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下来后,两个人顾不得消除旅途劳顿,立即赶去总督府打听。人家告诉他们,现任直隶总督是李鸿章李大人。晁信义听到此说,心下一凉,暗想,难道岳父大人的信息有误?
回到旅店,晁信义问:“岳父大人,消息会不会有误?”
张寿元十分肯定地说:“绝对不会有错。圣旨是前几天下的,袁大人加太子少保衔,署理直隶总督,接管天津防务,并即赴保安迎銮。皇上命小德子前往山东宣旨。”
果然,第二天接到了准确消息,袁世凯确实当上了署理直隶总督。翁婿二人赶到总督府时,发现总督府的卫兵果然换了,穿的都是新军军服。
张寿元在袁世凯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便和他交结,后来,袁世凯出任山东巡抚,张寿元每年都赶去山东拜节,和袁府上下关系相当不错。现在见直隶总督府换了人,知道是袁世凯的人了,便上前打听。自然不是打听袁世凯,而是打听袁府其他熟人,一连说了几个,门口那名把总只说不知。
张寿元连忙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塞给把总,说:“总爷辛苦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给总爷和兄弟们去买杯酒喝。”
把总见了银票,顿时态度一变,说:“看起来,你和督爷府很多人很熟啊。”张寿元说:“在下是四海钱庄的掌柜。督爷任职工部的时候,对在下十分照顾。在下感督爷恩眷,时常到山东走动,所以与督爷府上一些人相熟。此次督爷总督直隶,在下获知消息,便从京师赶来,在此迎候督爷高升,已经三天了。”
把总看了看张寿元,说:“哦,原来是四海钱庄的张掌柜。”张寿元立即说:“正是,想不到总爷知道在下的名号。”
把总说:“督爷很多银钱都是从四海钱庄走的,这个我自然知道。”张寿元说:“那是那是,多年来小号一直受到督爷的恩顾。”
把总说:“不过,张掌柜。今天的事我真的帮不了你,督爷不在保定。”“在哪里?”张寿元问。
“在天津。”把总说,“皇上圣旨,要督爷接管天津防务。两宫回銮,天津防务至关重要。督爷不敢大意,估计要在天津留一段时日。”
张寿元又问“:请问总爷,两宫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进入直隶,总爷知道不?”把总说:“两宫现在驻跸开封,到直隶总得十天半月吧。”回到住地,翁婿一商量,觉得袁世凯既然在天津部署防务,恐怕不会很快来到保定。毕竟,天津是洋人进兵京城的重要通道,这条通道不守死,老佛爷也不敢回到京城。直隶总督是全国所有总督中最大的,一旦当上直隶总督,未来拜相几乎没有悬念。慈禧太后之所以将如此显要的职位给了袁世凯,恐怕还是被洋人打怕了,想借助袁世凯手里的新军与洋兵抗衡。
事不宜迟,翁婿两人决定,立即赶赴天津。到达天津一打听,袁世凯果然还留在这里,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张寿元立即找到袁府的盛管家,给了盛管家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临离开时,盛管家告诉张寿元,留在旅店,哪里都别去,督爷一旦有时间,他会派人来请。
两天后,盛总管派了一辆小汽车来请张寿元翁婿。
晁信义说:“盛总管真是客气,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了,还有劳盛总管派车。”这原本是一句客气话,张寿元却拉住了他,小声地说:“这些人都是人精,他们做事,哪怕细微处都有分寸,你不必多言。”晁信义不明白细微之处的分寸何在,却也因为第一次见高官,不再说话。汽车七弯八拐,到达一处建筑前。晁信义仔细看了一眼,这些建筑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残旧。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相信,竟然是权倾一时的袁大人的府邸。汽车进入大门,卫兵并没有拦,通行无阻。晁信义开始意识到岳父大人说的细微之处。盛总管如果不派这辆车,而是由他们自己乘车,在大门处将被拦下且不说,自然要给卫兵送上一个丰厚的红包。盛总管的安排,既省了他们的周折,也省了他们的钱财。
汽车停下来后,翁婿二人下车,司机开着车走了,盛总管的手下对他们说:“二位在门厅里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下。”
张寿元说一声有劳,暗中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晁信义看了看门厅,又向外望了一眼,那里虽然有一个院子,却显得逼仄。晁信义说:“真想不到,袁大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张寿元说:“这就是袁大人的精明之处。”晁信义不理解,住这样的房子,与精明有什么关系?
