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栋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下毒?不是你干的?”
“如果是我,我还问您干什么?”王胭脂说,“什么人对晁家这么大的仇恨啊,真是怪事。”
王家栋说:“下毒不是小事,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王胭脂也迷惑了,道:“奇怪,那会是什么人呢?”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会不会是吴天他们几个?”
王家栋摇了摇头:“吴天他们就是为了钱办事情的,没人给他们钱,他们不会做呀!”
王胭脂点了点头:“那还有谁呢,而且这么歹毒!”
王家栋低头苦苦思索了一阵,缓缓抬起头问:“你注意过那个美国人史密斯没有?”
王胭脂眼前一亮:“他呀?听说他已经联合了很多家小胭脂坊,准备办家工厂呢!”
王家栋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他要办胭脂厂,最大的对手就是我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他在水里下毒完全有可能。”
王胭脂想了想,也觉得是史密斯干的:“看不出美国佬心这么毒!”
王家栋叹息了一声说:“这个美国人野心勃勃。如果他真的搞垮了京西胭脂铺,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我们。”
王胭脂一惊:“那如何是好?”
王家栋心有余悸:“正所谓见招拆招,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他出什么招。只要他出招,我们就能想到应对的办法。”
王胭脂说:“这个人我以前还真没重视,父亲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了。”
“除了史密斯之外,还有一种可能。”王家栋说。王胭脂听说下毒的事后,已经反复想过了。她只想到了两种可能,父亲下毒以及吴天那伙人下毒。没想到,父亲还能想到另外两种可能,看来,姜真是老的辣。她连忙问:“还有什么可能?”
“松下妆品会社。”王家栋说。王胭脂有点吃惊地看着父亲。松下妆品会社?这些年,松下妆品会社的发展虽然迅速,可是,人家做人家的生意,和京西胭脂铺以及王记胭脂坊和平共处了多年,从来没闹过事呀。父亲这样怀疑,太没有道理了吧。
王胭脂说:“不会吧,我看他们那帮人挺讲规矩。”
王家栋摆了摆头说:“你哪里知道,是条蛇都咬人啊,而且,那些隐瞒得越深的蛇,咬起人来更致命。”
王家栋将当年京西胭脂铺遭难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以前说,他没有提起自己救松下长生,以及八国联军过来时,松下长生帮王记胭脂坊的事,更没有提到自己对松下长生的怀疑。这次,他完全说清楚了。他说:“我越想,越觉得当年灭晁家的是松下妆品。只不过,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松下妆品为什么要灭晁家。松下妆品的产品在中国铺开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了。”
王胭脂问:“目的是什么?”
王家栋说:“松下妆品的产品,其实是有重大缺陷的。他们用的是化学药品,价格低廉,刚开始用的时候,效果明显。可是,如果长期使用,对皮肤的损害非常之大。你看看现在的女人,到了中年之后,皮肤没有一个好的。为什么?全是被松下妆品的化学药品腐蚀的。可这些人还不知道。松下妆品肯定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京西胭脂铺和我们用的是纯天然材料,没有副作用。”
王胭脂说:“您的意思是说,他们为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王家栋肯定地说:“是。”
王胭脂又不解了:“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有见他们有任何行动啊。”
王家栋说:“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害死了那么多人,良心发现,所以收手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小,他们既然开了头,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第二种可能呢?”王胭脂问。
王家栋说:“第二种可能,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只不过,他们做得极其隐秘,从来没有被人发现。如果他们能用几十年时间做一件事,那这个对手就极其阴险,极其可怕。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后街小巷。下午,晁承志从床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向四周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张木板凳子上,惊恐地望着他。
晁承志心中一阵愧疚,低下头,不敢看两个孩子,曾经多么幸福的生活,被自己彻底地毁了。
“你妈呢?”晁承志问。
两个孩子一边跑出了屋,一边喊:“妈,爹醒了,爹醒了。”晁承志抬起头,发现正对着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子,镜子之中,是一个脸色蜡黄、胡子拉碴、两眼憔悴、头发纷乱的人。晁承志一惊:这就是我吗?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晁承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乱抓着头发,跳下了床。刘玉芬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站在门口,凄凉地看了他一眼:“承志,你醒了?锅里给你留有饭,我给你端来。”
