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看了看门厅,又向外望了一眼,那里虽然有一个院子,却显得逼仄。晁信义说:“真想不到,袁大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张寿元说:“这就是袁大人的精明之处。”
晁信义不理解,住这样的房子,与精明有什么关系?
张寿元解释说:“世上事总是阴阳相伴,福祸相生。袁大人署理直隶总督,大家心里都清楚,很快就会由署理变实任。整个大清朝,十几个总督,直隶总督是所有总督之首,权位比其他总督又要高出一截。且不说总督,就算是京城的王爷,真正的权势恐怕还不如一个总督。尤其这位总督,将来极可能入相,那时,实权就远远高于王爷了。这样的人,岂不是众矢之的?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知多少人想取而代之,稍有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晁信义说了一句很幼稚的话:“原来当官这么凶险!”
张寿元没有儿子,将女婿当儿子看,对晁信义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大家都认为,是上天对这个人的考验,是命运。但凡要成就大事的人,必然要经历磨难。我的理解恰好相反,经历促进思考,苦难启迪感悟。正因为磨难,才促成了大彻大悟,有了大彻大悟,才可能达到高位。而高处不胜寒,越是高位越是凶险,需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像袁大人这种人,无疑是一代枭雄,而堪称枭雄或者自比枭雄之人,又何止一个两个。枭雄之争,谁能胜到最后?肯定是那种懂得扬抑驰张,克己谦容之人。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袁大人将是曾涤生、左季高、李合肥之后,又一绝世之雄。”
话音刚落,盛总管迎了出来,一番寒暄,由盛总管引着进入内院。让晁信义没有想到的是,袁世凯竟然站在庭前迎接。
“寿元兄!稀客,稀客!”袁世凯没有穿官服,穿着黑色的绸缎马褂,戴着一顶帽子,短胡须,一双眼睛灼灼有神,声音洪亮,走路的时候虎虎生风,颇有气势,“我说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呢,原来是有贵客到了。”
张寿元施礼,道:“得悉督爷荣升,我携小婿赶往保定致贺。不想督爷因公务滞留天津,我们便赶到天津来了。”
袁世凯看了看晁信义,说:“这位年轻人是你的女婿?好,好,好,一表人才,后生可畏啊!请,里面请。”
晁信义大包小包提着进了屋,将这些包往旁边放。
袁世凯见了,面上显得有点不悦,道:“寿元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慰亭的为人,别人不清楚,你寿元兄还不清楚?”
晁信义连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督爷请息怒,这事完全是我的主意。”
张寿元说:“督爷,这事您还真错怪我了。我这个女婿是京西胭脂铺的掌柜。”
袁世凯接道:“京西胭脂铺?不是听说在此次兵祸中毁了吗?”
张寿元说:“正是。晁家上下几十口,仅留下小婿和其姑姑二人,姑侄俩立志重振京西胭脂铺。”
袁世凯道:“好哇,年纪轻轻,有骨气。”
张寿元指着那些包说:“这些东西就是小婿他们刚产出的妆品,到底与以前京西胭脂铺的妆品相比,质量如何,需要得到用者的品评。他们在各地找人试用,恰好此次来贺喜督爷,他就带了一些过来,想请府上内眷给个意见,以便改进。”
“如此说来,倒是内眷在帮令婿的忙喽?”袁世凯道。
“正是正是。”晁信义说,“京西胭脂铺惨遭重创,一切都是从头开始,没有督爷的家人以及其他亲朋好友鼎力相助,恐怕很难重现过去的辉煌。晚辈这点心愿,还望督爷成全。”
袁世凯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应该。”说过之后,他向外面招了招手。
盛总管进来。
袁世凯说:“你把这些东西拿到后面去分给她们。告诉她们,试用后要提出意见啊。不提意见的,下次就没有了。”
盛总管提了东西进去,袁世凯转向张寿元和晁信义,请他们喝茶。两个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袁世凯也喝了一口。张寿元说:“督爷,好茶啊。”
袁世凯说:“是吗?寿元兄觉得这茶不错?”
张寿元说:“上等的大红袍,一般人估计是喝不到了,我和小婿真是有口福。”
袁世凯一阵大笑:“这有何难?既然寿元兄喜欢,一会儿带两斤回去尝尝。”
张寿元说:“真的?那我就是太有口福了。”
袁世凯又叫来下人,命人拿来两斤大红袍。
张寿元假意一番:“哎呀,大人,使不得啊,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袁世凯说:“我们是兄弟,能令兄弟开心,人生何等乐事啊,岂不快哉?寿元兄,不要推辞了,那显得太不够兄弟,拿去吧。”
张寿元说:“如此妙品,受之有愧啊。要不,我提个建议,我出钱买下,如何?”
