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胭脂铺,早上。晁迎春走到后院京西胭脂铺厂,准备开工。守护了一个晚上的王连旺还站在厂门口,看了她一眼,憨厚地笑了笑。晁迎春见他的眼圈之中有些血丝,脸色蜡黄,心中一阵内疚。
她不太喜欢王连旺,觉得他不会说话,不会讨父母的欢心,更不懂得讨好自己。但自从哥哥晁承志被赶出家门,他晚上守夜,白天还要做事情,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晁迎春便心生愧疚,这样的好男人,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晁迎春走过去,低声问:“连旺,累了吗?”
王连旺大吃一惊:“啊……这……从何而说起……”瞬间想起,这句话是晁迎春最不喜欢听到的,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王连旺不安地低下头,两手搓着,不敢再看她一眼。
晁迎春今天没有感觉到他的这句话有多么令人厌烦,走到他身边,给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他杂乱的衣领,柔声道:“连旺,早点休息,别累坏了!”
王连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仅仅一个晚上不见,她居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不累!”王连旺脱口而出。“辛苦了一个晚上,怎么会不累呢?”晁迎春心疼地道。
王连旺连连摇头:“不辛苦!真不辛苦!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也应该。”
晁迎春心中一阵激动,这么忠厚老实的男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王连旺说:“水伯回来了,我帮水伯将水抽到池子里就去休息。迎春,你别管我了!”
晁迎春定了心,扭头一看,拉水的马车冲进了后院。王连旺叫了一声:“不好!”
晁迎春奇怪地问道:“什么不好?”话音刚落,只见赶车的水伯从车上跌在地上。
晁迎春啊惊叫一声,王连旺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水伯,大喊道:“水伯,您怎么了?水伯,您怎么了?”
水伯艰难地睁开眼睛,伸出手,颤抖着,指了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人就昏迷过去。
“水伯怎么了?”晁迎春跑过去,只见水伯双目闭着,嘴唇呈现灰乌色,口中气若游丝一般。
“喊岳父大人,喊大夫。”王连旺大声喊道。几个工人闻声赶过来,王连旺抱着水伯。迎面碰上了花红蓝。花红蓝伸手拦住王连旺,看了看水伯的嘴唇,冷静地道:“把水伯抱到床上,平放着,我马上过来!”
王连旺依言把水伯抱回了他的房间,放在床上。花红蓝提了药箱进来,把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上面是一根根金针,长三四寸,细如线一般。
晁信义闻声赶来,脸上神色没变,只是冷静地看了看花红蓝和躺在床上的水伯。
花红蓝看了晁信义一眼,不慌不忙地道:“毒才刚刚发作,不会太重,我先给他扎针,然后开药。”
晁信义知道,花红蓝从小学习医术,虽然这些年已经不再给人看病,但晁家上下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开点药,无不药到病除。总之,她的医术并没有搁下。她说得轻松,问题就不大。
花红蓝把金针准备好,吩咐把水伯的衣服解开,在水伯的胸口、肩膀、脖子、脸上扎了十几根。水伯幽幽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满屋的人,说了一句:“水中有毒。”
晁信义立刻变色。
王连旺忙问了一句:“水伯,什么水里有毒?”水伯又说了一句:“水里有毒。”
晁信义点了点头,对王连旺道:“你去外面看着拉回来的水,不要放出来,不许任何人动。”
水伯松了口气。花红蓝扎了十几针,拔出金针之后,里面流出黑色的血。花红蓝低声对水伯道:“井松哥,你放心,你中的毒没有大碍,我开几服药,吃了就好!”
花红蓝收好金针,让大家退出去,别影响水伯休息,只有一个下人陪着他。花红蓝提着药箱回到自己房间里,开了一张药方,拿出来递给站在水车边的王连旺。
晁信义说:“连旺,辛苦你一趟,去给井松哥抓点药。”
王连旺接过药方,恭恭敬敬地道:“岳父大人,应该做的,不辛苦!”这次总算没有把那句从“从何而说起”说出来。
王连旺走的时候还对晁承志说:“岳父大人,水伯说了水中有毒,可能是运回来的水中有毒,要小心呀!”
晁信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晁迎春和四五个工人围在水车边,窃窃私语。晁信义威严地看了大家一眼,冷静地说:“大家做自己的事情去,这里我来处理。”
大家各自散去,只留下花红蓝和晁信义。
花红蓝说:“你到车上,用我的银针试探一下,水中有没有毒。”晁信义跳上车,掀开水桶盖子,花红蓝站在车下,递给他几根银针。晁信义接过银针,把银针一头放入水中,片刻之后,拿了起来,银针的前面有些灰乌色。
“果然有毒。”晁信义说。
“水里有毒?”张淑梅和晁冬雪从前院走过来,吃惊不小。晁冬雪娥眉一扬:“爹,什么人在我们的水中下毒,也太过分了!要不要报告警察署?”
