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情况,晁子霖也知道一些。东洋的松下家族,开了一家东洋妆品会社,总店在日本的东京,天津和上海开了分号。东洋人的经销模式和中国人不同,他们搞批销经营,把货品批给各个经销店,天津和上海的大小商铺,都可以卖他们的产品。
晁家曾无数次讨论过这一经销模式,最终的结果是否定。
否定的原因有几个。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没有大规模生产,无法满足中低端市场的需求。其二,一旦批发给各商铺,就无法保证被仿造,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一旦被大量仿造,等于砸了自家招牌。其三,一旦批发,就要向经销商让利,晁家的利润额就会大幅度减少,若要保持利润额,经销商就得提价,对京西胭脂铺同样不利。
晁子霖再一次提出了议过很多次的话题:“王家在天津和上海都有分号,他们怎么做的?”
晁信仁说:“我去了解过王家在上海的分号,他们的经营情况也一般,勉强不亏而已。”
晁信文说:“王家在天津的分号应该是亏损的。”
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京城西区是大量王公贵胄聚集的地方,富庶繁华。城西三里河一带的昌延里,因经营妆品而闻名,汇聚着近百家大小妆品作坊,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云集,热闹非凡。
昌延里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里弄,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京城的边缘,因为妆品业在此聚集,渐渐成了规模,里弄开始向两边沿展,形成了今天这条全长一里多的商铺街。京西胭脂铺是最早的商铺,所占位置最佳,铺面也最是气宇轩昂。整个京西胭脂铺共分为三大部分,正面是门店,店宽三十米,装修富丽堂皇,集中了中国皇家建筑和徽派建筑的优势。门店被门楼分成两大部分,门楼的顶上悬挂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说起这块金匾,可是大有来历,那是乾隆皇帝的御笔。第二部分是三进的四合院,这是晁家的居所。四合院后面还有一块更大的地方,是京西胭脂铺的工厂区,建了十几幢房子,既安置工人住宿,也作为生产车间。
满清入关之前,京城已经有几十家胭脂作坊,却不像后来那样集中,几十家胭脂作坊,散布在京城各地。满洲到来之后,皇宫用品集中采购,也不知谁打通了宫里的关系,将皇宫的采买太监引到了昌延里。如此一来,全城的胭脂作坊,开始逐渐向昌延里迁移。
经过几十年的研进,昌延里的胭脂坊出现了两大巨头:晁记胭脂坊和王记胭脂坊。这两家胭脂坊,几乎垄断了宫廷里全部的胭脂采购。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晁家和王家,自然想将对手挤出皇宫,独家经营皇家生意。
乾隆帝在位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晁王两家,为了将对方挤出皇宫,各自使尽手段。如此一来,乾隆帝的后宫也形成了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派生出一系列事端。乾隆帝知道后,做出一个决定,今后只采购一家的胭脂,到底哪一家,由后宫佳丽们使用后投票解决。最后的结果,晁记比王记多出两票,皇宫的胭脂供应便落到了晁家。
本来,按照乾隆帝的意思,专买权每隔几年就重新竞争一次。可是,失去专买权的王记为了夺回失地,在宫里大量行贿,希望通过各宫的太监影响他们的主子,让主子将手中的票投给王记。晁记得知此事后,同样拿出一大笔钱,买通了其中一个太监,当了晁记的卧底,拿到王记的贿款之后,立即举报了。如此一来,闹出了一起后宫贪腐案。乾隆帝龙颜大怒,处理了几个太监。为了避免今后出现类似的事件,乾隆帝提起御笔,题写了“京西胭脂铺”五个字。
