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李氏和周氏认定这是一件大喜事,都说要好好庆祝,请示王家栋庆祝的规格。王家栋的表情却是极其平淡。为了这个后宫专供,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却是这么轻易就把晁家赶出了皇宫。这种手段,和王家栋的价值观是完全背离的,也让他更进一步看到,这个大清国真的是没救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黑妞正在里面扫地。
这个黑妞,王家栋还真拿她没办法。当初,他答应过父亲,要让黑妞填三房。而事过之后,他一直在犹豫,总觉得要正式娶黑妞进门,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就把这事拖了下来。
黑妞呢,因为智力方面的原因,也从来都不会计较这个,只要有吃有喝就行。平常也闲不住,心态还是和当佣人时一样,看到什么就干什么。
黑妞对于王家栋,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下种。她所生的女儿胭脂已经上学读书了,后来又怀过两次,却不知何故,全都流了。关于这事,王家栋还真是着急。在李氏、周氏身上,他也播种,却没有效果。他也曾想过再续一房,又担心续了之后,还是没有结果,一直处于犹豫之中。他想,再等两年,若是黑妞还没有替他生个儿子,无论如何,他都得再续一房了。
看到黑妞,王家栋突然想到了香火大业,便向她招了招手,道:“黑妞,你过来。”
黑妞手里拿着扫帚,看了看王家栋,道:“我不,你又要欺负我。”说着,又弯下腰扫地。
王家栋看了看黑妞翘着的屁股,有了些感觉,转身将门闩了,走过去,也不多说,动手去脱她的裤子……晁信义的想法和王家栋类似,这几年过得特别不顺,似乎总是磕磕绊绊的。眼看要过年了,他就想热热闹闹一场,既让全家上下开开心心,又冲一冲旧年的霉气。
腊月二十八日,是新历一月十九。晁信义决定在这一天吃年饭。厂里的工人和店里的伙计忙了一整年,也该回家团聚,临走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吃一餐年饭。宛平工厂那边,腊月二十六就已经吃了年饭,工人们也都放假了。店里就晚了两天,今天的年饭之后,伙计们也要回家团聚。
伙计们的年饭摆在厢房里,一共五桌。晁家的年饭摆进了正堂,只有一桌。晁家人丁不旺,晁信义为此特别请王玉堂一家也在自己家里吃年饭,即使如此,仍然只有九个人,六个大人三个孩子。
这一年其实过得不顺,总是磕磕绊绊,临到年底还遇到袁世凯被贬官,对晁家又是一大冲击。虽说吃年饭是一家团聚,可大家心里都有些纠结。
正式吃饭之前,大家还没有上席,便坐在堂屋里说话。
晁承志是难得和王玉堂的儿子王连旺在一起,此次见到,便在堂屋里弹珠子。晁信义的女儿晁迎春见两个哥哥玩得起兴,也要过去玩。晁承志不肯和女孩子玩,道:“去去去,这是我们玩的,你一个小丫头凑什么热闹?”
晁迎春不依,叫道:“我就要玩,我就要玩。”说着,站到了哥哥面前。晁承志正要打呢,见妹妹挡了过来,便推了她一把。晁迎春作势坐到了地上,哭了起来。
玉堂嫂子说:“连旺,你是哥,你让着妹子。”王连旺走过去,拉住晁迎春的手,不说话,将珠子塞进她的手里。她高兴了,立即站起来,开始玩珠子。
晁灵珊说:“真是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又对王玉堂说:“玉堂,连旺也有八九岁了吧。你看,一个孩子多孤单,话都不多说。你没想过再生一两个?”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可生不出来,我都急死了。”王玉堂说。“可能是回家少了。”晁灵珊道,“要不,信义,你把嫂子安排到宛平去吧,不能耽误了玉堂的大事啊。”
玉堂嫂说:“我们王家几代都是单传,恐怕想也没用。倒是东家,你应该考虑一下吧,迎春都六七岁了吧,怎么不给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王玉堂连忙接过去说:“是啊,东家,想当年晁家那个人丁兴旺哟,过个年几桌都坐不下。”