晁信义下了车,冷静地摇了摇头,严肃地对晁冬雪道:“你到店铺帮忙去,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
晁冬雪应了一声:“是,爹。”
晁信义对张淑梅笑了笑,道:“淑梅,等一下连旺把井松哥的药抓回来之后,你帮忙煎熬一下,我和红蓝到水源处查一查!”在晁家上下,晁信义、花红蓝、张淑梅,三人对水伯不称水伯,而是称他为井松哥。
张淑梅点头答应。晁信义进入水伯的房间,水伯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坐了起来,帮忙照顾他的下人搀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床头。晁信义忙说:“井松哥,你躺着就行,别动!”
水伯颤声说:“东家,我怀疑有人在黑龙潭下了毒,我就在打水的时候喝了几口,在回来的路上就感觉不舒服。”
晁信义心中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井松哥,你好好休息,我去水源处看看!”
水伯骂道:“不知道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晁信义摆了摆手说:“井松哥,你放心,事情会水落石出的。”停顿了一下,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几十年了,京西胭脂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这点小把戏,我晁信义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晁信义从水伯房中出来,跳上马车,对花红蓝说:“红蓝,跟我到黑龙潭去看看情况!”
花红蓝没有说什么,上了水车,坐在晁信义身边。晁信义赶着马车出了门,在一个排水沟边把车里的水放光。装水的木桶下面有一个放水口,是个竹筒,运水的时候用塞子塞住。赶着空车,马车就快了许多,一路上就颠簸了起来。
出了城,花红蓝才说:“信义!我感觉有人又向你下手了!”晁信义不以为然:“想对我下手的人不少呀!也不是第一回,你别担心!”花红蓝默默地望着远方。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花红蓝脸色平静如水,没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什么事情?”晁信义竭力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说:“常聚这孩子,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也不能这样老一个人,这事我们要操一下心了。”常家聚在沧州结过婚,妻子难产死了,当时,他在京西胭脂铺,未能陪在妻子身边。为这事,他一直愧疚,后来再也不肯结婚。
花红蓝说:“上次去沧州的路上,我和他谈过,他心里好像有点动容。”
晁信义说:“找个时间,我和淑梅谈一次,把家聚认了,再让淑梅替他张罗一下这件事,你看行不行?”
花红蓝说:“你是他爹啊。”
晁信义说:“对你们母子,我亏欠得实在太多。”“又来了。”花红蓝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可我这心里痛啊。”晁信义道,“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的缘故,总是想起从前的很多事。这一生只有两件事让我心里不安。一件是为了争夺皇宫的专供权,害了王记胭脂坊,差点让他们满门抄斩。另一件事就是对不起你。”
花红蓝说:“一辈子都过了大半,说什么也都迟了。也许这就是命。”两个人一路聊着,到了黑龙潭。
黑龙潭在山谷之中,有一道瀑布从上流下。冬天的时候,瀑布几乎断流,潭中的水也就少了许多。
晁信义和花红蓝站在潭边,只见潭中翻着一些鱼肚,一些鱼在有气无力地游着。
晁信义和花红蓝对望了一眼,两个人来到水潭边,有一处光滑的青石板,这是水伯每天打水的地方。
花红蓝看了看水潭里的死鱼:“水中确实有毒。”蹲在水边,用银针试探潭水,拿起来一看,银针上果然有灰乌色。
晁信义站在潭水边,冷笑了一声:“这人真舍得下本钱,这么大的一潭水,他都下了毒,这需要多少毒药呀。我只是很奇怪,这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
花红蓝神色凝重地说:“我也不知道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药,但我知道,下毒的人是站在这块石头上下的毒,而且,下毒的人熟悉水伯的一举一动,也许在水伯来到这里打水的前一刻,他才刚刚下了毒,并且躲在旁边偷偷地看。”
晁信义点了点头:“但他没有想到,井松哥居然喝了水,否则,我们就用有毒的水做了水粉,后果不堪设想!”
