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凌晨。水伯和往常一样,起床、开门、牵马套车,忽然,一个黑影一闪,掠到了他的身边。
水伯敏捷地一跳,伸出拳头。“水伯,别怕,是我!”掠过来的人低声道。“二少爷?”水伯惊魂未定,微微张着嘴。晁承兴笑了笑说:“水伯,不好意思啊,吓着您没有?”水伯用手抚了抚胸口,没有说话,那意思就是被吓坏了。
晁承兴忙赔礼道:“水伯,我不是有意的,您别生气啊!我要出去,不能被常大哥发现,您可得帮我一次,我回来给您带两壶酒!”
水伯道:“你是晁家二少爷,想出去就出去,谁敢拦你?”
晁承兴道:“天亮之后是可以,但我现在出去,常大哥就要问我情况,我不想让他知道呢!”
水伯迟疑不定。
晁承兴道:“水伯您放心,我不会连累您的,我躲进水桶之中,您盖上盖子,没有人知道的。”
水伯望了望车上的水桶,马车上只有两个水桶,是木头做成的,高四尺,圆五尺,一个桶可以装两千斤水,里面要藏几个人易如反掌。
晁承兴一边说,一边跃上马车,掀起盖子,躲了进去。水伯也不说什么,套好马之后,后院的大门就打开了。
常家聚站在门外,和往常一样打招呼:“水伯,去拉水呀?”
水伯也和往常一样,应了一声:“嗯!”马鞭子一甩,那马就拉着车缓缓地出了门。
街道静寂,路灯清冷。
晁承兴从水桶之中站起来,翻身而出,纵身一跃,跳下车去,一边说:“水伯,谢谢您呀!”一边往大街上跑去。
水伯忍不住问:“二少爷,您这是要去做什么?”晁承兴道:“游行!”
水伯好奇地道:“啥是游行?”
晁承兴回答:“救国救民!”一阵小跑,转眼就不见了。水伯哦了一声,摇了摇头,径直赶车,到玉泉山运水去了。
京西胭脂铺前院,天色微明。晁冬雪站在晁承兴的房前,用手轻轻扣着门,低声喊道:“二哥,二哥。”常家聚从后院进来,低声道:“二妹!”
晁冬雪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常家聚,忙伸出一个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低声道:“常大哥,你帮我喊一下二哥,要小声,别惊动爹和母亲。”常家聚疑惑地看了一眼晁冬雪,她穿着学生服装、平底布鞋,背着一个书包,一双大眼睛水灵清澈。
常家聚道:“二妹,上学不是还很早吗?”晁冬雪拽着他的胳膊,嘟起嘴巴说:“常大哥,喊二哥嘛!”常家聚走过去用手一推,门就开了,他往里面看了看,惊讶地道:“不在,怎么不在里面?”
晁冬雪跺了一下脚“:二哥不讲信用,说好的和我一起走,怎么就不等我呢?”常家聚奇怪地问:“去做什么?”
晁冬雪换了个笑脸:“上学呀!”
常家聚道:“承兴不是没有上学了吗,还去上什么学呢?”
晁冬雪眼睛溜溜一转,调皮地道:“常大哥你不知道,二哥在他们以前的学校很有名气的,学校说让他回校给同学们讲一些国外的见闻,要早点去。哎呀!常大哥给我开后门,我也要出去了!”
常家聚还在犹豫,晁冬雪拽住他的胳膊,不停摇晃:“常大哥,快点啊,不然我会迟到的。”
常家聚被晁冬雪推着,没有办法,到了后门。在打开门的时候,常家聚还在奇怪地问:“承兴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还有,他偷偷摸摸跑出去,究竟要做什么?”
晁冬雪看门开了一条缝隙,钻了出去,感觉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他拉住。身后常家聚严肃地说:“二妹,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晁冬雪急道:“又不是去杀人放火,你担心什么?快松手,要不我真迟到了。”
常家聚看她越急,越不放手:“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晁冬雪没有办法,只好说:“我们学校要组织游行。”常家聚一怔,问道:“游行是干啥?”
晁冬雪道:“就是到政府门口请愿,抗日救国!”常家聚啊了一声:“日本人打到北平了吗?”
晁冬雪道:“日本人迟早要打到北平,现在不积极准备,等日本人打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常家聚松开了手:“你们在哪里游行?”晁冬雪头也不回地说:“西直门。”
晁冬雪往王记胭脂坊一阵小跑,不时抬头张望,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没有人迹,静悄悄的,心中有些害怕。一棵树后面闪出了王长庚:“冬雪,我在这里,二哥呢?”