这个话题绊动了好多人的心结,晁信义不想大过年的谈这个话题,站起来道:“时辰到了,开始吧。”
说过,他走到香案前,点上三炷香,然后退回来跪下。所有晁家的人全跟在他的后面跪下。晁家人丁兴旺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肯定轮不上女性,所有女性全站在堂屋之外。即使如此,堂屋里也会跪满了人。而现在,晁家男丁只有两个人,晁信义就立了一个新规定,女人也跪。
花红蓝不是晁家人,自然不用跪。所以,其他人跪下时,她只是站在一旁。
张淑梅已经走上前,正准备跪下,却又在最后一刻看了花红蓝一眼,然后转身走到花红蓝面前,也不说话,伸手就拉了她,往前走去。花红蓝没料到这一举动,顿时不知所措,想将手抽出来。可张淑梅抓得很紧,她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
张淑梅已经跪下来了,花红蓝还站在那里,似乎想退走。张淑梅哪里容她退?伸出手又拉了她一下,她没有精神准备,就跪下了。
晁信义开始给祖宗磕头,晁灵珊等人也开始磕头。花红蓝有些不知所措,最终还是磕了头。
拜过祖先,大家依次入席。晁信义便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大声宣布点炮仗。院子里早有下人等着这一声命令,于是,一万响的炮仗开始噼里啪啦响起来。晁信义拿起筷子,说了声开吃,晁承志、晁迎春兄妹早已经迫不及待,筷子伸进了碗里。王连旺有些胆小,拿着筷子想往碗里伸,又怕父母骂,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晁信义一边端起酒杯,要向王玉堂敬酒,一边对王连旺说:“吃吧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晁信义和王玉堂喝下了第一杯酒,正准备吃菜,店里的伙计朱三走了进来,道:“东家,王记胭脂坊的赵堂倌来了。”
“赵堂倌?他来做什么?”晁信义问。
朱三答道:“不太清楚,他说他们东家有话带过来。”
毕竟是过年,晁信义也不好不顾礼数,只好站起来,对王玉堂等说:“你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跟着朱三一起走出正堂,来到院子里,王记胭脂坊的赵堂倌早已经等在那里。
晁信义自然要客气一番,道:“赵堂倌,真是赶巧了。今天我们京西胭脂铺吃年饭,喝杯酒去。”
赵堂倌说:“多谢晁掌柜,我们胭脂坊也吃年饭,王掌柜得到一个消息,所以叫我过来对晁掌柜说一声,我还要赶回去。”
晁信义问:“要不进屋坐一坐,喝杯茶?”
赵堂倌说:“我们刚刚接到宫里的通知,摄政王把京西胭脂铺的专供权停了,给了王记胭脂坊。我们东家说,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们的生产能力,是按现在的市场设计的,突然接下这单生意,就会打乱我们以前的生产计划。当然,也一定会打乱京西胭脂铺的计划。我们掌柜的让我来问问晁掌柜,为了我们两家的计划都不乱,能不能这样,货品仍然由京西胭脂铺生产,但贴上王记的商标。如果晁掌柜同意,开了年我们就来具体商量这件事。”
这个消息,让晁信义觉得脑中有什么炸开了一般。一百多年来,京西胭脂铺以其过硬的质量和独特的配方,傲视同业,也因此稳稳地控制了皇室的专供权。而今天,他晁信义却把祖宗争来的专供权失去了。
是他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不是,因为花红蓝,今天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比以前更好。是因为王记胭脂坊在品质方面超过了京西胭脂铺?也不是。王记胭脂坊在王家栋的掌控之下,确实在经营等方面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在品质方面,始终无法和京西胭脂铺相提并论。
京西胭脂铺失去专供权,只有一个原因,这个朝廷已经完全不讲规则。
晁信义自然想到,自己应该和朝廷打官司。毕竟,彼此之间是有合约的,合约规定某一方违约,必须对另一方予以赔偿,而且,赔偿的数额非常之高。
可是,他能打这个官司吗?官府衙门都是朝廷开的,衙门还能判朝廷错了?
