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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林小枫挽着宋建平的胳膊走,就要到大厅门口了,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了,林小枫突然不走了。宋建平问她怎么啦,她没答,走几步,站住。

“你真的希望我进去?”宋建平点了下头,非常肯定。林小枫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怕我给你丢脸?”

“什么话!”停停,宋建平用手捻一下林小枫垂在耳边的硬而亮的发卷,“不过今天你的头发做得稍稍过分了一点,妆化得也有点浓了,其实你平时那样就很好。”

“我是故意的。我今天来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要当众出你的丑,怎么招摇怎么来——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宋建平一怔。她又说,“其实我知道你很难,我是指今天你不打算让我来这件事。……不要对我说你忘了,你说过以后绝不再骗我——因为有肖莉在先,你无法对大家解释。”

“……”

“建平,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想从今天开始,重新开始。以前是我错了,错了就得改,那么就从今天开始改好了。”

“不惜你的上司同事对你有看法?”

宋建平又非常肯定地点了下头。林小枫怔怔地看他,眼圈开始发红,突然,她扭头快步走开,向外走。宋建平愣了一下,追上去。

林小枫走得飞快,鞋不跟脚,连着崴了两次,这种跟儿细如筷子般的鞋她也是头一回穿,第二次大概崴得不轻,就瘸着走,速度不减,快得宋建平不跑就追不上她。而他又不能跑: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在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无论身份、地点,都不合适,所以等他追出大堂时,林小枫不见了;慌忙四顾,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看到了她,赶紧过去,发现她在哭,一只手捂嘴,无声地哭。宋建平手足无措,嘴里发出一连串含意不清的安慰声。心里边惴惴,不知下一步她会怎么样,打算干什么。

林小枫哭了将近十分钟,而后,用掌心在脸上抹了两把。

“我走了。”

“走?”宋建平机械地问——林小枫的样子现在简直不能看,浓妆已然被泪水破坏,红黑黄棕白灰在脸上混作一团。小心翼翼地,他说:“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补补妆?都花了。”

林小枫摇头:“我回家。……你以为我那么愿意参加你们医院这活动?你们这活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你们医院的那些人谁是谁?……跟你说建平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他们所有的人,我在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你心目中我的位置你对我的看法!”

说罢,转身就走。宋建平追上去,“小枫,走,洗把脸,去!跟我一块去!”

“我去干吗?还不够累心的。……再说了,你在医院里干得好好的,我何必给你找些麻烦让你为难?他们知不知道我、认不认识我又能影响了我的什么?只要你知道、你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就足够了。”

宋建平怔怔地看林小枫,猛地,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接下来,夫妻俩度过了婚后的第二个蜜月,同进同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十一长假。一天,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夫妻俩同去参加了宋建平大学同学的聚会。是三个自打毕业后就没有什么联系的同学,珠海一个,桂林一个,大庆一个,三人趁十一长假,偕夫人来北京旅游。来后辗转打听到了宋建平的电话,就这么联系上了。最先打来电话的是大庆的那个,得知是谁后宋建平热情洋溢。目前他情况全面良好,身份、经济、家庭,当然,还有心情;旧友故人若在这时造访,正是时候。当下约定请同学吃饭,同时定下了时间、地点。不料当天晚上,又先后接到了珠海、桂林俩同学的电话,接到第二个电话时宋建平还说一块吃饭,和大庆同学一块;第三个电话打来时他就想改变主意了,于是在电话里便没再提吃饭,只说保持联系,放下电话后跟林小枫商量:来了三个同学六个人,作为地主,他们该怎么接待。刚开始说的请吃饭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惯性思维,现在,当一个一个电话陆续打来,就不得不想,请吃饭是不是太一般太俗。

林小枫沉吟片刻,“他们现在都干什么?”

“珠海、桂林的那两个都改行了,干公司,当经理。就大庆那个还干医,在一个什么厂子里当厂医。”

“当厂医的那个就不用说了,珠海桂林的那两个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混得好的,不至于惨到跑北京来旅游。”宋建平点头表示同意。林小枫又道:“既然如此,就该好好请一下人家,连吃带玩儿!”