从此,晁记胭脂坊正式定名为京西胭脂铺,也就成了皇宫御用商家。尽管乾隆帝从未表示,今后不再使用类似于后来的竞标的方式确定胭脂专供权。但其在位的时间太长了,几十年间,没有一个人敢就此事进言,京西胭脂铺,也就一直拥有着皇宫御用胭脂的专属地位。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在同一条街,两家只相隔两百多米。王记胭脂坊老掌柜王兴业,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只是如今年过六十,精神头似乎有些蔫儿了,背也有点驼,八字眉长年累月挤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
王兴业是在忧郁与焦急之中熬过一天又一天的。他口齿伶俐、聪明能干,把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平心而论,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可谓各有千秋,比肩天下,就因为京西胭脂铺的出品受到了皇家青睐,有了先帝御赐之匾,顿时名动天下,仅价格就比王记胭脂铺高出一倍不止。
两家暗中较劲,历时几代人,王家做梦都想超过晁家,成为第一。可惜事与愿违,无论王家怎么努力,明面暗面的手段都使上,总被晁家那块御赐金匾压着,无法翻身。
这是王家的心头之痛,历时百年。此外,王家还有第二痛,那就是王家人丁不旺,已经四代单传。王兴业先后娶过六房太太,尽管他辛勤耕耘,却鲜有收获。如今,这六房太太,前面三房均已过世,第四房跟人跑了,王家为了遮丑,说其是因病入了空门静修,第五房因为肚皮不争气,进门七年,气泡都没有冒一个,被王兴业休回了娘家。第六房进门时,王兴业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虽然力不从心,却也要借助药物在女人身上折腾。同时,王兴业也为儿子王家栋娶了妻,希望在自己这里实现不了的梦,能够应在儿子身上。
独子王家栋娶第一房时,只有十五岁,发妻李氏十九岁。
王兴业之所以在儿子十五岁时让他成亲,有两个原因。王兴业急于抱孙子,想让王家栋替王家多生几个孙子,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暗面的原因:王家栋爱上了京西胭脂铺的晁灵珊。
王记胭脂坊和京西胭脂铺虽然世代仇家,可毕竟同住一条街,相距不过百米,两家的孩子从小一起玩,一起上私塾读书,家景又相当,甚至可以说门当户对,尽管两家严防死守,可少年情怀,情窦初开,不是家法规矩所能阻隔的,时不时总会擦出感情的火花。
晁灵珊是晁子霖最小的妹妹,同父异母。如果说王兴业和晁子霖算是同辈的话,晁灵珊就应该是王家栋的长辈。可偏偏两个人的年龄相近,晁灵珊只比王家栋大三岁。北方地区时兴女大三抱金砖,女人比男人大三岁,根本就不算是一件事。
王兴业一发现这个苗头,立即采取了措施,两个月之内便把李氏娶进了门。
李氏已经成年,日夜缠着王家栋。王兴业有时候装着在院子里走动,跑到儿子窗下去听房。儿子房里总是会有很大的动静,这动静不是来自儿子,而是来自李氏。王兴业就想,到底是成年的女人,懂得这事儿。那时,他心里是暗喜的。只要儿子有这种兴趣问题就不大,年轻嘛,很快就会把种子播下的。
另一方面,王兴业也注意儿子和晁灵珊的来往,这一观察还真让他暗捏了一把汗。这个不孝子,开始两年,和晁灵珊差不多不说话了,见了面就绕着走。后来,传来晁家替晁灵珊定亲的消息。
晁家有一个习惯,通常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京西胭脂铺的年轻技师,他们用这种办法保证年轻并且出色的技师对晁家的忠诚。晁灵珊也没有脱离这一命运,她被许给了店里的技师吴刚。
听到这个消息,王兴业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认定儿子已经结婚,晁灵珊也已经订婚,自然不会再起波澜。可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王家栋竟然跑到晁家后院的柳堤上和晁灵珊幽会,差点被晁家人逮着。如果不是王家栋年轻,跑得快,可能已被晁家打断腿了。
这件事让王兴业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不再叫王家栋的名字,只叫他不孝子。这件事促成了王晁两家再一次采取果断措施。两个月后,晁家替晁灵珊举行了婚礼。而王兴业也琢磨着,儿子会不会对李氏已经失去了兴趣?毕竟,李氏进门三年多了,肚子连泡都没冒一个。于是,王兴业替儿子娶了二房。