晁冬雪松了一口气:“二哥早走了,二哥也真是的,说好一起去的,为什么不叫我呢,也不等你?”
王长庚也穿着学生服装,跑过来牵住晁冬雪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柔情在眉目之间缓缓流淌。晁冬雪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王长庚认真地道:“偷偷跑出来的,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能让我父亲知道呀!他若知道了,怎么会让我去游行呢?”
晁冬雪说:“我是让家聚哥开门放出来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赶到学生们的集合处。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国民革命的时候,日本是最大的支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因为民国政府开放对外贸易,日本商人迅速在中国抢占山头,短短几年便成了最大的贸易国。可是,日本的物质毕竟贫乏,卖一点就少一点。对此,日本人极其惶恐,因此对中国有了更大的需求,即国土和资源要求。此前,他们已经武力占领了东三省,现在又想更进一步占领华北,故而抛出一个“华北五省自治”的阴谋。
民国政府已经成立几十年,几经变迁,最终得势的还是亲日势力。政府高层中,留日派是主流,对待日本的侵华野心,他们显得极其暧昧。华北军分会委员长何应钦同日军驻华北司令梅津美治郎签订卖国协议《何梅协定》,激怒了北平的大学生及进步青年。
东北大学、中国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学校的老师及学生早已经联络好了,准备游行。晁冬雪和王长庚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集结有一千多人,有些学生干部正在给大家分发标语、旗子……晁冬雪一眼就看见晁承兴和几个领袖模样的学生在一起商量什么,喊了一声:“二哥。”
晁承兴听到喊声,回头看了晁冬雪和王长庚一眼,走了过来。王长庚看他走了过来,本想松开晁冬雪的手,但晁冬雪却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而且示威一般,把他拉得更近。
晁冬雪有些生气地说:“二哥,说好的喊我,怎么你就偷偷跑出来了?”晁承兴一本正经地道:“哥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呢,走得急,就没有喊你!哥知道你反正能来的嘛。这不,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了。”其实晁承兴的心中是不愿意晁冬雪来参加游行的,万一出了点事情,他怎么向父亲交代?
王长庚笑了笑。
晁承兴大手在王长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长庚,照顾一下我妹妹。”王长庚立刻挺了挺胸,回答说:“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冬雪的。”晁冬雪急了:“我都二十一岁了,还要你们照顾吗?”那边一个叫于刚的老师在喊:“晁承兴,出发了!”于刚三十七八岁,冷静沉稳,心怀天下。晁承兴应了一声,又看了妹妹和王长庚一眼,也没说什么,快步回去。学生们排好队伍,手里举着旗帜、标语,开始游行。
晁承兴和几个学生干部走在最前面,轮流喊着口号:“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汉奸卖国贼!”“武装保卫华北!”一个领喊,后面就响起雷鸣般的呼喊声。
学生队伍一路游行到西直门。
西直门已经戒严了,警察设置了路障,拉起了警戒线,大批军警手握警棍,严阵以待。甚至在一些高处架设了机枪。
国民党当局早就知道了大学生要组织这次游行,不敢怠慢,不仅组织了大批的警察力量,还调动了防御北平的一些部队官兵。名义上是维持北平的治安秩序。
警察署长姓周,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构筑的工事里喊话:“同学们,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要求,派你们的代表上来,我一定转达给何应钦长官。”
晁承兴高喊了一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后面就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
周署长连连高喊:“同学们,大家冷静,大家冷静!”
“华北危机,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我们怎么冷静?”组织游行的于刚老师振臂一呼。
学生们又有序地呼喊爱国口号。一封联名请愿书传递到晁承兴的手中,晁承兴大步走向警察队伍。一个警察队长手里紧握着一根警棍,紧张地注视着晁承兴,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请愿书,而是一颗炸弹。
“请把请愿书交给何应钦,一个小时后答复我们。”晁承兴把请愿书递了过去。
警察队长接过请愿书,跑到周署长的身边,周署长接过请愿书,继续用喇叭喊道:“同学们,我立刻把你们的请愿书交给何长官,请大家耐心等待,何长官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署长跳下工事之后,对警察队长使了一个眼色,警察队长忙跟在周署长的身后。周署长低声道:“孙队长,你的人可得小心了,一定要阻止这些学生闯进去!”
“是。”孙队长回答道。
周署长回头看了一眼走回去的晁承兴,恶狠狠地道:“特别提防刚才这个送信的小子,他就是闹事的头目。”
在学生们等待的时候,何应钦下达了武力镇压的命令。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增援警察赶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扑向正呼喊着口号、手无寸铁的学生们。
首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于刚老师和晁承兴。于刚一声呐喊:“同学们,为国流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冲过去!”
