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看了晁冬雪一眼,把目光落在晁承志的脸上。晁承志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承兴的意见,京西胭脂铺是我们晁家两百年来列祖列宗挣下的家业,如果一旦和美国人合资办厂,就等于把京西胭脂铺拱手送人。那个时候,即使赚了钱,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晁迎春接着说:“大哥说得有道理,我们京西胭脂铺经历了多少风雨,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不能毁在我们的手中。”
晁承兴说:“大姐,这怎么是毁京西胭脂铺呢?恰恰是把京西胭脂铺发扬光大,京西胭脂铺要走向国际市场,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晁承志和晁迎春还想说什么,晁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说了。然后把目光落在花红蓝身上:“红蓝妹子,你有什么看法?”
花红蓝不紧不慢地道:“中国的市场那么大,我们在中国都没有做到最大,又怎么做到国外去?何况,让美国人做国外的生意,我们信得过吗?如果我们派人去经营,又实在派不出啊。”
晁信义微微一笑,又问常家聚:“家聚,你说呢?”常家聚一呆,他明显是一个局外人,晁信义问他,常家聚猝不及防,但只好站了起来,如实地道:“信义叔,我就是一个粗人,喜欢耍点拳脚棍棒,对生意经营一窍不通。”
晁信义笑了笑,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连旺身上:“连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连旺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茫然,直到晁承兴用手捅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大悟,慢慢站了起来,一脸为难的样子:“岳父大人,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道:“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连旺看了看晁承志,又看了看晁承兴,思索了一阵,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大舅哥说得对,二舅弟说得也对!”晁信义说:“真难为你了!”
王连旺毕恭毕敬地道:“岳父大人说得对!”但随即就明白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对,立刻改口道:“岳父大人说得不对。”
大家一愣,晁冬雪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晁迎春狠狠地瞪了王连旺一眼,但王连旺一脸茫然的样子。
张淑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晁信义叹息了一声:“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回房。以前晁家人少的时候,雇佣的工人住在前面院子。后来晁家人丁兴旺起来,晁信义就在京西胭脂厂旁边新修了一栋三层洋楼,让工人们居住。
花红蓝和常家聚在前院有自己的房间。晁迎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房间,王连旺跟了进来,晁迎春用手狠狠拧了一下王连旺的胳膊,责怪他:“你真不会说话呀!跟我父亲怎么能那样说?”王连旺愕然:“这从何而说起呢?”晁迎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甩开他,坐在床头生闷气。王连旺看她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赔了个礼:“迎春,你说得对!”晁迎春气得跳了起来,跺着脚骂道:“以后不许你说这两句话,明白吗?”王连旺一呆,想不明白自己说这两句话怎么就惹得妻子不高兴了?也不敢问,口里说是,心中却在想:这从何而说起呢?
晁信义回到卧室,坐在卧室的书桌前,一言不发。张淑梅给他端来了一杯茶,说:“信义,喝口茶,醒醒酒!”
晁信义说:“我又没有喝醉!”张淑梅温柔一笑:“没喝醉就润润心。”
晁信义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忽然重重地把茶杯搁在书桌子上。张淑梅脸色微微一变:“信义,你怎么了?不高兴?今天是承兴回家团聚的日子,一家人有三年没在一起了。”
晁信义哼了一声:“都是你生的好儿子!还有好女儿。”
张淑梅忙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劝道:“孩子们有孩子的想法。”
晁信义怒气未消:“他们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怎么就忍心把祖宗的家业白白送给人家?”
张淑梅说:“孩子们不懂事,也就说说而已,这家还不是你做主,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人会反对呀!”
晁信义道:“他们不懂事?那么多圣贤书就白读了,还留洋,洋人的东西不见得就有多好。首先从想法上就错了,洋人是洋人,我们是我们,怎么就要把洋人和我们搅和在一起呢?这个家以后不能让承兴当。”
张淑梅惊讶地道:“信义,你都想好了吗?”
晁信义回头看了张淑梅一眼,心中一阵内疚,忙站起来,握着张淑梅的手,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么大的家业,这么重的担子,我能不急吗?淑梅,你嫁进晁家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张淑梅惊愕地望着晁信义,眼眶之中泪水在幸福地滚动着,嘴唇动了动,哽咽道:“怎么又说到这里来了?”
晁信义把她搂过来,张淑梅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信义,晁家能有今天,多不容易呀!承兴也是你儿子,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去的?”