二房姓周,娘家是一个小老板。这个周氏倒是块肥地,种子一落土,立即发芽。可不知什么原因,那芽总也长不出来,几个月后,无缘无故地流产。加上王家栋和晁灵珊之间,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到王兴业的耳里。王兴业对此苦不堪言,思来想去,觉得儿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特别好色,便又算计着,准备给儿子娶三房,希望通过女人缠住儿子,不让他闹出丑事来。
其实,无论是李氏还是周氏,王家栋都不爱,他真正爱的是晁灵珊。见父亲又要替自己张罗三房,王家栋同样苦不堪言,无以排解。恰在此时,有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公派十三人,还有些人通过民间渠道可以私费前往。王家栋想逃离这个家,便编了一套理由,试图说服父亲。王兴业暗想,去几年也好,回来时晁灵珊早已儿女成群,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便提出一个条件,去留学可以,但要带着老婆。
王家栋既不想带着李氏,也不想带着周氏。最后父子俩达成妥协,带叶小芸去照顾他的生活。
叶小芸是王家奶妈的女儿,当时才十四岁。奶妈亲手带大的王家栋,自然对王家栋有感情,又考虑到女儿若是跟着王家栋去了日本,回来时说不定就是三少奶奶,自然愿意。
王家栋一走,王兴业就如风筝断了线,心里整天没个着落。儿子和叶小芸到底怎样个情况,他不知道。又想,求人不如求己,毕竟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应该还有机会,便极其努力地耕耘。王兴业的第六房太太总怀疑他在耕自己的田时,还在替儿子耕田,有事没事找李氏周氏大闹。起先还只是关起门来闹,可门再紧,毕竟有风透出来,何况这种大户人家,怎么着也有些下人,事情渐渐传了出去。王兴业得知后,恼羞成怒,干脆将六姨太赶出了家门。
此后,王兴业不敢再娶妻,怕人家笑话,又希望再有子嗣,便将四姨太的陪房丫头收了,默默耕耘多年,仍然没有结果。
王家栋留学归来,并没有如王兴业所愿,替他带回个孙子。不过,听儿子说,叶小芸在国外生过两胎,第一胎养了两个月,第二胎养了半年,都病死了。
虽然两胎都没有养活,却让王兴业看到了希望,也是想彻底断了晁灵珊的念想,王兴业立即着手,替儿子举办了第三场婚事。
“王家的家业就要败在我的手中了,我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啊!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进祖坟了……”王兴业一声长叹,颓然倒在太师椅子上。
“爹,您喝茶!”叶小芸端来一杯茶,放在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
王兴业右手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体,坐直了,端起茶杯撇了撇,喝了一口,放下。又摸出鼻烟壶,吸了一口,猛打了一个喷嚏,精神陡然好了许多。王兴业将鼻烟壶盖了,置于掌心把玩着。
王兴业年轻的时候,曾经风流成性,但凡京城公子喜欢的手段,他几乎没有不沾染的。到了中年以后,一心经营王氏家业,年轻时的那些手段大多放弃了,仍然保留的只有鼻烟壶。京城的鼻烟壶玩家中,王兴业算是顶级中的一员,家里专门辟有一间密室,用于收藏鼻烟壶。
此刻的王兴业,实际上没有心情玩味鼻烟壶,手里转动着这把玉壶,其实只是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正盯着叶小芸的肚皮。
按理说,非礼勿视,这是老祖宗的传统,也是道德大限。公公大人竟然盯着儿媳妇的肚皮,这是犯了大忌,但王兴业心中急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孙子,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了都没法瞑目啊!