当下,夫妻俩找出《北京生活完全手册》,一人扯着书的一边,头对头翻阅查找,经过一番研究争执论证,最后商定去位于顺义的乡村赛马场。十个人两辆车,正好,交通工具也不成问题。

这天天也争气,万里晴空,秋高气爽,宋建平和林小枫一人开一辆车,宋建平载着三个同学,林小枫载着三个同学的夫人,一路上大敞车窗,欢声笑语,乘风而去。

到了马场,宋建平和林小枫跑前跑后招呼张罗大家骑马,马场非常宽阔,骑马跑一圈二十块钱。宋建平、林小枫让大家尽情地玩,骑够为止,既然已经来了。

珠海同学到底是来自特区,当即上马,策马扬鞭,绝尘而去。不像那两个同学,尤其大庆的那个,一副缩头缩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想骑,不敢,头一回到这种地方来,不知规矩不摸深浅,怕丢丑。也不好意思,担心宋建平花钱太多。最终宋建平夫妇的热诚和话里话外透出的那层“这点钱他们完全无所谓”的意思,方使他上了马。

但是三个夫人没有一个人肯骑,齐齐说害怕,怎么说都不行,于是,像来时路上一样,宋建平同三个同学骑马,林小枫留下陪他们的夫人。

四个女人坐在马场旁的凉篷下,喝饮料,吃小吃,看她们的男人骑马,边说着话。每一个男人骑马过来的时候,她们都会冲他们发出一阵尖叫欢呼,少女一般;马背上的男人也会冲她们挥手扬鞭做矫健状,如一个个意气风发逞强好胜的大男孩儿。愉快、轻松,由于是同学而聚在了一起的这种关系,使她们和他们都变得年轻了,仿佛回到了当年。

四个男人里,数宋建平马骑得最好。这得归功于刘东北。刘东北酷爱骑马,在马场有一个五万元的个人会员卡,常拉宋建平一块去。刚开始宋建平也是不行,现在是好得多了,跟刘东北没法比,但在他这几个同学和夫人的眼里,却算得上顶尖高手。因此宋建平每骑马跑过来一次,都要引起女人们的一番夸赞,说是“女人们”,其实主要是“大庆”、“桂林”二位夫人。林小枫不夸是不便自夸,心里头也颇为宋建平自豪;那“珠海”夫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始终面带矜持的微笑坐在那里,只是在不得已时才微微点一下头,让林小枫别扭。

林小枫心里很明白,宋建平马骑得固然不错,但是换一个人那两位夫人绝不会如此卖力不厌重复地夸赞,她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表达她们的感激。

他们这次来京是随旅行社来的,为省钱旅行社把他们安排住在了郊区,天天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往城里赶,晚上很晚方回;吃饭就是打仗,十人一桌,广告里所说“八菜一汤”的数字都对,可惜一盘菜经不住几筷子,你要想文明就只能顿顿白嘴吃米饭,咸菜都没得就;广告上承诺的景点也都给你兑现,但由于时间都花在了路上,结果每一个景点都是“点到为止”,什么都看不到,记不住,全部的意义只在回去后可以对人说:我去过了。还无法投诉,人家旅行社广告上说的全都做了。不是没想过单独活动,但是单独活动又得单花一份钱,交给旅行社的钱不可能退。想旅游团所有跟下来的人都是这心情:只要是花钱买来的,哪怕是苦,也得吃下去。否则,精神上就会痛苦。所以,宋建平林小枫安排的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是恰逢其时,是他们来京后最美好的一天,专车接,小车,并且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见识了这样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场面和生活方式,置身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群里,不仅是身体的愉悦轻松,精神上都觉到了提升。想这一天娱乐下来,还有两餐饭,车接车送,人家得花多少钱?正是念及这点,她们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夸宋建平——都是朴实厚道人。

唯“珠海”夫人例外。开始还算含蓄,有一次干脆明确表达,表达出她对这一切的不以为意,表达出她与那两个对林小枫充满感激奉迎之色的女人们的不同。

经过是这样的。在宋建平又一次策马扬鞭飞驰而来的时候,“大庆”夫人早早地——过早了——就发出了欢呼的惊叹,同时用了一个最常见的、贬一褒一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叹。对“桂林”夫人道:你瞧人家老公,马骑得多好!多帅!又扭脸对林小枫道:我们家那位就不行……话未说完,骑马人到,不是宋建平,是她的老公,她看错了,看错了也就等于夸错了。本就是一笑了之的事,却被“珠海”夫人揪住了。“珠海”夫人用玩笑的口气道:

“哎呀,你呀,看看清楚再说也不迟嘛。这下好,拍马屁拍自己老公屁股上了!”