晁承志心中一颤,默不做声。刘玉芬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饭,半碗青菜,放在床边一个用几块木板钉成的桌子上,说:“承志,你吃点吧!你从昨天晚上十点回来,一直睡到了现在。”晁承志没有感觉饥饿,他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就没吃了。两个孩子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父母。
晁承志有些恍惚:“我们搬到这里来有多久了?”刘玉芬回答说:“一个月零五天了。”
晁承志叹息了一声:“玉芬,让你受苦了,我从今天不吸了,我去找活儿干,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刘玉芬泪如雨下:“承志,不管你以前犯过多大的错,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像一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我也不要你赚多大的家业,够我们生活就好。”
晁承志站了起来,坚决地说:“我现在就出去找活儿干。”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理了头发,拿起床头的一件西装出门了。
一个时辰不到,晁承志回来了。他说要去找活儿干,是一时良心发现,是内疚,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应该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但这么多天来,他天天到吴二的烟馆吸鸦片,已经上了瘾。没上瘾的时候,他还能控制自己;毒瘾发作的时候,仿佛骨头之中有千万条虫子在吞噬着,良心、责任、亲情,统统飞到九霄云外。
他只有一个念头:吸几口。刘玉芬正坐在床沿上,缝补孩子穿坏的衣服,两个孩子在院子外玩耍。晁承志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手一伸,叫道:“快,给我五十块。”刘玉芬见他呼吸急促,有气无力,吃了一惊:“你要钱做什么?”晁承志直喘息,浑身哆嗦个不停:“五十,五十。”刘玉芬明白他的毒瘾发作了,站了起来,说:“承志,你说要养这个家的,你不能吸了。”
晁承志怒吼了一声:“快点!”
刘玉芬坚持,一步不退:“不给!家里的钱都被你吸光了,没有钱了!”晁承志扬起巴掌,打在刘玉芬的脸上,刘玉芬摔倒在床上。晁承志扑过去,按住她,在她身上的口袋里乱摸。
刘玉芬口袋里有些钱,那是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怎么能给他拿去吸鸦片。刘玉芬心中一急,拼力反抗,手中握着的针刺在晁承志手上。晁承志负痛,大叫一声,松了手。
刘玉芬爬起来,一头撞在晁承志身上,把他撞倒在门口。刘玉芬扑上去,又哭又打。两个孩子听到哭声,跑过来看到父母在打架,也被吓哭了,一起喊:“爹不要打妈妈,爹不要打妈妈。”
这一阵折腾,晁承志的烟瘾被压了下去,也不忍心再打刘玉芬。刘玉芬跟疯了一样,晁承志讨不了半点儿便宜,落荒而逃。
晁承志逃出了几条街道,坐在路边喘息,刚刚一坐下,就感觉到骨髓又在蠕动了,烟瘾一上来,非吸不可。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当,更不能借到钱。
晁承志思来想去,只有到吴二的烟馆赊欠一次,熬过了今天,明天再想办法。
吴二的烟馆在一个四合大院的二楼,北平虽然禁烟,但警察贪污腐败,只要得到好处,对烟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民政府也禁烟,可这个政府一直忙于权力斗争,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好不容易清静一点,又要剿共,多年来战争从来没有断过,腐败就像野草一样滋生。当然,烟馆大门紧闭,不是熟悉的客人,是不知道的。
晁承志来到后门,敲了敲门。门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吴二一张笑脸:“爷,您来了呀,快请进。”
在烟馆,有钱的人就是大爷。
晁承志进了院子,想到身上没有钱,手就不由自主地在口袋里摸了一下。吴二何等聪明之人,立刻看出了他的意思,赔着笑脸,说:“爷,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五十。”
晁承志说:“掌柜的,我今天没有带钱,先欠一回,明天一起还给你!”
吴二的脸立刻拉长了,没有了昔日的恭敬,眼神淡漠,淡淡地说:“爷,我们这行生意有个规矩,概不赊欠,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例外。”
晁承志脸上挤满了笑:“掌柜的,我是有钱人。”吴二白了他一眼:“既然是有钱人,为什么还要赊账?”晁承志叹息了一声:“一言难尽……掌柜的,我就欠一次!”吴二一声冷笑,说:“不行,半次都不行!”
晁承志道:“我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为了能赊欠一次,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份抖出来了。
吴二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你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晁承志,不过,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了,你被赶出家门,你还有什么资格称京西胭脂铺的大少爷?”
