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高速路上,小航开车,简佳坐在他的旁边。两人在机场见面的第一句话是简佳说的,“你来接我没跟你爸撒谎吧?”小航说没有。简佳再没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只是深深吐了口气。车在高速路上行驶,简佳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接了,大方坦然道:“凯瑞吗?……对,已经回来了,在机场高速。……”小航开车,不动声色。简佳接电话的声音在他耳边继续:“什么时间?……好的,看你方便。”打完电话,对小航道,“他约我见面。”小航点了点头。
刘凯瑞约的是北美俱乐部。他早早地就到了,静静地等。桌上,他的手边,放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枚TIFFANY的钻戒。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第一次正式吵翻的地方,今晚,刘凯瑞又选了这个地方,别有心意,他要在这个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吵翻的地方,正式向简佳求婚。之前她一直不理他,他曾有过忐忑,毕竟,他对简佳的伤害是过深了。比方,当简佳把车、房退给了他后,他曾想过她生活会因此艰难而想把车、房再送给她,但是这念头转瞬即过。他凭什么给她?他又不是慈善家。那一刻,他心肠是硬的。他爱她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换句话说,是需要交换的。所以当她不肯交换时,他就任由她住在那要什么没什么的破楼里不管不问。想想也是有一些自私了。但当今天给简佳打电话她不仅接了而且痛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时,他立刻就否定了之前所有的忐忑和自责。简佳也是人,是人就懂得趋利避害,以她的条件,能跟他刘凯瑞结婚,成为刘凯瑞的正式夫人,那还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是一直在等待追求着这一天吗?为此,她不惜受苦,退车退房,搬进了那个贫民窟一样的鬼地方。从此后他要把她放在他的翼下,像母鸡护卵那样地爱护她、爱她。她会在他的庇荫下快快乐乐地生活。而他,也将可以安心享受她的妩媚生动和她的聪慧她的陪伴。从此,他刘凯瑞将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念及此,不由得就对死去的妻子心生感激,若不是她的及时离去,他哪里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她要是等到他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走,他想享受生活也没有享受生活的能力了。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中年男人的三大幸福,老婆这一死,等于让他把中年男人的幸福占全了,上帝对他真的是如此垂青。刘凯瑞出神地想,想得过于专注,以至简佳到跟前了他才看到。二人打了招呼,简佳在他对面坐下。简佳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容光焕发,幸福感从里向外洋溢。刘凯瑞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句话没说,把桌上那只精致的小盒子向简佳那边推去,无声胜有声。简佳伸出她骨肉匀停修长的手,拿过那盒子,打开。立刻,钻戒映入她的眼帘,静卧在丝绒上散发着永不会磨灭的光。简佳把它拿起,套在自己手指上,把手掌整个竖起来,盯牢那枚她曾经苦苦等候的钻戒,静静地看,眼睛有一点儿湿润了。
“凯瑞,如果你夫人没有去世,这枚结婚钻戒现在会戴在我的手上吗?”
“简佳,我知道你心里怨恨过我。以后,我会补偿你的,尽我所能对你好。”
“补偿?怎么补偿?整整六年的青春。”
“可是这六年你并没有白过啊!……不说别人,说你的同事兼好友顾小西。她倒是结了婚了,也是六年的青春,不,八年!她得到了什么?一个破碎的婚姻,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照你这么说,我是赚了?因为你,我留在了北京,因为你,我去了我梦想中的巴黎、米兰、阿姆斯特丹,甚至因为你,我相当长一段时间过着令人羡慕的有钱人的生活……”
“那你还抱怨什么呢?”
“我在抱怨吗?”
“那你接受了?”
简佳笑了笑,把钻戒摘下,放回盒里,推了回去。刘凯瑞惊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于是简佳说:“凯瑞,谢谢你的信任。可是,晚了。”
刘凯瑞猝不及防,停一秒,问:“是因为顾小航吗?”