“爹,请您去用晚餐。”叶小芸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有些不安。
“家栋呢?”王兴业小心翼翼地把鼻烟壶放下,眼睛继续在儿媳妇的肚子上扫,看到是平平的,心中就冒起一股怒火,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此前,王兴业叫儿子不叫名字,叫不孝子。虽然是不孝子,但毕竟是儿子,而且是独子,王家如此之大的家业,还要靠他继承。对于家族业务,王家栋也有兴趣,留学期间还对日本的妆品行业进行过细致的调查。所以,在事业方面,王家栋还真能帮父亲的忙。
最典型的是王家栋回来不久,向父亲提出开分号。
王兴业一听,顿时大怒:“开分号开分号,你以为分号是那么好开的?我们王记胭脂坊,每天只能生产这么多妆品,满足京城市场已经有些吃力,你开分号,妆品从哪里来?”
王家栋说:“只要你让我开分号,妆品我自然有渠道,这个不用你管。”
相比而言,开两个分号对于王家来说,不是大事。王兴业拗不过儿子,便答应了。
王兴业原以为儿子只是瞎胡闹,让他没想到的是,王家栋和昌延里几家胭脂作坊签约,由他们向王家提供妆品。王家栋拿到这些妆品之后,贴上王记的商标,拿到分号里卖。
京城其他胭脂坊,质量方面远远不如王记。如果这些妆品在京城卖,那是砸王家的牌子。可拿到分号去卖,又属于非常好的妆品,不仅没有影响王家的声誉,还为王家赚了不少钱。
王家栋还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我们王家和晁家斗了一百多年,不是输在技术上,而是输在认死理上。既然晁家独占了宫廷生意,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越斗越输。我们不如改变思路,他做高端,我们做低端,他做贵族,我们做民间。市场大得很,他京西胭脂铺也只是一个手工作坊,没有那么多的货品供应。”他还说,靠手工作坊是无法发展大的,不发展就会像这个朝廷一样,被动挨打,最后成为洋人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还说,别看现在京西胭脂铺牛气冲天,王记一旦占领了民间市场,又开起了现代化工厂,京西就算是拍马都赶不上。
此时,王兴业才意识到,留学还真有用,外国确实也有好东西。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叫儿子不孝子了,对于王记胭脂坊的生意,他也渐渐交给儿子,过问越来越少了。
“在配料室。”叶小芸小声地说。
“配料配料,只知道配料,是配料重要还是传宗接代重要?”想起这件大事,王兴业顾不上老幼尊卑了,没来由地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向前走。
叶小芸知道,传宗接代是王家的头等大事。王家之所以娶她过门,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与李氏、周氏比起来,自己是小户人家出身,如果无法母以子贵,她在王家大概连半点地位都没有。
王兴业走到厢房前的廊道,停下来,转过身,见叶小芸还站在那里,便说:“去,把他叫来,我有事儿。”
王记胭脂坊的格局和晁家一样,临街是门楼和店面,中间是三进住房,还有一个后院,分别是胭脂作坊、配料室、原料储存室和工人住房。当年,晁家宅子是安石匠修的。宅子还没有动工,王兴业就已经着手准备,要修一幢比晁家更气派、更豪华的宅子,一定要把晁家压下去。所以,王家的宅子比晁家宽五米,深七米。
晁家人丁兴旺,长房有三个儿子,二房有两个儿子,三房、四房各有一个儿子。如今,孙子孙女都已经有了五个。故此,将偌大一个宅子住得满满的。
人比人气死人,王家的宅子还大些,却空空荡荡。三进屋,第一进是主屋,没有住人,二进由王兴业住着,三进由王家栋住着。即使如此,还是显得空空的。为了增加人气,王兴业弄了一些佣人住在了二进院。
听说父亲有事找自己,王家栋从后院出来,穿过侧面一扇小门,进入前院,快步走过回廊,来到厢房,见父亲正躺在靠椅上玩弄鼻烟。
王家栋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留学学了些洋派,平日喜欢穿西装、戴礼帽,唇上还喜欢留着一撮小胡子,手上少不了一根文明棍,脚上踏的是皮鞋,平常结交的也都是些洋派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