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尴尬。

男人们终于骑马回来,一齐来到夫人们的邻桌坐下,喝水,休息。

“大庆”同学由衷夸道:“想不到宋建平骑马骑得这么好,专业水准。”

“桂林”同学由衷附和:“只要有钱,你也可以骑得‘这么好’!”

“大庆”同学接着这个话茬儿道:“是啊是啊。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字。……现在看来,咱们一个寝室四个人,就出来了一个宋建平!”

“桂林”同学跟着点头,很由衷,带着对地主盛情款待的感激和奉迎,一如他的夫人。唯“珠海”同学没有表示,脸上挂着始终不变的矜持微笑,也一如他的夫人。

男人们桌上的谈话这桌听得清清楚楚,这桌正处在尴尬之后的短暂沉默。片刻后,“珠海”夫人开口了,问了个问题,问林小枫,“哎,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就不工作了?”

事实上这些事她们来时的车上早就说过了。四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无外乎你是男孩儿女孩儿,多大了;你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当时林小枫就说她不上班了,同时当然也说明了为什么不上班。如实说,没夸大没缩小。“珠海”夫人就坐在她的旁边,谁没听清她也不可能没有听清。

她是故意的。一下子,所有的猜测都不再是猜测了:她的所有表现就是因为心理不平衡,于是要寻找平衡,不惜伤害别人。想不到,好心好意花了钱赔上时间请他们倒请出罪过来了。林小枫心头火起,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嘴向宋建平那边一噘:“为了他呗。当初我们也是不行,两个人都拿死工资,吃不好也饿不死。我就跟他说,你这样不行,一混,十年过去了。再一混,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咱说话,人一生有几个十年能让你这样混?他还不干,舍不得原先单位那个名分,为这个我们吵了好多次!……是吧,建平?”

正在跟同学们说话的宋建平点了点头。林小枫接着说了:“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了,他同意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在外企干和国家事业单位干可不一样,一分钱一分力,想混,没门儿!家里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其实原先我在学校里干得很好,一月挣得比他还多呢,单位里还要给我评正高——那时候我副高都好几年了!可是我想,既然一家只能保一个,那就保他!就这么着我辞了职——”

“大庆”夫人和“桂林”夫人频频点头,“珠海”夫人也点头。同是点头,意思却大不相同。前者是理解,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意思;后者也是理解,却是理解林小枫为什么要这样说的意思,带着一种暧昧的意味深长,令林小枫心中不快,却又说不出什么,因为人家并没有说什么。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以期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

“他刚开始去外企时也是不习惯,也是困难重重,一度,想打退堂鼓,他这人,他们同学肯定了解,”她微笑着看宋建平,“胆子小,优柔寡断,想得多,做得少。我就跟他说,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坚持,要顶住,坚持就是胜利,我会全力支持你,做你的坚强后盾!”

男人们都听到了林小枫的话。

“珠海”同学道:“宋建平,敢情是‘一半一半’啊?”

“珠海”夫人:“‘一半一半’?”拍着林小枫的肩,“要我说,得有人家的一大半!”

都笑了。这时“珠海”同学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众人止住笑,以让“珠海”能安静接电话。

“我是。……噢,噢噢。……我的意思是把美国的那个巴尔米拉岛收购下来,将来无论居住还是搞旅游,都好。……”说着起身,拿电话走到了一边。

“桂林”同学指着“珠海”同学笑,小声地道:“还是那毛病!吹!反正吹牛也不上税!——这家伙借了黑社会五十万元的高利贷,月月利息都还不起,还收购人家美国的什么巴尔米拉岛……”

说是“小声”,这边桌上听得一清二楚,“珠海”夫人的脸当即呱嗒就沉下来了,毫不掩饰。“桂林”夫人便有些沉不住气了,伸过头去对先生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收购不了?借钱又怎么了?现在兴的就是借钱花,没本事的人想借还借不出来呢!”

一片附和声。其中林小枫的声音最响,动作最夸张,明显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

一群人一直玩儿到晚上,一块吃了晚饭后,方依依不舍分手,分手前相互留下了所有的电话号码,相互欢迎到自家的那个城市里去玩,相互允诺下了各种盛情的款待。

直到进家,林小枫变了脸,“以后你们的这类破聚会少叫我啊!”