“不是因为顾小航。顾小航出现在我们结束之后。”
刘凯瑞有点儿急了:“简佳,你要的不就是婚姻吗?那时我不能给你,现在——”
“现在你能了!但你能的时候我却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感情被欺骗。我不喜欢被欺骗以后,人家拿钱来补偿。”
刘凯瑞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到椅子深处,说:“就是说,还是不肯原谅。”
“不是不肯原谅,凯瑞。是感情没有了。”
刘凯瑞激动了:“不!不对!”
“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吗?”
刘凯瑞一字字道:“我了解你,更了解我,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简佳,想想我们那六年的共同岁月,我们无话不谈恨不得分分秒秒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打电话直打到手机发烫没电!……简佳,你离开我后我试着跟几个女孩儿相处过,得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同你比,正所谓没有平地不见高山——她们使我越发感到了你的可贵!简佳,你还年轻阅人太少,你不会知道,我们俩是难得的一对绝配!……你是个聪明女孩儿简佳,你应该能理解当年我不能抛弃我妻子的心情——”
“在这点上,我不仅理解你,而且,尊重你。”
刘凯瑞双手一把拉住简佳的双手,紧紧攥住:“那就跟我结婚!”
简佳抽出了自己的手,摇头:“凯瑞,你妻子是你的红拂。我也想做红拂,小航的。”说罢,起身,走。走前还伸出自己的手,友好地跟对方握了一下。她不能再耽搁了,外面,车里,小航在等她。
小航是在等她,但不是在车里,而是在车外。见到她来,立刻拉开车门,模仿西方绅士,歪头躬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简佳笑了,毫不客气或者说很受用地向车里钻。这时他们听到了后面的一声“嗨”,一齐循声看去,是刘凯瑞。刘凯瑞对他们说:“结婚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小航立刻代二人回答:“我们会的!”挥挥手,上车。车发动,行驶,远去。刘凯瑞目送车走一直到消失,心里有失落有痛苦有羡慕,同时,还有敬重。
小西去何建国公司找何建国,事先没给他打电话说她要来,不想打这个电话,不想弄得这么正式。心里想的是,他在呢,就谈谈;不在呢,就拉倒。不料刚进公司大门就被前台小姐拦住,说是何总监很忙,没有预约,一律不见。小西一气之下掏手机就拨了何建国的手机,没想到对方把电话转到了“小秘书”,而她完全不知道何建国新办公室的电话。这期间那个前台小姐一直斜眼看她,眼睛里带着一点儿不屑。在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儿眼里,三十多岁的顾小西得算是中年妇女了。何总监是公司所有女孩儿的关注对象,年轻有为帅气单身,这么一个中年妇女,也不预约,来了就要见何总监,凭什么?小西被女孩儿眼睛里的神情激怒,命令对方:“你给他打电话!说我找他!我叫顾小西!”女孩儿被小西的气势镇住:万一这人真是个什么人物呢?耽误了,何总监怪罪下来,她就惨了。于是打了电话。她拨的是一个四位数的内部号码,电话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女孩儿的声音立刻变得娇柔可人:“何总监,有一位叫顾、顾——”不知是忘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有听清,又懒得再问,伶俐地改口道:“有一位顾女士来访。”电话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孩儿连连答应着放了电话,而后对顾小西道:“何总监让你等一会儿。”同时伸手一指旁边贴墙的一排硬塑料椅。小西怒不可遏。还没等她说出什么,女孩儿又补充一句,“我们何总监很忙的。”小西把一腔怒火发到了对方身上,生硬问道:“忙什么?”女孩儿没回答这个问题,看她的眼光如看怪人,带着点儿怜悯,心里头准是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了。小西越发愤怒:“问你话呢?你老看我干什么?”女孩儿显然受过严格的职业训练,面对对方的无理无礼,态度不急不躁,语气不冷不热,说:“何总监有重要的事情,至于什么事情,我无权奉告。”小西双目圆睁看着对方,对方根本不再看她,已然在电脑前坐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什么,人家也忙着呢。小西拎着包,转身就走。
“小西!”