袁世凯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张寿元:“你啊你啊,和你这商人做兄弟,真是无趣,什么都要谈钱。”
张寿元说:“不谈钱还能是商人?那我就跟着督爷混饭吃了。”
袁世凯一阵大笑,说:“既然寿元兄坚持,那就依你,准你意思意思。我说了啊,只能是意思意思。”
“好好好,意思意思。”张寿元说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递过去说,“我今天做了一笔好买卖啊。”
袁世凯一阵大笑,收了银票,看都没看一眼,揣入怀中:“千金难买心头爱啊,寿元兄暂且喝着,下次有机会我再帮你搞几斤。”
张寿元说:“等这个喝完了,督爷就算不给,我也会厚着脸上门来讨。”
钱虽然送出去了,可是关于京西胭脂铺的事,岳父一句没提,晁信义心里急啊。可是,他是后生晚辈,如果开口说话,实在是太唐突。
好在袁世凯显然清楚他们有事相求,主动问起:“你们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不容易。现在生意怎么样?”
张寿元大概是怕女婿不会说话,把话说错了,抢在前面说:“督爷不是不清楚,那一场大乱,人亡财失,不说了。关键是重建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新产品要进市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袁世凯说:“那是得有个过程。不过,以信义贤侄的才能,应该很快就会大展宏图。”
恰好此时,盛总管出来。晁信义心中一喜,很希望盛总管能借此机会,替他说几句话。盛总管对袁世凯说:“太太试过了,说很好,感觉比以前更好了。”
袁世凯说:“你去安排一下,晚上留寿元兄翁婿在府里吃饭。”
听到这话,晁信义一喜。现在这种场面,太过正式了,如果能留下来吃饭,酒杯一端,气氛应该轻松得多,那时,更好说话。岂料,岳父却站了起来,道:“不用不用,督爷刚刚上升,又是迎銮大事,丁点儿差错都不能有。寿元不敢耽误督爷的大事,先行告辞。”
晁信义暗自怪岳父不肯抓住机会,想用什么办法挽回,却见袁世凯已经站起来,有送客之意。
袁世凯道:“寿元兄没有别的事?”
张寿元连忙说:“专程来向督爷表示祝贺,没有别的事。只是小婿年轻,不懂事,一定要带那些妆品过来,给督爷添了麻烦,实在太唐突。”
袁世凯送他们出门,临别时主动说:“对了,两宫回銮,就快到直隶了。我这几天正为迎驾的事伤神,不知道该给老佛爷准备点什么礼物。要不,信义贤侄,你替我准备点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如何?”
晁信义听了,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猛地掉落下来,心头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谨遵督爷之命,我回京后立即派人送到保定府上。”
袁世凯说:“保定府,你的人恐怕进不去。正好我还要采购一些别的东西,到时候,由盛总管去取好了。”
离开袁府,晁信义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上车后,他对岳父说:“这次多亏了岳父大人,只要袁大人将京西胭脂铺的妆品当面献给老佛爷,这事就成了。”
没料到,张寿元却说:“没这么简单的,你缓一步再看。”
听到此话,晁信义顿时紧张起来,问:“那怎么办?”
张寿元说:“也没什么不好办的,现在关键看你的产品,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如果有,那就没问题。”
晁信义说:“这个没问题。”话说了一半,他又吞了回去。他原想说,因为有花红蓝,现在的产品甚至比以前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还要好一些。花红蓝的事,且不说岳父,就连妻子张淑梅都不知情,自然不能说。
同时,岳父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晁信义心里一直悬着,直到几天后才有了答案。
回京后的第三天,晁信义终于知道那天岳父为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也终于明白,袁世凯为什么要派盛总管来取,而不让晁信义送过去。对于世事人情,岳父看得可真是透,相比而言,晁信义确实太嫩了。
这天,晁信义正在后面账房里烤火,心里盘算着京西胭脂铺未来的发展。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全面开工,京西胭脂铺的生意又出现了以前的局面,供不应求。尤其是松下长生获得十二万两的赔偿之后,将这笔钱变成订单,向京西胭脂铺要了一批货。尽管价格远比上次更低,毕竟,这批货不在国内卖,加上上次确实让人家受了损失,晁信义爽快地签了约。
形势不等人,宛平的工厂一旦开工,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需要大量的技师,二是需要更多的分号来承销这些货品。所以,晁信义必须现在着手两件事:培训技师以及筹划开分号。
不当老板不知道,当了老板真是忙,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操心。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事,似乎总也做不完一般。姑姑、花红蓝以及张淑梅都帮了他很大的忙,即使如此,他仍然认为,事太多了。此时,他才真正理解,王兴业为什么一直希望多生些儿子,有了很多儿子,就可以将各种事务分担给各人,具体事务都有下面的人去干,自己只要坐在家里,想各种细节就好了。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福气,晁家只剩下他这一棵苗了,他不想不干,就没有人替他想,没有人替他干。
晁信义正在后面的账房考虑开分号的事,有个伙计进来通报,说是有一个姓盛的人求见。
正盼着盛总管到来呢,晁信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他站起来对伙计说:“快,快请进来。”
随后,盛总管被伙计领进来。一番寒暄,晁信义请盛总管坐下,又是沏茶又是递烟。盛总管说:“晁掌柜,我还有事,不和你多说了,轿子还在外面等着我。”
晁信义不说事,只是表达盛情,说:“盛总管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茶不喝一杯烟不抽一口?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留下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