晁承志一怔。
吴二冷冷地说:“你走吧!”
晁承志脚下一软,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柜的,一次,我就欠一次,救救我。”
他跪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吴二一条大腿。吴二不为所动,一声冷笑:“我告诉你,想在这里打秋风,你找错地方了,你知道这里是谁的烟馆?”
晁承志一惊,问:“谁的烟馆?”
吴二得意地翘起大拇指:“吴天吴大哥,我只不过是帮他做事情的。你如果要赊欠,最好去找吴大哥,不过我劝你别去,当心打断你的狗腿……”
“吴天?”晁承志大惊失色。吴二大喊了一声:“来人呀!”
二楼上忽然就冒出两条大汉,其中一个如黑塔一般,粗着嗓门问:“二哥,什么事?”
吴二道:“这个瘪三要赊账。”
楼上黑大汉破口大骂:“什么鸟东西,敢来赊账,活得不耐烦了!”一边骂,一边下楼。
晁承志早已魂不附体,他听出那条大汉的声音了,不正是胡七吗?胡七居然在这里,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到过一次?原来胡七是看场子的,一般待在屋里面,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所以,晁承志虽然来了多少次,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胡七。
胡七一下来,就认出了晁承志,咧开大嘴:“小子,是你啊,你想赊账?”晁承志面如土色,双手乱摇:“胡七爷,我不赊账,我不赊账。”
吴二鄙夷地看了晁承志一眼,冷笑道:“把这个瘪三赶出去,别让他在这里搞事,影响我们的生意。”
胡七大手一伸,抓住晁承志的衣领,如提了一只鸡一般拖到了门外。
吴二又说:“扔远一点儿。”在这里,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孙子也不如,想来赊账,简直是虎口拔牙!找死!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钱可赚了。
晁承志被胡七提着,挣扎不脱,只能不停讨饶:“胡七爷,我没有赊账,你放我一条生路。”
胡七不住冷笑:“晚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晁承志魂飞魄散,只能喊:“胡七爷饶命。”胡七大步流星,走到大街上,把晁承志往地上一扔,抬腿就踢。晁承志躲闪不及,只能双手抱头,大喊饶命。胡七一边踢他,一边怒骂:“以后还敢不敢来赊账?”晁承志连声说不敢。
胡七得意地双手叉腰:“谅你也不敢!”一时性起,解开裤子,对准他撒了一泡尿,才满意地哈哈大笑着离开。
白白挨了一顿打,晁承志欲哭无泪,烟瘾又发作,再也无法忍受,头就在路边一棵树上撞,同时大喊大叫:“老天爷,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大舅哥。”晁承志一听,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抬起头来,看到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严肃得如一块生铁的王连旺。王连旺慢条斯理地问:“大舅哥,你……这是做什么?”
晁承志扑通跪在他的面前,王连旺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大舅哥,你……你……”
晁承志道:“兄弟,给我钱,快点给我钱。”
王连旺知道他烟瘾犯了,但脸上却装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岳父大人说,你已经不是京西胭脂铺的人,你的所作所为都与京西胭脂铺无关。”
晁承志忙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王连旺一条大腿,苦苦哀求:“兄弟,我们曾经是好兄弟呀!你给我点钱,救我一条性命呀!”
王连旺一声叹息:“哎呀!大舅哥,这……从何而说起呢?”晁承志不敢松手,怕一松手王连旺就跑了,忙说:“你给我点钱……要不,借我点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王连旺双眉一皱:“你先放了我!”晁承志道:“你给我钱,我就放了你!”王连旺正色道:“你要多少钱?”
晁承志心中大喜:“五十……一百……越多越好!”
王连旺叹息了一声:“大舅哥,我可以给你钱,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被岳父大人知道了,我可就彻底完蛋了!”
晁承志一口应承:“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王连旺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钞票,蹲下去,也没有数,全部塞进晁承志的手中。
晁承志浑浊的双眼放出奇异的光芒,抓了钱,跳了起来,说了一声:“多谢兄弟!”转身就跑。
王连旺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他给晁承志钱,并不是帮助他,而是要彻底毁灭他。
晁承志虽然被赶出京西胭脂铺,但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去了,只有让他在鸦片烟之中深陷,才能彻底毁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