张寿元解释说:“世上事总是阴阳相伴,福祸相生。袁大人署理直隶总督,大家心里都清楚,很快就会由署理变实任。整个大清朝,十几个总督,直隶总督是所有总督之首,权位比其他总督又要高出一截。且不说总督,就算是京城的王爷,真正的权势恐怕还不如一个总督。尤其这位总督,将来极可能入相,那时,实权就远远高于王爷了。这样的人,岂不是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知多少人想取而代之,稍有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晁信义说了一句很幼稚的话:“原来当官这么凶险!”张寿元没有儿子,将女婿当儿子看,对晁信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大家都认为,是上天对这个人的考验,是命运。但凡要成就大事的人,必然要经历磨难。我的理解恰好相反,经历促进思考,苦难启迪感悟。正因为磨难,才促成了大彻大悟,有了大彻大悟,才可能达到高位。而高处不胜寒,越是高位越是凶险,需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像袁大人这种人,无疑是一代枭雄,而堪称枭雄或者自比枭雄之人,又何止一个两个。枭雄之争,谁能胜到最后?肯定是那种懂得扬抑驰张,克己谦容之人。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袁大人将是曾涤生、左季高、李合肥之后,又一绝世之雄。”
话音刚落,盛总管迎了出来,一番寒暄,由盛总管引着进入内院。让晁信义没有想到的是,袁世凯竟然站在庭前迎接。
“寿元兄!稀客,稀客!”袁世凯没有穿官服,穿着黑色的绸缎马褂,戴着一顶帽子,短胡须,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声音洪亮,走路的时候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客到了。”
张寿元施礼,道:“得悉督爷荣升,我携小婿赶往保定致贺。不想督爷因公务滞留天津,我们便赶到天津来了。”
袁世凯看了看晁信义,说:“这位年轻人是你的女婿?好,好,好,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啊!请,里面请。”
晁信义大包小包提着进了屋,将这些包往旁边放。
袁世凯见了,面上显得有点不悦,道:“寿元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慰亭的为人,别人不清楚,你寿元兄还不清楚?”
晁信义连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督爷请息怒,这事完全是我的主意。”张寿元说:“督爷,这事您还真错怪我了。我这个女婿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
袁世凯接道:“京西胭脂铺?不是听说在此次兵祸中毁了吗?”
张寿元说:“正是。晁家上下几十口,仅留下小婿和其姑姑二人,姑侄俩立志重振京西胭脂铺。”
袁世凯道:“好哇,年纪轻轻,有骨气。”
张寿元指着那些包说:“这些东西就是小婿他们刚产出的妆品,到底与以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相比,质量如何,需要得到用者的品评。他们在各地找人试用,恰好此次来贺喜督爷,他就带了一些过来,想请府上内眷给个意见,以便改进。”
“如此说来,倒是内眷在帮令婿的忙喽?”袁世凯道。
“正是正是。”晁信义说,“京西胭脂铺惨遭重创,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没有督爷的家人以及其他亲朋好友鼎力相助,恐怕很难重现过去的辉煌。晚辈这点心愿,还望督爷成全。”
袁世凯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说过之后,他向外面招了招手。盛总管进来。
袁世凯说:“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后面去分给她们。告诉她们,试用后要提出意见啊。不提意见的,下次就没有了。”
盛总管提了东西进去,袁世凯转向张寿元和晁信义,请他们喝茶。两个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袁世凯也喝了一口。张寿元说:“督爷,好茶啊。”
袁世凯说:“是吗?寿元兄觉得这茶不错?”
张寿元说:“上等的大红袍,一般人估计是喝不到了,我和小婿真是有口福。”袁世凯一阵大笑:“这有何难?既然寿元兄喜欢,一会儿带两斤回去尝尝。”张寿元说:“真的?那我就是太有口福了。”袁世凯又叫来下人,命人拿来两斤大红袍。
张寿元假意一番:“哎呀,大人,使不得啊,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袁世凯说:“我们是兄弟,能令兄弟开心,人生何等乐事啊,岂不快哉?寿元兄,不要推辞了,那显得太不够兄弟,拿去吧。”
张寿元说:“如此妙品,受之有愧啊。要不,我提个建议,我出钱买下,如何?”