花红蓝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晁信义转身道:“回去,明天重新换一个地方拉水,以后拉回的水你都用银针检查一下!我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花招耍。”
晚上,晁信义一家围着桌子吃饭,晁信义、张淑梅、晁迎春和王连旺一家四口,还有晁冬雪、花红蓝,一共八个人,围着大圆桌子,显得冷冷清清。
“吃饭。”晁信义端起饭碗,威严地扫了大家一眼,说。晁冬雪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没有吃。抬头看了看大家,感觉吃饭没有以前热闹了。晁冬雪悄悄看了父亲一眼,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爹,您不说几句?”
晁信义淡然问道:“说什么?”
晁冬雪道:“今天上午的事情呀,那么大的事情。”
晁信义不以为然道:“芝麻大点事情,何必提呢?如果我要来计较这些事情,京西胭脂铺还能走到今天?早被人烦死了!”
王连旺说:“岳父大人说得对。”
晁冬雪不好说什么,低头吃饭。
“爷爷,我好想和佳威哥哥一起玩,佳威哥哥什么时候回家呀?”晁迎春的儿子晁佳豪忽然问晁信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晁佳豪的身上。
晁佳美也跟着说:“我想佳宜姐姐了。爷爷,姐姐为什么不回家呢?”晁信义目光冷冷地落在晁迎春和王连旺的身上,两个人一人身边一个孩子,都低头哄他们。晁迎春低声说:“会回来的。”
晁信义却道:“佳豪、佳美,哥哥和姐姐不听话,爷爷不要他们回家了,你们可要乖呀!否则,爷爷也不喜欢你们!”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我们乖。”晁信义说:“吃饭就乖。”
两个孩子拿起筷子吃饭。晁信义吃完之后,先到后院去查看了一下。王连旺也跟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
晁信义检查制作室、仓库之后,才回头对王连旺说道:“你水伯中了毒,估计要休息几天,你从明天开始去运水,我在晚上看护几天。”
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我晚上负责看护,天亮之后我去运水,我辛苦一点儿,没什么!”
晁信义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老了吗?”王连旺忙道:“岳父大人没有老。”
晁信义淡淡地道:“既然没有老,守几天夜算什么呢?”
王连旺迟疑了一下,说:“岳父大人说得对!”他说完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晁信义看出他的犹豫,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王连旺动了动嘴,道:“我有话对岳父大人说。”晁信义淡淡地道:“你说。”
王连旺嗫嚅着:“这……从何而说起呢?”晁信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王连旺就继续说下去了:“岳父大人,我听人说,大舅哥吸上大烟,天天吸,不管家,不管两个孩子,还打大舅嫂。”
晁信义听完了他的话,才慢慢地道:“他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了,他的所作所为与晁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管他,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
王连旺低声回答了一句:“是,岳父大人。”
晁信义又道:“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去运水!”王连旺恭敬地回答:“是,岳父大人。”
王连旺回到房中,晁迎春已经哄两个孩子睡觉了。晁迎春忙过来,关上门,小声地问:“你跟爹说过大哥的事情了吗?”
王连旺一边脱衣服,一边回答:“说过了。”晁迎春又问:“爹怎么回答?”
王连旺盛叹息了一声,说:“这……从何而说起呢?”晁迎春知道他接下来就会说出结果,并没有急,也没有问。王连旺果然说了:“岳父大人说大舅哥已经不是晁家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与晁家无关!”
晁迎春听了,默不做声,人也坐到床沿上,眼泪簌簌滚落。她了解父亲,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王连旺继续说:“岳父大人今天晚上守夜,让我明天去运水!”脱了衣服,上了床,规规矩矩地躺下,给晁迎春留了一大半的空床。
晁迎春也躺在他身边。王连旺悄悄地往一边挪了挪身体。
晁迎春拉熄了电灯,用手摸了摸王连旺的肩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担心地问:“大哥这样下去怎么是好?还有两个孩子怎么办?大嫂也没有吃过苦。”
王连旺低声说:“岳父大人说了,不许管他们的事情。”晁迎春急了:“那是我大哥!”
王连旺心中一慌,说:“那也是我的大舅哥。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岳父大人说一不二!”
晁迎春想想也是,只能默默地伤心流泪。
王连旺运第三趟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平常的人一天只能运三趟,不过京西胭脂铺的水伯一天可以运四趟。起先,京西胭脂铺的生产用水都是从玉泉山运来,用水量大,需要好几个人拉。后来,家里安装了自来水,工厂又迁出去了,只有制作室必须用玉泉山的水,量就少了下来。现在,水伯每天也只需要运三趟水。
王连旺一边用水桶提水,一边东张西望,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冤家,怎么还不来呢?”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约好了要在这里相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