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1924年),北洋政府时期,首都北京(1928年,改为北平,首都迁回南京)。
清明,空气潮湿,夜空中隐隐有雷声滚过。满目疮痍的紫禁城,此时正躲在夜色里静静的清理着伤口。
一辆蒸汽火车喷着白烟停在前门东站,提着行李箱的旅客纷纷走出车厢,脚步匆匆的涌向站外。
距离站台不远的一个窝棚里,几十名搬运工紧裹着身上的棉衣,挤在一起酣然入睡。角落的一张草席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身体瘦弱的女孩,细看起来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此时,她的身边还蹲着两个男孩。
“馒头,你看哥给你带什么来了……”年龄稍大的男孩,盘腿坐到地上,把女孩的上身扶起,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她的面前:“这可是稻香村的糕点,香着呢,快点吃吧,吃了病就好了。”
女孩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可那双眼睛却分外明亮,她仰头看着身边的男孩,虚弱的问道:“秀才哥,无邪哥呢?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吃吧……”
秀才却支吾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于是瞟向了一旁。
“馒头,这是特意给你留的,我们都吃过了,有饱餐一顿的机会我们是不会放过的,呵呵……”年龄稍小的男孩,笑嘻嘻的回答,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还故意用草芥剔着牙:“估计二哥吃的太饱,正在外面遛食儿呢。”。
听了他的话,女孩这才打开油纸包,捏起一块绿豆糕咬了一口,可是糕点上的异味儿,使她眨巴着眼睛,在两个男孩的脸上,逐一扫过,两人躲闪的眼神,吞咽口水的样子,全都落在她的眼里,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窝棚外那个长长的影子上。
窝棚外,名叫无邪的男孩,正曲着腿,靠在柱子上,咬着牙根儿,用破布包扎着被狗抓的鲜血淋漓的小腿,站台上的灯光远远投来,将他的影子拉的细长。
在馒头咬下第二口时,糕点上的血腥味儿,让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馒头,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秀才担心的问道。
馒头摇头,哽咽着:“我就是个累赘,呜呜……害你们为我吃了那么多苦……”
“馒头,我们四个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秀才为她擦去脸上的眼泪,板着脸严肃的说道:“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哥会不高兴的。”
“对,咱不说这些丧气话,疯子哥给你说件开心的事儿……”疯子坐到地上,往前挪了挪,邪笑道:“二哥为了给你报仇,把那条将你弄伤的大黑狗,拉倒茅厕,淹死在粪坑里了,呵呵,解气不?”
“嗯,它老是欺负我……”馒头嘴里塞着糕点,轻轻点头。
“二哥还偷摸进黄歪嘴家的祠堂,把里面砸了个稀巴烂,呵呵,你手里的糕点就是从那里偷出来的。”
“你们没被发现吧?”馒头停止咀嚼,担忧的看着他俩。
“没有!”疯子自傲的说道:“没有了那条可恶的大黑狗,就凭那几个废物护院,根本连我们的影子都看不到。”
“嘻嘻,那黄歪嘴非气疯了不可。”
秀才却忍不住坏笑:“他应该高兴,还应该好好谢我们才是……”
“嗯?为什么呀?”
“把他的歪嘴给气的正过来了呀!”