“冲过去。”大学生们发出愤怒的呐喊,一拥而上。晁承兴冲在最前面,警察队孙队长带领几个警察,直冲晁承兴而来,口中大喊:“打死这个带头的!”
只见一根警棍当头砸下来,晁承兴一闪,让过警棍,忽然加快速度冲过去,拦腰抱起这个警察,几根警棍打在晁承兴抱着的警察身上。那个警察大喊:“打错人了,打错人了。”晁承兴把警察一扔,砸倒了另外一个警察,继续往前冲。大批的警察虽然打倒了一部分的学生,但后面的学生如潮水一般,哪里能阻挡得住,顿时被冲开了一条血路。
一部分学生冲过了警戒线,更多的学生被警察拦腰冲断。王长庚和晁冬雪被警察阻挡住之后,无法往前冲,学生们被四处追打,哭喊声、叫骂声一片,两个人只好往回跑,几个警察紧紧追赶。晁冬雪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王长庚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刚跑进一条小巷子,晁冬雪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把王长庚一推,喊道:“长庚,你别管我,快走!”
几个警察凶狠地扑了过来。
王长庚奋不顾身地扑在晁冬雪身上,喊了一声“:冬雪,要死我们死在一起!”一根警棍落在王长庚额头上,头破血流。
与其同时,一道黑光一闪,砰的一声,两个警察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一个人高高跃起,拳脚如风,噼里啪啦,转眼之间就打倒了另外几个警察。
晁冬雪一看,大喜过望:“家聚大哥!”
来的人正是常家聚,紧扎短打,脸色如铁,双目锐利如电。他大喝一声:“快走,我断后。”
还有两个警察手里举着警棍,不敢上来,厉声喝道:“你连警察也敢打,要造反吗?”
常家聚低吼一声,嗖的一声就冲了过去,脚下一个横扫。呼!一个警察就被扫倒在地上。另一个警察发出一声惊叫,手中的警棍还没有落下,心口被打了一拳,人顿时身不由己,连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口中鲜血喷了出来。
这些警察在地上挣扎、呻吟,不敢再上。他们手中只有警棍,并没有手枪,奈何不了常家聚。
常家聚转身,晁冬雪和王长庚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常家聚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王长庚掀到一边,拽住晁冬雪,大步流星就走。
晁冬雪急忙回头道:“家聚哥,救长庚,他受伤了。”
常家聚不以为然,加快脚步:“他是王记胭脂坊的,他受伤了,关我们什么事情?”
晁冬雪连连挣扎:“他是我男朋友。”
常家聚大吃一惊:“啥?你说啥?”
晁冬雪用力一挣,挣脱了常家聚的手,刚想往回跑,又被常家聚一把拽住,喝道:“快走,我去救他。”常家聚转身回去,右手抓住王长庚的腰,往上一举,放在肩膀上,转回头,左手拖着晁冬雪就跑。
一口气跑出了几条巷子,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常家聚回头看不见有警察追赶而来,才放下王长庚。
王长庚额头上鲜血还在流,惊魂未定:“谢谢常大哥。”
常家聚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在路口,看到一辆黄包车,立刻大声吆喝道:“黄包车,快过来!”
黄包车如飞一般跑了过来,车夫堆着笑脸问:“爷,要到哪里?”常家聚回头对晁冬雪道:“你先回去,要听话,不要再惹麻烦了。”晁冬雪点了点头:“你去哪里?”
常家聚已经跑出了几丈远:“我去找承兴!”晁冬雪搀扶王长庚上了黄包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帕,按在王长庚的额头上,心疼地道:“长庚,疼吗?”王长庚笑了笑:“不疼!”
“这么大的伤口,流这么多的血,能不疼吗?”晁冬雪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自己,心中甜甜的。
路过一家诊所,晁冬雪喊停了车,搀扶王长庚进去包扎了一下,出来之后,两个人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在距离京西胭脂铺几百米的一个巷子下了车。
晁冬雪关心地道:“长庚,你先回家吧!”王长庚没有动:“你呢?”
晁冬雪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地说:“等我家聚大哥、二哥的消息!”王长庚道:“我们一起等吧!”
晁冬雪担心地道:“你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血。”王长庚挥舞了一下拳头:“没事。今天警察真下得了手!”
晁冬雪气愤地道:“就没有他们下不了手的,还好我家聚大哥厉害,三拳两脚就打倒了那些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