“又怎么了?”

“就那个女的,她丈夫要收购人美国什么岛的女的,没劲透了。一个劲儿地问我为什么没工作,问了一遍还不过瘾似的,又问一遍。她工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在银行里替人家点个钱吗?哼,自己家欠着黑社会一大笔钱,手里边天天点着别人的钱,你别说,没有个坚强的神经还真是不行!要我是她,这种工作,请我干我也不干。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还问我上没上过大学。我说上过,她嘴上没说什么,看那表情,根本不信!大概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跟她那个丈夫似的,除了吹就是吹,嘴里没句实话!……这两位还真是一对儿,没教养,低素质!”

“既然知道她没教养低素质,你又何必跟她较真儿?”

“我跟她较什么真儿了?”宋建平没说话,林小枫想了想,明白了,“嫌我多说了我自己两句是吧,诋毁了你的功劳损害了你的形象是吧……”

“小枫,我并不是想跟你争个你高我低,你说咱们俩之间争这个有什么意思?跟你说,今天要是你们同学聚会,我作为你的夫人参加,我肯定会把你抬得高高的——”

“明白了。以后在你的同学同事朋友面前,我就该把你抬得高高的,把自己说成一个毫无用处的寄生虫!没工作!没文化!家庭妇女,靠丈夫生活!”

蜜月由此戛然而止。

都不甘心,都想重修旧好都想勉力维持。这次争吵过后,林小枫先表现出了高姿态,打破僵局主动跟宋建平说话,宋建平立刻热烈响应。一度,家中又恢复了同进同出、男耕女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大好局面。两个人你进一尺,我退一丈,遇到雷区绕着走,小心共同维护着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但是,覆盖在血痂下的伤口仍是伤口,稍遇外力,稍有触碰,就会崩裂会血花四溅。

一天,宋建平接到了一个邀请,他一个从前的同事支援非洲回来了,同事们约好一块为那人接风。那人在非洲呆了六年,由于饮食、气候、工作强度等等方面的原因,走时白白净净一书生,不过六年工夫,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当然收入比在单位里高得多,但是远没有高过他的付出。由于那人的夫人同去赴宴,所以召集人希望大家也都能带上自己的夫人。宋建平跟林小枫说了,林小枫二话没说欣然同意,令宋建平欣然:她曾说过,以后这类破聚会不要叫她。

这天,两人边穿戴打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说那个从非洲回来的同事,正要去为他接风,说他也是顺理成章,不料说着说着,踏上了雷区。

“去非洲六年就挣这点钱,我让你辞职辞对了吧……”

“明天聚会时千万别提这事儿,不好。”

本意是提醒林小枫到时候不要拿自己的幸福与别人的不幸比,但是林小枫没这样理解。

“是不是心里还记着上回那事儿啊?放心,明天在你的老同事面前,我保证给足你面子,可劲儿夸你。”

“何必这么敏感……”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过是说……这不是夸不夸的问题……夫妻之间,在人面前,还是自自然然平平和和的为好。”

“什么叫‘自自然然平平和和’?”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那别人就没办法做喽!”

“朴素,自然,该怎样就怎样,懂了吧?!夫妻俩非得在外人面前争个你高我低,或者展览不和,或者表演亲热,都只能让人觉着俗气,让人看了发笑,让人瞧不起,懂了吧?”

“是不是你那些同学说什么了啊?”

“人家什么都没说。这是些常理、常识!”

“常理、常识——常理常识怎么早没听你说现在才说?还是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嫌我丢了你的脸了。早说啊,绕那么大弯子干吗?用得着吗?”

“林小枫,别不讲理啊!”

“什么叫不讲理?只要不顺着你讲就是不讲理?”

“算了算了,明天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你当我爱去啊!相互介绍起来,连个工作都没有,一点地位都没有,连个身份都没有,啊不,身份还是有的:宋建平的太太。”

“行了行了!话说三遍淡如水啊!”

“就这么说你还记不住!”

“我记住了!我刻骨铭心,我永生不忘,行了吧?”

“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着?”

“要你对我好一点!”

“我对你怎么不好了?”

“对我好——对我好你能找别的女人代替我?”