“哈哈……”三个孩子一起放声大笑。
无邪听到窝棚里的笑声,稚嫩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清明时节,雨就像郁结在人心头的思念,不痛快的哭几声,似乎就无法排解掉对故去亲人的那份不舍。
“馒头……馒头……醒醒,快醒醒啊,跟哥说句话好不好!”秀才轻拍着馒头发烫的小脸,焦急的呼唤着。
“二哥……”
无邪听到疯子的呼喊声,也顾不得腿上的伤,闪身跑进了窝棚。
“馒头她怎么了?”此时,无邪看到馒头正不停的打着哆嗦,昏睡在秀才怀里。
秀才惶急的说道:“馒头全身发烫,怎么叫也不醒……”
无邪急忙脱掉破旧的棉衣,裹在馒头身上,然后吩咐疯子:“你先去叫醒王叔,我们背着馒头随后就赶过去。”
“好!”疯子扭头跑进了雨中。
考虑到无邪腿上有伤,行动不便,秀才蹲身背起了馒头,无邪扯起地上的草席,罩住他俩,三个孩子一起冲出窝棚,踏着泥泞,朝站台另一边的宿舍跑去。
“王叔,馒头她……”无邪见王队长替馒头诊过脉后,又一言不发的在察看她腿上被狗抓伤的地方,于是忍不住问道:“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抓。”
王队长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脸上满是雨水和关切之色的三人,痛心的说道:“她病到这个份儿上,恐怕是没救了……”
噗通!他的话音刚落,三个男孩就齐齐的跪在了地上,无邪语气坚定的恳求道:“王叔,求你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馒头,我们兄弟三个甘愿给你做牛做马。”
秀才和疯子也毫不犹豫的点头,眼神里透着坚毅。
“不是王叔狠心不救,是真的无能为力。”王队长想要扶起三个孩子,却拗不过如石头般的他们,无奈之下,只好说道:“除非你们能搞到西药……”
“出了这个门,我刚才所说的话,你们就当没有听过,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谢谢王叔!”
站在门边,看着消失在雨中的四个苦命孩子,王队长同情的叹了口气,暗道,老天保佑吧!
四个人来到站台上,找了个避雨的地方,无邪用一条麻绳把草席绑在秀才身上,遮住他背上依然昏迷不醒的馒头:“哥,你背着馒头先去同仁堂医馆等我们,我和疯子去找药……”
说着,无邪又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用红绳儿系着的金镶玉,挂在馒头的胸前,继续说道:“如果医馆要收诊费,就把这个给他们。”
“老二(二哥)……”
无邪摇头,没有让他俩把话说下去:“什么都没有馒头的命重要……”他摸了摸馒头还在发烫的额头,对秀才说:“不能再耽误功夫了,哥,照顾好馒头,我们很快就回来。”
说完,无邪和疯子就冲进雨里,向南城墙上开着的那道通往东交民巷的城门跑去。
秀才背着馒头,也走出正阳门东站,沿着向南的街巷,朝位于前门商业街的同仁堂医馆行去。
夜已很深,雨还在淅沥的下着,秀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街道上,为了不让馒头淋太多的雨,他尽量沿两旁店铺的屋檐前行。
砰砰砰!医馆的门板被秀才拍的山响:“开开门啊,有人看病……”
秀才呼喊了半天,看店的伙计才不耐烦的提着马灯,开了店门。
“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雨,有病明天再看不行吗?真是的……”伙计边抱怨,边帮秀才卸掉绑在身上的草席,然后将馒头放到一张简易的板床上。
这时,住在后院的曹大夫也被吵醒,他一边系着长衫上的扣子,一边脚步不停的走进前店:“什么病啊,这么急?”
“我妹妹发高烧,昏睡不醒,大夫您快给看看吧。”秀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开两步,让曹大夫来到板床近前。
曹大夫为馒头诊断完后,摇头道:“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烧不退,一般的药物医治不了,我也没有办法。”
听到这预料之中的话,秀才连忙说道:“我兄弟一会儿就把西药送来,您只要告诉我们怎么用就行。”
“西药?”曹大夫眉头一皱,冷声说道:“你们能搞到西药?要是来路不明的药,我们医馆会被连累的……”
秀才怕他们拒绝,于是一个箭步来到馒头身边,把挂在她脖子上的金镶玉,取下来递给了曹大夫,恳求道:“这是诊费,求您救救我妹妹。”
当曹大夫借着灯光瞥见玉石上的图案后,瞳孔突然急剧收缩,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玉石上雕刻的图案,不是寻常的花鸟虫鱼,而是一只眼睛,一只透着邪气的眼睛。
“这不会是你偷来的吧?”曹大夫看着眼前这个年龄不大的男孩,冷声问道。
“不是,绝对不是偷的,这是祖传的。”秀才语气肯定的回答。
“你们是亲兄妹?”曹大夫继续问。
“不是,我们都是孤儿,亲如兄妹!”