小西和前台小姐同时扭头,见何建国正从电梯门里出来,亲自迎接小西来了。前台小姐顿时目瞪口呆,惊诧地看何总监小心殷勤地呵护着那个中年妇女进入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片刻后,上升。
这是小西头一次来何建国的总监办公室。办公室不是特别大,办公家具也不是特别豪华,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散发出一种此处是重要位置的信息——当然这也许是小西的心理作用,刚才前台小姐给她的——这使小西稍稍显得有一些拘谨。何建国忙着亲自为小西倒水泡茶。这时有敲门声,得到允许后对方进来,对何建国道:“何总监,VT公司的——”话刚说一半便被何建国打断,说他上午有事,什么事都不要安排。对方答应着出去。
何建国把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请小西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自己则拖把别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屋子里静下来了。有一会儿没话。都急着说话,越急越找不到话说。何建国只好又说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何建国紧着提醒:“小心!烫!”但晚了,小西已被烫到了,水洒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纸争着擦,手和手相碰,又讪讪缩回,各自坐下。静了片刻,同时道:“小西!”“建国!”又同时道:“你说!”而后还是同时道:“对不起。”
这天何总监不仅上午没安排事情,下午也没有,晚上也没有。当然也可以说他只安排了一件事情,这一天,他一直跟前台小姐眼里的那个中年妇女在一起。晚上,他请她吃的饭。这一天里,主要是他在向对方检讨,检讨属于他这方面的所有过错。翻来覆去,情真意切,越发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错为什么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总觉着他们在农村受穷,我一个人在北京享福——”
“建国,他们在农村受穷不是你的错,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们家为你交学费供了你,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你考大学考出来了过上美好的生活,是你应得的,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你并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哥?的确,当年你哥和你一样同时考上了大学他比你还高了几分,但谁让你们家穷呀?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呀?怎么办,只能让命运来决定。我个人认为,抓阄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没有抓到,这就是命。你没沾谁的光,你哥不冤。人的运气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有运气,有的人没运气,谁欠谁的?”
当时他们正坐在一家中档餐厅靠窗的两人餐桌前,面对面。何建国听小西说完这番话后许久没有话说,思想斗争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于心十几年、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小西默默看着他,绝不再催,本能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国躲开这目光,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绿草坪,草坪上的强光地灯强化着草坪的绿,使之如同他们家乡的麦田,刹那间,那刀刻斧凿般的一幕在脑海中再现:
农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国相对而坐,爹坐中间。爹抽着烟袋说:“你们两个都上大学,四年,得小十万块钱。十万块钱我和你娘就是卖房子卖地卖骨头卖肉,也凑不齐。你们俩,我只能供一个!”
何建国何建成同时抬头,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闪开。谁也不再看谁,不敢看。太残酷了,何建国不无绝望地想。想必此时,哥哥也是这样想。这时听爹又说:“都是我的儿子,让谁上不让谁上,我不能说。”爹说到这里,住了嘴。屋里静下来了,静得仿佛地球都停转了。后来,爹说:“抓阄吧!”何建国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求生的本能——高声说他来制阄,跳下炕找纸找笔。爹在他身后嘱咐:“一个写上‘不上’,一个写上‘上’!”
何建国把一张纸一撕两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纸上写下了“不上”,又拿过另一半纸,犹豫不到一秒,便果断地也写下了“不上”,再接下来的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交给了炕中间的爹,自己同时迈腿上了炕。爹把手里的两个阄放到了两个儿子中间的炕上。“抓吧。”都没有动。爹催:“抓啊!”何建国开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点点头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点儿抖——一抓定终身啊——最终眼一闭,抓起了一个,看了看,交给了父亲。建国爹展开纸看了一眼,半天没有说话。这时何建国迅速抓起剩下的那个阄,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与此同时,爹开口了:“建成,让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国的眼圈同时红了,建国爹的眼圈也红了……
泪水顺着何建国的脸滚滚流下。小西看着他,惊讶到了极点。“他们谁也没有要看我的阄,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都觉着这张是‘不上’,那张肯定就是‘上’——他们信任我!……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上……我永远忘不了我哥当时的那个样子,上了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做梦,就是我哥的样子:一声不响,抓起锄头下地!……小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对我们家尤其是我哥,说一不二百依百顺,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原则地顺从袒护。那是因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彻底理解了何建国。她不知该说什么,又不能不说,于是安慰他:“也不能这么说,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话说得苍白无力。
何建国猛烈摇头,一把拉过小西的手紧紧捂在了自己的脸上痛哭失声:“小西,小西,小西!”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坐到饭店打烊。
何建国开车送小西回家。快一点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吗?”小西点头。“能原谅我吗?”小西又点头。“那咱俩的事,你啥意见?”