令晁信义悲哀的,还不仅仅是晁家失去了持续一百多年的专供权,更意味着,这个专供权的失去,很可能是一个信号,当今这个朝廷恐怕是撑不久了。一个失信于民、任意妄为的政权,如果还能长久地维持下去,那恐怕是天下奇谈吧。
其次,晁信义想到了王家栋的建议。坦率地说,这个建议对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坏处。在失去宫廷订单的情况下,仍然能保有这笔生意,既保证了京西胭脂铺原计划不变,也保证了京西胭脂铺适当的利润,这是一个共赢方案。晁信义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然而,他如果接受这个提议,又会觉得极度不爽。一屋子的人等着晁信义来吃年饭,晁信义长时间没有返回,张淑梅便离开了饭桌,走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出门就看到晁信义站在院子里,显得那么孤独。她暗吃了一惊,叫了一声“信义”。晁信义根本就没有听见。于是张淑梅迎着他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吓了一大跳,晁信义站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泪水。大过年的,不是巨大的悲痛,何至于如此?张淑梅一下子傻了,同时也感觉到,丈夫身上所承受的压力,是自己无论如何没法体会的。
她猛地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将晁信义抱在怀里。这么一抱,晁信义醒过来了,醒过来之后,第一句话说:“大清国完了。”张淑梅再次吓了一大跳,猛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大过年的,你想吓我啊。”
晁信义痛苦地摆了摆头,泪水还在哗哗地往下流:“我们晁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再折腾,说不定就真的灭绝了。上次大祸,我们晁家好在人多。而现在,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张淑梅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丈夫遇到了什么,却也触到了丈夫心灵最深处的一角,她当即说:“别怕,我答应你,我替你生孩子,你想生多少个,我就生多少个。”
晁信义似乎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这世道要乱了啊。”张淑梅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道:“信义,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重振晁家。
还有,我一定要说服红蓝,让她也来给晁家生孩子。她不是不肯做小吗?那好,我让她,她做大,我做小。”
世道真就乱了。南方闹起了革命党,几年内举行了多次起义。只不过,这些起义很快就被朝廷镇压了,并没有形成大的影响,又因为政府方面刻意隐瞒,民众对此一无所知。
宣统元年二月,摄政王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下诏,重申预备立宪,令各省必须在当年之内成立谘议局,切实筹办宪政。绝大多数人都说,中国有希望了。晁信义也觉得,中国有希望了,到底是一个年轻的领导人,要比老佛爷那种既没有知识又没有见识、只懂得权术的领导人要强千万倍。
时隔不长,冷静地想一想,晁信义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了。
君主立宪,已经喊了很多年,可事实上,载沣一上台,摆出的姿态虽然是改革,却与立宪没有丝毫关系。如果他要立宪,就不会排斥汉臣。像袁世凯这种人,就算他的野心再大,当个君主立宪的总理大臣也就到顶了,还能做什么别的梦?也就是说,如果载沣真的是想君主立宪,就不会排斥袁世凯,更不会想到以满族势力来稳固军权。载沣所做的一切,仍然是强化帝制,而不是立宪。
既然如此,立宪就一定是假的,是个幌子,是用来党同伐异的手段。果然,宣统三年四月,载沣以监国摄政王的名义,任命庆亲王奕劻为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负责组织内阁。
此消息一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载沣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或者说,作为年轻的政治领袖,载沣根本就控制不了政权,真正控制政权的还是那些清廷遗老。比如奕劻,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在任命为总理大臣之前,奕劻已经担任了二十多年军机大臣。可慈禧老佛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军机处进行了一番调查,新任军机大臣却没有奕劻。这似乎表明,老佛爷心里清楚,像奕劻这种人,根本不足以支撑未来的中国。
然而,老佛爷一死,载沣担任摄政王,立即罢黜袁世凯,重新将奕劻召进军机处。世间普遍认为,载沣自知政治斗争经验不足,他所仰赖的正是奕劻,罢黜袁世凯其实就是奕劻总操盘。同样的道理,载沣推行宪政,总操盘同样是奕劻。而现在,奕劻被任命为内阁总理大臣,他会把这个政权带到何方,便可想而知。
果然,没过几天,上海《申报》报道了广州黄花岗起义的消息。其时,北京的报业还不是太发达,毕竟是天子脚下,言论无法自由,就算是办报,也不太敢秉笔直书。上海就不同,有些在租界办的报纸,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写。
时隔多年之后,便可知这些报纸均有外力背景,那些外国人在暗中支持中国人办报,揭露中国政府的黑暗,从而激起中国人对政府的愤慨。
四月二十九日,《申报》在第四版刊登新闻《广州又有警耗传来矣》。新闻称:
文汇报载三十日伦敦电云,广州近日谣言大起,谓西法操练之新军拟于星期六、日与革命党并力占夺广州省城。又所最近消息,有人以炸弹轰炸督署,幸仅损及外屋数椽,其首领业已拘获。又广州电,信云前数日,省城警局缉获匪党多人,迭经研训自认为革命党,并供有同学数百人挟带军械火药由水陆两途混入省城,谋在省中揭号起事,官场得供大惊,正在分投严备,不是上月二十九晚,有外国装者数人携枪向督署轰击,管带金振邦闻声出据,立时阵亡,匪党亦即逃散,刻下官场正在严捕要。
如果说这篇报道还不太为人所关注的话,接下来的五月三日至九日,《申报》以《革命党起事纪》为题,连续四篇发表长篇连载,报道黄花岗起义的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