“那你们就留在这儿等着吧,等药送来了,我告诉你们怎么服用。”说完,曹大夫就拿着那块金镶玉转身上了二楼。
伙计给秀才端来盆凉水,里面还飘着条毛巾,秀才捞出毛巾,叠成长条,放到馒头的额头,一边替她降着温,一边焦急万分的等待着。
与此同时,曹大夫在楼上打着电话:“夫人,那块玉出现了……”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这里遍布欧式风格的医院,舞厅和教堂,即使是深夜,此处也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疯子,你怕吗?”此时,无邪和疯子正蹲在一家英国医院的后墙根儿。
“怕!”疯子呵呵一笑,说道:“我不是怕把这颗没有吃过饱饭的脑袋丢了,而是怕活着却见不到你们。”
“好兄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无邪搂住疯子,悄声安排道:“你在这个窗口下面等着,我进去偷药,你拿到药后,就马上去医馆找大哥。”
“那你呢?”
“如果我不慎被发现了,就会一直向北跑,将他们引开,稍后再去医馆找你们。”
“你腿上有伤,还是我爬上去吧。”疯子有些担心,劝说道。
“你知道药房在哪儿吗?”
疯子摇头。
无邪重重的拍了下疯子的肩膀,不再跟他多说,沿着墙外的管道开始往上爬。
相依为命的他们,平时除了在车站搬运货物糊口外,偶尔也会干些溜门撬锁的勾当,因此,这种三层欧式建筑对无邪来说,不算有难度,很快他就爬到了二层的窗户下。
无邪从怀里取出事先削好的干爽木刀,在一捆电线上来回割着,时间不大,包裹在胶皮里的金属丝就露了出来,当雨水落到破口处时,“噼啪!”迸出几个火花,接着整个医院就陷入了黑暗当中。
在四处响起的吵嚷声里,无邪趁机溜进了医院的药房。之前,他曾替一个英国贵妇搬运行李,来过这里一次,因此,记得药房的位置。
可令无邪没想到的是,在他往包里胡乱装着药品的时候,医院因电线突然短路,发生了火灾。走廊里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势熊熊,惊慌的叫嚷声乱成一片。
这时,无邪也慌了神,急忙扎起口袋,用麻绳将药品卸到窗外。
等在楼下的疯子,看到冒出的浓烟,以及忽明忽暗的火光,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焦躁不安的他来回走动着,目光却始终紧盯着窗口,许久之后,窗口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口袋被顺了下来。
“Who?”就在无邪刚爬下楼时,两个英国警卫发现了他们。
“按我刚才说的,快跑!”无邪将疯子推进旁边的小巷后,自己就脚步歪斜的向北跑去。
“Stop!”两名警卫吹着哨子,紧追在无邪后面。
疯子抱着口袋,在胡同里狂奔,也顾不得什么泥潭和水坑,一路急蹚了过去,可就在他冲出胡同口的那一刹那,砰的一声,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将他撞飞了出去。
药品散落了一地,血混在泥水里,慢慢摊开。
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深夜的北京城。
“东交民巷那边好像失火了!”这时,医馆的伙计注意到了北边的大火。
听到伙计嘴里念叨的地方,秀才一个激灵,转身冲出了医馆,朝正阳门的方向跑去。
想到无邪和疯子有危险,秀才本能的想要去帮忙,可当他跑到岔道口时,却停了下来,因为他不知道无邪他们会走哪条路。
“不能丢下馒头!”秀才又冒雨原路返回。
可惜,当他再次跑进医馆时,却发现馒头不见了,店里已空无一人。
“馒头,馒头……”秀才疯狂的高喊着,在雨里飞奔。
没过多久,他的哭喊声,就惊动了巡夜的警察,在秀才和巡警快要遭遇时,突然有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进阴影里。
无邪腿上有伤,在跑到通惠河边时,就已经快要被警卫追上了。
“决不能被他们抓住,如果认出我来,疯子和馒头他们就有危险了!赌一把!”无邪心里如此想着,然后一咬牙纵身跳进了面前的通惠河。
在无邪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感到双眼无比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