小西凄然一笑:“我的意见管用吗?……建国,我现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理解了你,还有你们家。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听从他们的决定!”
何建国急急道:“小西,我们还年轻,我们治!我上网查了,习惯性流产不是说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说,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说。”小西蓦然一怔。何建国道:“我哥坚决站在我们这边。来北京后他长了不少见识。他跟家里说比我说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后慢慢道,“还有,我的意见,抓阄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说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忏悔后的轻松,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乱他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
“谢谢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国道,“请也不要对你们家说,好吗?”
“但你得用实际行动弥补!”小西道,“首先,帮助你哥充电、提高,参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这不应该成为问题。其次,让你哥哥的两个孩子到北京来上学,你负责全部学费,小学,中学,大学!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找我。”
何建国痛苦而感动,感动是因为小西,痛苦还是因为小西。这么好的女人,他却无法就他们的未来做出任何承诺,他只能听家里的。小西当然感觉到了何建国内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泪下……
晚上何建国回到家后,哥一直在等他,关心他和小西谈得怎么样。何建国却问他和爹谈得怎么样。何建成说他在电话里把事儿和他的意见建国的意见都说了,爹没说话。而后长叹说,自己要是生的是儿子就好了,结果,俩闺女!何建国说男女都一样。何建成说那是在城里。这时何建国说了小西的话:“哥,小西说,让你的两个女儿都上北京来上学,小学中学大学,让我出学费,说要是有困难,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动。何建国继续说,“哥,你再给爹打电话,跟他说,小西是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包括所谓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时,她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话,我这辈子就——”停了停,“就单身!”
又是一年情人节。天阴,飘着零星雪花,但一点儿都不影响情人节气氛。商家广告铺天盖地,处处可见卖花的小姑娘捧着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侣。
快递人员手执六枝“蓝色妖姬”进了出版社,在楼道里寻寻觅觅。终于看到了“六编室”,他进去:“请问哪位是顾小西?”
简佳和小西同时吃了一惊,为了那束昂贵的蓝色妖姬。签收时得知是何建国送来的后,简佳笑了,说情人还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从前何建国什么时候舍得花这钱?小西却一点儿也不笑,说花这钱干吗?还不如攒着给他侄女当学费。简佳说她变了,小西却不想就此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问简佳和小航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简佳说打算着小西和何建国有了确实消息后再说。小西说那你们就别结婚了。简佳说不至于那么悲观吧?小西笑笑没有说话。
下班后,小西捧着蓝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一下。没想到小夏和爸爸对她手里这束昂贵的花置若罔闻,小夏更甚,很朴实地说了一句:“花还是红颜色的好看一点儿是吧?”让小西扫兴,早知家中二位是这个态度,她何必费劲儿拿回来?放办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来,一回来就惊叫:“蓝色妖姬!”总算还有一个识货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航悄悄对爸爸说,何建国能送这花给姐姐,意思很明确了。接着发愁,要是他们都结婚都出去了,爸爸怎么办。爸爸说他有小夏,同时伤感,这可真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妻子生前常说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今天就让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夏做了她没有能来得及做的事。小航却总觉这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管怎么说,小夏是保姆,还年轻,人家还要有人家的生活,到那时候,爸怎么办?
小西捧着插好的花出来,放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
小航看姐姐,眼里含着坏笑:“谁送的?”
小西白他一眼:“还能有谁?”
小航:“何建国?”
小西:“知道还问!”
小航:“你们俩晚上不出去啊?”
小西:“他约过我。”
小航:“你为什么不去?”