袁世凯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张寿元:“你啊你啊,和你这商人做兄弟,真是无趣,什么都要谈钱。”
张寿元说:“不谈钱还能是商人?那我就跟着督爷混饭吃了。”
袁世凯一阵大笑,说:“既然寿元兄坚持,那就依你,准你意思意思。我说了啊,只能是意思意思。”
“好好好,意思意思。”张寿元说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递过去说,“我今天做了一笔好买卖啊。”
袁世凯一阵大笑,收了银票,看都没看一眼,揣入怀中:“千金难买心头爱啊,寿元兄暂且喝着,下次有机会我再帮你搞几斤。”
张寿元说:“等这个喝完了,督爷就算不给,我也会厚着脸上门来讨。”钱虽然送出去了,可是关于京西胭脂铺的事,岳父一句没提,晁信义心里急啊。可是,他是后生晚辈,如果开口说话,实在是太唐突。
好在袁世凯显然清楚他们有事相求,主动问起:“你们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不容易。现在生意怎么样?”
张寿元大概是怕女婿不会说话,把话说错了,抢在前面说:“督爷不是不清楚,那一场大乱,人亡财失,不说了。关键是重建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新产品要进市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袁世凯说:“那是得有个过程。不过,以信义贤侄的才能,应该很快就会大展宏图。”
恰好此时,盛总管出来。晁信义心中一喜,很希望盛总管能借此机会,替他说几句话。盛总管对袁世凯说:“太太试过了,说很好,感觉比以前更好了。”
袁世凯说:“你去安排一下,晚上留寿元兄翁婿在府里吃饭。”
听到这话,晁信义一喜。现在这种场面,太过正式了,如果能留下来吃饭,酒杯一端,气氛应该轻松得多,那时,更好说话。岂料,岳父却站了起来,道:“不用不用,督爷刚刚上升,又是迎銮大事,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寿元不敢耽误督爷的大事,先行告辞。”
晁信义暗自怪岳父不肯抓住机会,想用什么办法挽回,却见袁世凯已经站起来,有送客之意。
袁世凯道:“寿元兄没有别的事?”
张寿元连忙说:“专程来向督爷表示祝贺,没有别的事。只是小婿年轻,不懂事,一定要带那些妆品过来,给督爷添了麻烦,实在太唐突。”
袁世凯送他们出门,临别时主动说:“对了,两宫回銮,就快到直隶了。我这几天正为迎驾的事伤神,不知道该给老佛爷准备点什么礼物。要不,信义贤侄,你替我准备点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如何?”
晁信义听了,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猛地掉落下来,心头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谨遵督爷之命,我回京后立即派人送到保定府上。”
袁世凯说:“保定府,你的人恐怕进不去。正好我还要采购一些别的东西,到时候,由盛总管去取好了。”
离开袁府,晁信义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上车后,他对岳父说:“这次多亏了岳父大人,只要袁大人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当面献给老佛爷,这事就成了。”
没料到,张寿元却说:“没这么简单的,你缓一步再看。”听到此话,晁信义顿时紧张起来,问:“那怎么办?”
张寿元说:“也没什么不好办的,现在关键看你的产品,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如果有,那就没问题。”
晁信义说:“这个没问题。”话说了一半,他又吞了回去。他原想说,因为有花红蓝,现在的产品甚至比以前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还要好一些。花红蓝的事,且不说岳父,就连妻子张淑梅都不知情,自然不能说。同时,岳父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晁信义心里一直悬着,直到几天后才有了答案。
回京后的第三天,晁信义终于知道那天岳父为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也终于明白,袁世凯为什么要派盛总管来取,而不让晁信义送过去。对于世事人情,岳父看得可真是透,相比而言,晁信义确实太嫩了。
这天,晁信义正在后面账房里烤火,心里盘算着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全面开工,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又出现了以前的局面,供不应求。尤其是松下长生获得十二万两的赔偿之后,将这笔钱变成订单,向京西胭脂铺要了一批货。尽管价格远比上次更低,毕竟,这批货不在国内卖,加上上次确实让人家受了损失,晁信义爽快地签了约。
形势不等人,宛平的工厂一旦开工,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需要大量的技师,二是需要更多的分号来承销这些货品。所以,晁信义必须现在着手两件事:培训技师以及筹划开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