这次争吵的结果是,宋建平一人去参加了聚会,聚会到晚间十点才结束,结束后宋建平仍不愿意回家,开着车一个人在渐渐空旷的路上漫游。车内响着《神秘园》的旋律,令压抑的心情格外压抑。觉着转了好久了,看表已十一点了,心里头仍是郁闷,想,不行,得找个人说说话。他拨通了刘东北的手机。

刘东北这时候也不在家。也是不愿意回家,正在一个酒吧里。他的对面,是一个女孩儿,不如娟子漂亮,但看上去轻盈精灵,很有书卷气。刘东北接电话时,她便静静看他。

刘东北答应了宋建平的请求,让他速速过来,收起电话后对对面的女孩儿一笑,“又是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已婚的男人。”

女孩儿马上起身:“那我走了。你们说话,我在这碍事。”

刘东北按住她,近乎低声下气地:

“No,No!……务必请再坐一会儿,二十分钟!他二十分钟就能赶到。……我一个人,很孤独。你是学生物的又这么聪明你一定知道,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独。……和你在一起非常愉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愉快了……”

女孩儿看他几秒,坐了下来。

刘东北和娟子已正式离婚了。

那天,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两人不约而同站住,四顾茫然,两个人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伤感。刘东北的手里捏着两张离婚证。似乎是为了找点事做以掩饰内心,他拉开手里的皮包把两张离婚证放了进去,想想不对,又拿出一张来,给娟子。

“应当是一人一张啊。给你一张。”笑着,笑得干巴巴的。

娟子笑着接了过去,打开来看:“咱们这就算是离了?”

“可不是就离了。”

“这么简单。三言两语,盖上俩章——”

“——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从此便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娟子一直强作笑脸的脸霍然变色。二人沉默。片刻。

刘东北低低道:“对不起。……”娟子摇头表示用不着对不起;刘东北把头向西一摆:“走吧,上车。我先送你去单位。”他的车停在西边。

娟子摇头,“我今天不去了。我请过假了。你走吧,我去那边超市转转。”把头向另一个方向一摆,超市在东边。

“我也请过假了,不用去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都不甘心就此分手,又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者说,不愿意表达。最终,还是刘东北先开口了。

刘东北仿佛很随意地:“要不,我陪你去超市。反正我也没事儿。”

娟子眼睛亮晶晶地看他,那“亮”也许是由于泪:“……你平时最烦逛商店……”

刘东北试图开玩笑:“现在不是不是平时嘛!”

娟子却一点不笑,直视着他,轻声地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最后陪我逛一次商店?”

刘东北忙道:“不不不。虽然我们离婚了,但还是朋友,对不对?是最好的朋友——”一停,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这样认为的,也许你……”

娟子忙连连点头道:“我也是我也是!”

刘东北:“那还说什么,走吧!”

娟子怔怔地看他,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大哭了。刘东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地道:“娟儿,娟儿,娟儿……”娟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东北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耳语:“娟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我、我也是。”

“要不,娟儿,我们复婚?”

“东北,婚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刘东北的脸上顿时一片落寞、凄然。

自从事情败露之后,刘东北再也没同任何女孩儿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那个“北漂”后来打过电话给他,打了三次,都被他强忍着“拒接”了。为了什么?为了娟子。为了能配上她的爱,从心到身地开始约束自己。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错了。他真正应当相信的是,破镜不能重圆。相爱却无法相聚,想在一起却必须分离。

在刘东北的力主下,娟子买了套一居的房子,贷款买的,只交了首付。房子是精装修,只需打扫一下就能住。搬家时刘东北来帮着张罗了一天,跑前跑后,爬上爬下,擦窗子擦地,直忙到晚上。晚上,娟子在家里给刘东北做了一桌子菜。

毕竟是过来人了,娟子在烹调上已有了过来人的水准。从前她几乎是什么都不会,包饺子调个馅儿,都得给她妈妈打好几个长途电话,咨询。有一次刘东北偶尔说起他妈妈包的猪肉、香菇、洋葱馅儿的饺子多么多么好吃,娟子就暗暗记下了,下决心与婆婆一比高下。不跟刘东北说,暗地里使劲。买来洋葱,买来香菇,不知香菇该怎么吃,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告诉她先得泡,泡开。她就泡,泡开,泡开了直接与洋葱一块剁碎了和进馅里,包好一个,先煮出来——尝尝咸淡——一吃,满嘴的沙,忙打电话问妈妈,妈妈听了她制作饺子的全过程后哭笑不得:她的宝贝儿竟然不知道香菇泡开了之后还得洗!这次再不敢有一点掉以轻心,不光告诉她香菇要洗,还告诉了她怎么洗,放盆里,接上水,用手顺着一个方向搅,一定要一个方向,这样,香菇缝里的沙子才会出来。

