直走了进去,银翼稍一迟疑,随即跟上。
饭庄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难得的是窗外杨柳依依,流水脉脉,水面上倒映着一弯拱桥,时至中午,桥上行人渐少,倒也清静。
秦惊羽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银翼也不客气,坐到她对面。
店内食客不多,一见银翼那双碧绿眼眸,皆是小声议论,神情惊骇。秦惊羽起初不觉,后来听得“怪胎”、“妖人”一类的词,顿时火冒三丈,哐当一声,险些将桌上的茶杯拍飞,“少见多怪,一派胡言,信不信我把你们扔河里去!”
众人见她虽然衣饰华贵,面上却稚气未脱,不由讥笑之声四起。
“小小年纪,也敢撂狠话?”
“得了吧,乳臭未干的小孩,回家吃奶去!”
“哈哈哈……”
银翼倏地站起,朝着笑声最大的年轻人走过去,平声问:“你会水吗?”
那人不明所以,怔怔点头。
银翼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拖至窗边,双手忽然发力,将其举过头顶,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闪电般从窗口抛出。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岸边惊叫声迭起。
“哎……”秦惊羽看傻了眼,老天,一句玩笑话,他竟真把人扔了下去!这个狼小子,脾气火爆,胆大包天,比自己还能惹事折腾人,真是捡到宝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满手污泥,露出水面,骂骂咧咧朝对岸游去。
经此剧变,店内哪里还有人敢说三道四,个个闭紧嘴巴,埋头吃饭。
银翼若无其事回到座位,见饭菜上来,端了碗就吃。
秦惊羽回过神来,夹了一大块肉到他碗里,以示鼓励,“够酷够帅,做得好。”
银翼抬头,看她一眼,“你不觉得我的眼睛颜色奇怪吗?”
秦惊羽翻了个白眼,“奇怪什么,不就是混血吗?”之前自己就跟外公讨论过,猜他应是北凉女子与过往胡夷商旅所生,所以才有一双碧色眼眸。
“你不害怕?”
秦惊羽往嘴里喂了一口菜,边嚼边含糊答道:“这样漂亮的眼睛,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害怕?”
见他举筷不动,面色怔愣,秦惊羽呵呵笑道:“是不是很感动啊?你还不愿跟我呢。告诉你,我这样见识卓绝海纳百川的主子,提着灯笼都难找!”
正说着,听得外间一阵喧闹。
店中食客尽数站起,奔向窗边,“快看,有人要寻短见!”
下一瞬,少年的声音凄厉响起,“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下来,你先下来好不好?”
这嗓音好生耳熟,像是……杨峥!秦惊羽惊疑未定,抬眼望去,但见那拱桥上人影晃动,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名粗衣布裙的妇人脸色煞白,泪流满面,颤颤立在桥栏上,底下的少年死死抱着她的脚,大声哭泣。
没错,那少年正是杨峥。
这文弱书生,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惹得他娘要投河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