晁信义道:“你啊,太单纯了。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吧,自以为是,争强好斗。总以为王家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以为把王家斗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我说过他多次,他就是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小的这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却没一点实际的东西,全是空的。”
张淑梅说:“孩子还小,以后会慢慢懂的。”
“还小?”晁信义有些不满地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撑起整个晁家了。”
“那不一样嘛。”张淑梅说。晁信义立即反问:“怎么不一样?”
张淑梅想说那时晁家遭了大难,你不想撑起这个家,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现在,晁家的家业比以前大了几倍,怎么会一样?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可能引起晁信义的反感,只好吞了回去。
凌晨四点,常家聚打开京西胭脂厂后门。马棚边,水伯已经套好马车,人端坐在车上,手里举起一根赶马鞭子。
水伯就是三十多年前冻倒在京西胭脂铺门口的木井松。
木井松一直在京西胭脂铺运水,大家都嫌他的名字怪,后来有人叫他水叔,渐渐就叫出了名。轮到晁家晚辈,都开始叫他水伯,反倒是真名被人忘了。
多年前,水伯在运水途中,遇到一个要饭的女子,饿得快死了。他好心,把那个女子捡了回来。张淑梅见到这个女子,心里喜欢,就替水伯做主,让他们结了婚,并且在后院给他们一间房,让他们安了家。
水婶的老家在云南,她好像不太适应北京的气候,在北京的时候少,倒是在云南的时候多。来到北京,最长的时间,没有住过半年,反倒在家乡,一住就是一年的时候都有。
水伯是个不多话的人,几十年来,只知道埋头干事,后来的一些工人,还误以为他是哑巴。水婶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水伯很像,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因为他们不怎么说话,在京西胭脂铺也没有朋友,大家也就不太关注他们,对于水婶的来去,几乎没有人过问。
水伯刚进晁府的时候还年轻,看上去应该比晁信义大不了一两岁。那时,晁信义动过念头,想让水伯学点技术。可水伯坚称自己没文化,学不了,送水就挺好。晁信义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再没有提起。
常家聚十几岁的时候就进了京西胭脂铺,只要不陪晁信义到外地收购原料或者送货,就负责京西胭脂铺和京西胭脂厂的安全,防火防盗。刚开始的几年间,他抓住了几个企图偷盗的贼子,一顿拳脚,打得贼子跪地求饶。之后,名声在外,居然没有贼子敢来了。
常家聚打开后门,习惯性地对水伯说:“水伯,去运水了呀?”
水伯也总习惯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一抖马鞭子,两匹马就拉着车,缓缓驶出后院。
常家聚等马车离开之后,又锁上门,继续巡逻。早上,晁承志西装革履,来到后院。以前,晁家的后院是生产车间,自从在宛平建了厂,后院只有一部分生产晁家胭脂的核心原料,其他的地方做了仓库。现在,仓库又辟出了一间,做了车库。这些年社会上多起了一个时髦玩意,汽车,权贵之家先后都有了自己的汽车。对于这种新机械,晁信义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总觉得这东西跑得那么快,很不安全,还是老祖宗的轿子好。可是,又有些实际的问题,确实需要汽车。比如去宛平的工厂,来来去去的极不方便。王家先买了车子,晁承志又不断地在父亲面前提起,晁信义才点头,买下一辆福特车。
打扫清洁卫生的吴妈正用布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一见晁承志过来,立刻堆起一张笑脸:“大少爷,您出去呀?”