这天晚上,娟子为刘东北准备的主食就是猪肉香菇洋葱馅的饺子,还开了一瓶干红。两人边吃边喝。

“唉,为我的事儿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

“嗨,我一个单身汉,休息日闲着也是闲着。”

“你的女朋友怎么办?”娟子笑着问。

“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东北笑着答。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

“差不多。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总而言之,她比我好,是不是?”

“看哪个方面了。这个方面,论听话这方面,她是比你好。娟子,作为一个女孩儿,有时候,你的性格是过于倔强了。”

“以后注意。”

“一定得改。”

“嗯,一定。”

相视一笑。

刘东北用筷子夹一个饺子放进嘴里,而今那饺子包的,味道比他妈妈的一点不差。想想她这一切的努力一切的苦心都是为他,他却如此深地伤害了她,从此就要失去她,心里禁不住一阵悸痛,同时眼睛就感到发酸,赶紧又夹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赶紧笑。嚼着笑着,他说:“娟儿,你做饭的手艺真的是今非昔比了。得承认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吧?”

“是是是。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

“唉,好不容易把你培养了出来,刚刚具备了一个贤妻的基本技艺,你就辞职不干了。”

“对,对不起。”

她喝得有点多了,开始有点结巴了。面颊粉红,两眼亮晶晶的。刘东北喝得也多了,挥着手,大着舌头。

“没关系。……娟儿,以后,我没事的时候,当然,你也没事的时候,我还能到,你这里来吗?”

“当然,能。”

“来吃你包的饺子?”娟子点头。刘东北又叮一句:“香菇洋葱猪肉馅儿的?”娟子又点头。刘东北不再说话了,过一会儿。“可是,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让我来了吧?”

“你要是结了婚,就不会再来了。”

“你肯定比我先结婚!”

“你比我先结!”

“你先!”

“你先!”

“你!”

“你!!”

吵架一般,然后又突然地谁也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下来了。

宋建平听罢刘东北离婚的全过程打心眼里替刘东北惋惜。

“唉,东北,凭你这么一个思维缜密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就是做,也不该让娟子发现啊!”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人?……其实这话的本质含义是,我不是一个一辈子只能跟一个女人的人。就是说,我注定要做那种事,可那种事瞒个一次两次可以,不可能瞒一辈子。娟子决定跟我分手是对的,因为我改不了。除非她改——”

“人家又没错,怎么改,改什么?”

“改变她的观念。因为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我也没有错。”

“东北啊东北,你真是一个诡辩家啊。”

“怎么是诡辩——”

“好好好,不是诡辩——但是你还是有错,你的错就在于,生错了年代。”

刘东北愣了一下,笑了。这是今天晚上他的第一次笑。“是,啊?……我要不是生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年代,要是早些年生……”

“嗯,弄个皇上什么的当当,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皇后她不仅不敢说什么,还得积极地给你张罗——那是她应当应分的本职工作!”

刘东北笑:“皇上咱就免了吧,受不了,太累。”

“那就当地主当资本家!”又一本正经摇头,“不过也晚了点儿。……哎,你不妨去阿拉伯国家试试哎!他们那儿可能还行。”

“咱们俩一块?……你懂不懂阿拉伯语?”

“不懂。懂也不去。在这个问题上咱们俩是志不同道不合。我家里这一个我都应付不了,真要是有个三宫六院三房四妾那还不得把我照死里折腾?”

刘东北凝视宋建平,醉眼蒙眬。“哥,你比我惨,我好歹还算是——什么呢——对,罪有应得。你说,你那算是些什么事!”