小西慢慢道:“知其不可为,就不能为之……”
小西爸插道:“不是这样的,原话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小西不耐烦:“原话我知道!”转身,去了自己屋。小西爸起身,跟到了女儿屋。“小西,要不,我出面找建国谈谈!”小西摇头。小西爸急了,“那你到底想怎么办?总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跟建国谈,他在这个问题上,有观念错误!”
小西说:“甭管什么错误,只要他们家不同意,就是何建国同意了我也不能同意。我承受不起这样的牺牲!”
是夜,小西爸睡不着了,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小西现在还年轻还很难体会到这点,等她体会到了,就晚了。三十多岁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到四五十岁再嫁,嫁谁去?过去,这些事有小西妈操心他压力还没这么大,现在妻子没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着,起来吃安眠药,惊动了小夏。小夏过来侍候他吃了药,陪他说了会儿话。小西爸问小夏:“小夏,你们农村在男孩儿女孩儿这个问题上,观念就不对!女孩儿怎么就不能传承香火了?”
“对咋着不对又咋着?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人撑着门面你就得受气!分地都不给妇女分!还有好多活儿,妇女就是干不了!……”
“是啊,说起来也不能只怪农民落后重男轻女,看来是有实际问题。”
“很多实际问题!要不然为啥拼着命也要生儿子?我们村东头有一家,头胎是闺女,二胎不让生了,就超生,超生一个罚五千,罚也生,一生生了七个——”
“生出儿子来了没有?”
小夏摇头:“现在家里穷得冬天都睡炕席——听说,这又怀上了。”
他们的谈话声惊动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猫子型,这会儿正在房间网上查资料。听到说话声开门看,看到了斜对面父亲房间里,坐在父亲床边和父亲说话的小夏,朦胧灯光下,两个人谈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温馨……小航心里忽然一动。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态早早起了床,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说他夜里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终身大事。
上班时间,小西请假去了何建国上次去的那个老年问题咨询处,找到了何建国说的上次那个专家。专家对她提出的问题进行了详细分析:“他们两个,一个需要照顾,一个需要安定温暖,可以做到相互给予相互帮助,这就具备了婚姻所需要的起码条件。就他们两个的具体情况而言,身份年龄的差距已不是问题,而且据你说,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很融洽。”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认为这种结合对双方都有益,尤其对你父亲。记得上次对你们家那个小伙子说过,老年人再婚的养老意义已经大于婚姻意义。现在的关键在于双方子女。”
“女方的孩子还小,刚十岁。”
“那你和你弟弟呢,做好准备没有,如果你父亲再婚?”
“准备?什么准备?”小西不解。
“女方肯定会有要求。比如,财产。毕竟她才三十多岁,有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就是说,她一生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她不得不考虑,你父亲去世后她和她孩子的生活保障。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老年人再婚的首要障碍,是财产问题。”
“如果他们结婚,女方和孩子的户口能进京吗?”
“很难。几乎是没有可能。”
小西沉吟了一会儿:“假如,假如我和我弟弟愿意放弃我父亲的财产继承权呢?”
“那需要去做一个公证。”
…………
小西把咨询结果跟小航说了,一致认为这事对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帮助互通有无。关于财产问题,二人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漫说爸妈没多少财产,就是有,也是爸妈挣来的跟他们无关。倘若爸爸愿意用它换来一个好的晚年,他们就没理由反对。小西忍不住大大夸赞小航,说很多事情有时就是一个思路,想不到是因为不想,不想是因为惯性使然。小航摆手说我们俩就先别表扬自我表扬了,关键还得看当事人。小西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航觉着问题还是有的——观念问题。一个教授,一个保姆,一个六十多,一个三十多,就算他们心里头都同意,会不会因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弃?小西说她跟爸谈,让何建国跟小夏谈。小夏是他找来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国知道了这事后非常感动,对小西说:“小西,你爸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福气。”小西回敬他说:“彼此彼此。你爸有你这样的儿子,也同样。”谈话一下子触碰到敏感区域,都不响了。
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小西爸对小夏感觉一直很好,并且,经过了秦教授那次,决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实事求是,为自己结婚而不是为面子、为别人结婚,他不是年轻人了,可以赌一把,不成再离,反正还有翻本的机会。他来日无多,他现在只求安定和睦温暖衣食无忧,而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顾虑却不单单是观念上的,她有实际问题:闺女怎么办?总让建国嫂子带,不是个长法。小西爸说,闺女接过来,在北京上学。小夏当时泪水夺眶而出,在北京上学,这是闺女的梦啊,如今梦想成真!