晁承志点了点头,上了车,开车出门。这些年京西胭脂铺的摊子越来越大,晁信义的年龄也大了,有些顾不过来,很多事就交给了晁承志,晁承志因此挑上了重担,成了大忙人。他驾驶汽车,驶出京西胭脂铺,走了不远,经过一个路口时,发现路上围了很多人,还听到哭喊打骂之声。
晁承志按了几声汽车喇叭,围观的人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大路中间,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正对一个年轻的女子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小贱人,敢不听老子的话,打死你。”坐在地上的女子双手抱着脑袋哭喊:“爹……你打死我吧!你别卖我!”两个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一脸凶相的粗壮汉子,双手叉腰,不住冷笑。
那个女子忽然挣扎起来,一头撞向晁承志的车,但被那老头儿一把抓住女子头发,拽了回去,骂道:“小贱人,想死,没那么容易!”又从后面踢了一脚,把女子踢倒在地上,继续踢打。
晁承志看不下去了,刹了车,打开车门下去,一声大喝:“住手。”那个老头儿浑身一哆嗦,果然住了手,回过头来。是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獐头鼠目,小山羊胡须,穿的长袍半新不旧,肮脏不堪。一双手还抓住地上姑娘的头发,那一双手如鸡爪子一般。
旁边的人们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晁承志一看这老头儿,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来了,是西街万记胭脂店的老板万宏福。曾经经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胭脂店,后来沾染上赌博和抽大烟的恶习,败光了家产,现在居然要卖掉自己的女儿。
万宏福认识晁承志,瞪着一双小眼睛,梗着脖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喝道:“我认得你,京西胭脂铺大少爷。我打的是我万家的人,不是你京西胭脂铺的人,关你什么事情?”
晁承志一声冷笑:“大路不平众人铲,各位,他这样下狠手打自己的女儿,还要卖掉,还有良心吗?还算人吗?”晁承志把目光转向围观的人。围观的人们愤怒了,纷纷指责万宏福。
万宏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地上的姑娘乘机爬起来,跪到晁承志的脚下,双手抱住他的大腿,哭诉道:“晁家大少爷,我是万云珠呀!我爹要把我卖到妓院,你救救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
晁承志见过万云珠几次,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这个时候见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也就动了恻隐之心。万宏福又伸手来抓万云珠的头发,想拽她回去。晁承志一手抓住万宏福的胳膊,用力一扭,喝道:“放开。”万宏福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晁家少爷,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廉耻的老家伙。”
旁边双手叉腰冷笑的人忽然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晁承志的肩膀,说:“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少爷吧?”
晁承志道:“正是,这位兄台是?”
凶汉一声冷笑:“晁大少爷,我叫胡七,胡就是胡天胡地的胡,七就是排行第七,在西门香满楼跟吴天大哥混口饭吃!万老头儿欠了我大哥一千块,约定让他女儿抵账,我可是有契约在手的。”
胡七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要制伏一个女人易如反掌,虽然他是无赖和恶棍,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带走万云珠,而是逼万宏福,让万宏福逼万云珠乖乖跟自己走。岂料这个姑娘性子刚烈,宁死不从,无论万宏福怎么下狠手,就是不答应。胡七担心把万云珠弄回去,姑娘上个吊什么的就鸡飞蛋打了。一看晁承志出面来管闲事,心中就暗暗一喜,想狠狠诈晁承志一笔。于是狮子大开口,说万宏福欠了他老大一千块,实际上万宏福只欠了三百块。
万宏福动了动嘴:真狠,明明我才欠三百块,怎么就欠一千块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胡七瞪了他一眼,还晃动了一下拳头。
万宏福吃过这拳头的亏,不寒而栗。“不就是一千块吗?我给你。”晁承志轻蔑地看了胡七一眼。
胡七大吃一惊,挤出了笑脸:“晁大少爷真痛快,是条汉子!”心中却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怎么就没说一万块呢?反正他是有钱的主儿。
万宏福目瞪口呆。围观的人群一片静寂。
晁承志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子,拉开,里面是一沓沓钞票,此时,中华民国已经禁止了银圆,发行了纸币。
万宏福看到那么多的钱,连眼睛都看直了。晁承志从钱夹子里拿出几张钞票,对胡七道:“把契约拿来。”
胡七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契约,晁承志随意看了两眼,接过契约,把钞票给了胡七:“现在这里与你无关了。”
胡七嘿嘿一笑,抱了抱拳说:“晁大少爷,胡某佩服,后会有期,告辞!”万宏福尖叫起来:“她还是我万家的人,和我有关!”旁边几个路人用手指戳他的脑袋,吐了他一身唾沫:“老东西,老不要脸,老不死的。”
晁承志晃了晃手中的契约,道:“你看清楚了,你女儿我已经买下来了,给你二百块,有多远滚多远!”
晁承志扔给万宏福两张钞票,万宏福抓起钞票,夺路落荒而逃,他去追赶胡七去了。
晁承志把还在地上哭泣的万云珠搀扶起来:“姑娘,你回家去吧!”
万云珠又跪了下去:“晁大少爷,我的家已经被父亲卖了,无家可归了,我会做胭脂,你就收留我吧!我不要钱,只要能有个落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