宋建平默然。

离开娟子新家的那天晚上,刘东北去了酒吧,一个人。之后就天天去,去一个又一个的酒吧,再之后,就在这个酒吧里遇上了这个女孩儿。那时他已在酒吧里呆了许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默默地喝,显然已喝很多了,眼神发虚。他喝干了杯中酒后,又给自己倒酒,手都哆嗦得对不准杯子,一点也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儿始终在注意着他,他的年轻帅气与他的孤独沉默十分不谐调,因而显得神秘,显得有“故事”,在酒吧的喧闹嘈杂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但她始终没有过来,想他肯定是不愿意别人打扰,直到看到他酒都倒不进杯子里了,才起身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她问。

“会开车吗?”他问。女孩儿点头。他道:“那就,走?”

女孩儿犹豫了不到两秒,抓起自己的包,扶着刘东北走。刘东北本不想让她扶,但是身不由己,否则,站着都困难。

女孩儿开车把刘东北送到楼门口。

刘东北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窗口亮着。他对女孩儿大着舌头道:“今天就……就不能请、请你上去了,我、我老婆在、在家,不方便。”

女孩儿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熠熠的光:“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是、是什么人我就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咦,你是什么人你还不、不知道,倒要来、来问我?”

“我是什么人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是什么人。”

刘东北笑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你是的那种人。”

“哪种人?”

刘东北对这游戏不耐烦了,掏皮夹拿钱:“多少钱?……两百,够了吧?”

女孩儿看他,聪明的眼睛闪闪烁烁,而后一笑,从他递过来的两张钱中抽出一张:“回去打车用。这钱是该你出。”

刘东北愣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停停,“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

“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女孩儿讥讽一笑,“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地,忧郁地,洁身自好地,我还以为遇上了一个不俗的、有深度的男人。”说罢,转身离去。

刘东北怔怔目送女孩儿踏着月光离去。

后来,刘东北还是去酒吧,但再也不是去一个又一个的酒吧,而是固定地去一个酒吧,那个他与那个精灵女孩儿相遇的酒吧,心中怀着一个模糊的愿望。但是,那女孩儿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深夜,他怀着绝望的心情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门口,那女孩儿走了进来。刘东北马上起身,迎了过去。

女孩儿认出他来:“是你?”

“是我。”

“这么巧!”

“不‘巧’了。从那天以后,我天天都来这里。”

女孩儿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日子。

“一个月了!你天天来?”刘东北点头。女孩儿眯起眼睛:“为什么?”

“等你。”

女孩儿仍眯着眼睛,那是一双聪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着友好的讥笑:“你老婆呢?”

“我等你就是想跟你谈谈我的老婆。”女孩儿没有想到,愣住。刘东北一笑:“谈吗?”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点头:“谈。”

二人在桌边坐下前,刘东北向女孩儿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刘东北。”

女孩儿握住他的手,回道:“绝望的生鱼片。”

“……网名吧?”

女孩儿开心大笑,气氛立刻变得默契而又松弛。

刘东北对女孩儿一古脑说完了全部苦衷,一点都没有隐瞒。女孩儿听罢,“这么说她的初恋,她的第一次,都是跟你?”刘东北点头。女孩儿,“很纯情嘛。”

“现在我才发现,纯情同时还意味着幼稚、偏执。她怎么就不明白,情和欲有时可以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

女孩儿笑微微地:“要是换你呢?”

“换我?……什么?”

“你是她,她是你。”

“这是不可以换的,男女是不一样的。”

“问题就在这里:男人的情和欲是可以分开的,而女人,在百分之九十的女人那里,情和欲是一致的,是不可分的。”刘东北听得瞪大了眼睛,女孩儿莞尔一笑,“给你举个例子?”

“说。”

“想想看,为什么历年历代的妓女行业可以蓬勃发展规模壮大,而所谓的‘鸭子’们只能是些散兵游勇从来就没形成过气候?……供求关系所致!也是市场经济市场规律!”刘东北笑了,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女孩儿也笑了,点着头道,“所以,我认为,事实上男女关系中很多矛盾悲剧的根源,是产生于这种性别所属的差异。”

刘东北看着女孩儿若有所思:“你在学校时是学什么的?”

女孩儿笑眯眯地:“生——物。”

刘东北愣了愣,旋即开怀大笑。他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

后来,他们经常在这里见面,通常情况下,他说,她听。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已然是男女恋爱初级阶段的模式:男说,女听。

在等待宋建平的二十分钟里,刘东北向女孩儿介绍宋建平其人其事,正好在说完了一个大概时,宋建平出现在酒吧门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刘东北立刻向他扬起一只胳膊,同时高叫:“嗨!哥!”