建国爹来了,大儿子何建成被评为北京市优秀进城务工人员,要开表彰大会,让何建成代表发言,哥儿俩打电话让爹务必来看一看。何建成的发言稿是自己写的,写完后叫建国帮着看看,何建国便拿给小西看,毕竟小西是学中文的。小西看后大为惊讶,那文章文笔流畅,思想深刻,像“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诗句,引用得准确自如随处可见,令小西感慨万端,过去是不了解,了解了,真替他们这些人可惜。有才华,有志向,就因为没有钱,整个人生就给改变了,同时越发理解了何建国对他哥的感情,越理解越为自己与何建国的关系前景感到悲观。爸爸和小夏、小航和简佳至今没有结婚,都说不急。她心里明白,他们是怕她受刺激。
何建国打电话来说建国爹想来顾家看看,他爹给顾家“带了点儿自家种的粮食”。小西爸不想让他爹来,且不说两家已然没什么关系了,单说他来了,小西肯定会触景生情会难过,却又没理由拒绝,只能同意。
说好晚上来,不来吃饭,只来看看。这天顾家早早吃了晚饭,收拾了,洗好水果泡上茶,等客人到来。小西爸注意到小西晚饭吃得很少,心神不宁,一会儿说他们来她躲出去算了,一会儿又说算了,见一面也没什么。显然心情矛盾,怕着并期待着。弄得小西爸也跟着紧张起来:建国爹专程来,恐怕不是为那“自家种的粮食”,他来很可能有事,什么事呢?对小西表示点儿歉意?毕竟,小西的习惯性流产与何家有直接关系。
约好的时间到了,门铃响了,小西的身体由于紧张,一下子绷直——她最终没有躲出去,决定留下来——小西爸见女儿这样,非常难过。
小夏去开了门。建国爹和两个儿子都来了,何建国最后进来,手里提着个大提包。小西起身迎接,但对所有来者都没有称呼,只是客气而拘谨地道“你好”“你好”,客气到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落座后,建国爹让建国把提包打开,拿出一样样小杂粮放茶几上,最后,拿出了一个纸包,同时,从怀里摸出张纸,说是为治小西的病给寻下的一个药方子,“专治妇女流产。药方里其他几味药城里头都有,估摸着有两味不好弄,俺就给带了来!”说着打开那个纸包,用手扒拉着里面的东西给小西看:“六个青蛙眼,一对羊睾丸。”
小西接过建国爹的方子和那纸包东西,看。大家都看她。片刻后,小西头也不抬道:“要是,我这病就是治不好了呢?”
建国爹说:“你们要实在想要孩子,就让建成把他闺女过继给你们一个!”
小西一愣,抬起头来:“你们不要孙子了?”
“那个,”建国爹咳了一声,“那个男女要是都一样了,孙子孙女的,有啥不一样?”
小西怔怔地看建国爹,半天,“谢谢,”停一下道,“——爸。”
建国爹又咳一声,转对小西爸:“建国建成都跟我说,他们娘也说,说小西是有不少——”想不起来,看儿子们,“那话你们是咋说的来?”
何建成说:“——是有不少显而易见的缺点,但更有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
小西扭脸看何建国:“这话是你说的?”何建国点头。小西叫起来:“我有什么缺点?……还‘不少’?还‘显而易见’?”
全家人都笑了。何建国和小西也笑了,笑着,泪流下来了……
一年以后,小西生下了她和何建国的女儿。女儿生下来时是单眼皮,满月后,变成了双眼皮,一双瞳仁儿又黑又亮,眼白却是蓝色的,蓝得如同晴日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