女孩儿笑了,看着向这边走的宋建平,对刘东北悄声道:“他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刘东北警告女孩儿:“装不知道啊!他这人很要面子的。”

女孩儿一笑,起身道:“他来了。我该走了。”

“别这时候走啊!他已经看到你了,你这时候走,就跟咱们有什么事儿似的。……哪怕打个招呼呢!”

说话间宋建平已来到桌前。刘东北为二人介绍:“宋建平。……绝望的生鱼片。”

宋建平跟女孩儿握了下手:“噢,你好。”对刘东北介绍的那名字没有丝毫意外或好奇的表示。倒令刘东北意外。

这时刘东北的手机响了,他看也没看地接了电话。电话是林小枫打来的,这之前她给宋建平打了无数次电话,宋建平不接,她只好打给刘东北,问宋建平是否跟他在一起。刘东北回说不在一起,没有片刻迟疑。这边刘东北收了电话没多久,那边宋建平手机又来了,他掏出电话看了看,不接,把它放桌子上,任它在桌子上振动着,直到停止。

“哥,你们又怎么了,前一阵不是挺好吗?”

宋建平摆了摆手,没说话,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刘东北叹口气,为宋建平倒了杯酒,宋建平端起来一饮而尽。刘东北不无忧虑地看他,他哥不胜酒力。

女孩儿开口了:“她是太空虚了。你得让她充实起来。”

刘东北瞪女孩儿一眼,嫌她违背约定的意思,不料宋建平本人全不在意,接着女孩儿的话道:“没用。全没用……”

“那些表面的充实忙碌当然没用。……她有没有另有所爱的可能?”

“不知道。”

“可以让她试一试嘛。”

“开玩笑!‘让’,怎么‘让’?谁去‘让’?”

刘东北也觉着这女孩儿未免太有点异想天开。

女孩儿道:“就没有想到过网恋?……她上网吧?”

宋建平机械地点头。林小枫一直上网,从前是为给学生们授课,她在网校担任作文课,后来不当老师了,上网倒比从前更勤了,也是时间多了的缘故。宋建平只知道她在上网,但一直没太注意也没想她上网干什么,现在想,大概是在跟人聊天了,因为她总在打字。前天在电脑前一坐坐到半夜,他是在她劈里啪啦的打字声中睡过去的。这时他听女孩儿又说:

“你们的问题、你能够让她抓住的把柄不就是,你背叛过她一次”扭脸对刘东北一笑,“——‘心的背叛’!”而后又对宋建平道,“如果让她也能有这么一次背叛的话——当然得是能够抓得住的背叛——你们俩就扯平了,半斤八两以后谁也别说谁了。”

刘东北拍案叫绝:“好!高!正中要害!夫妻之间其实要的就是一种平衡!”

女孩儿对两个男人龇牙一笑:“再见!”飘然而去。

宋建平目送那女孩儿直到消失,才转过脸来对刘东北:“东北,不像话了啊!”口气里带着责备。

“绝对不是!绝对没事!我和她绝对是萍水相逢冰清玉洁!你没看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宋建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哼,绝望的生鱼片。”

刘东北笑了起来:“哎,哥,我还正纳闷呢,正想问你呢——刚才,你怎么一点表示没有?”

“什么表示?惊讶,好奇,发现了新大陆?不就是一个‘绝望的生鱼片’嘛,有什么嘛!跟你说,她就是叫洗衣粉叫鞋拔子我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看样子她比娟子还得小几岁吧?跟我差着十几代呢!这一代人的通病我太知道了,为了另类而另类,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一句话,怎么与众不同怎么扎眼怎么来!我们医院就有那么一位,冬穿单,夏穿棉,七八月份的天,人家愣围着一条大围巾就来了——也、能、围、得、住!”

“好好好!行行行!就算她是新新人类她不足挂齿,但是她的那个建议我倒觉着不妨一试。”

宋建平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有想起来:“什么建议?”

“让林小枫也背叛你一次。当然当然,我是指‘心的背叛’。”宋建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没理他这茬儿,刘东北:“告诉我林小枫在聊天室里用的名字。”

宋建平没搭理他。但是这根本难不住刘东北。他下决心要帮助他哥。他哥和他情况不一样,他是罪有应得,他哥却清白无辜得小羊羔似的,凭什么要受林小枫这样的折磨与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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