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薄暖暮春天,小立闲庭待燕还。
苏锦站在自家的庭院中,踮起脚尖,触到一枝刚发嫩芽的柳条。浅绿色的柳叶娇嫩好看,划过苏锦的手心,留下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那酥麻感似是传到心尖,苏锦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微皱柳眉,酥麻退去竟是刺穿心尖的痛楚。
就如细长的绣花针,扎入胸口后的刺痛。
可是,痛又如何,艰难又如何?
天还没有彻底明亮起来,苏锦抬头,看着天边浮现的红霞,那般红艳,就如儿时自己见过的桃花。她猛然很想念那片桃花林。阳春时节,桃花开的正是灿烂,远远望去,如天边落下的红霞。若走近看,便会知晓,红艳灿烂的桃花在青翠欲滴的绿叶映衬下,更显得鲜艳娇美。那时,大姐苏娥会摘下树上开的最好看的桃花别在苏锦的发上。小小的苏锦并不知足,吵闹着要大姐连同绿叶也一同摘下才算最美,大姐却笑着用手指点着她的小脑袋道:“美人配红花,君子衬绿叶。小锦想要绿叶,岂不是想要郎君了?”
苏锦那时还小,并不懂得男女之事,更不觉恼羞。想到这里,苏锦心头不自觉露出一丝暖意,温温的感觉包裹住尖锐的刺痛。那时的苏锦不知羞的对大姐说:“若嫁人,当然要嫁才貌双全出身富贵的男儿啦。”她毕竟是小,小到看不出大姐脸上透露出的红晕,小到不能及时明白大姐话中的意思。
姐姐说:“才貌双全又如何,觅得知心郎才最重要。”
可是知心郎是谁?她不懂,也没问。
如果,哪怕是如果,自己能早些看出大姐的心思,也许,便可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依旧不懂大姐哼念的:“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不懂:“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不懂:“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小时候的她,现在的她也不懂。
可是,她却要嫁了。
陪嫁丫鬟桃喜见她不在,出来找了一圈,见到苏锦时不免有些恼意。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在外人面前尚且分出个尊卑,若无外人在,桃喜说话倒也不忌讳。
暮春时节,温度早已回升。虽是清晨,可因桃喜跑的急,外加心里急躁,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她上前一把揪住苏锦道:“锦姐姐就会欺负人,今都要成亲了还不懂规格到处乱跑,你这脾气嫁了人,桃喜跟着心中可是不踏实!”
苏锦也不气,拿出淡粉绣牡丹的手帕往桃喜脸上擦:“姐姐我可都嫁人了,我们桃喜还没人要呢。”
“锦姐姐就会拿人开玩笑。”桃喜嘟起嘴,手依旧扯着苏锦的衣袖:“姐姐快跟桃喜回去梳妆打扮,误了吉时可是大忌讳。宫里来的喜婆早就在房间里等候了,看那面相可是凶的很。”
苏锦点头,心中猛地想起祖母昨晚和她说的几句话。纵然心中满腹委屈和不愿,为了祖母,为了死去的姐姐,她也嫁!
而她要嫁的人,就是鲁齐国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闻鲁齐国太子楚铭清生性暴躁怪异,王府诸多妻妾皆被休,更有甚者传闻,楚铭清患有阴阳之癖,娶妻也不过是一种遮掩,王府妻妾无不饱受煎熬整日以泪洗面。如此以来,就算太子地位再高,再受当今皇帝喜爱,大臣家的姑娘也不敢动任何歪心思。
大臣家的千金小姐不嫁,自有人抢着嫁。那就是苏家。
世代经商的苏家,虽是家财万贯,但却毫无地位。自古士农工商,任谁也没有办法。苏天心中有些不舍,刚提出这个提议时,还想开口阻止,却被强悍的大夫人看了几眼便把话收了回去。
整个苏家,早已不是自己的爹爹苏天主持了。苏天性格懦弱,满腹诗书,进京赶考了几次,次次落榜,无奈回家继承苏家大业,继续经商。但苏天毫无经商头脑,加之性格文弱,娶了强悍的大夫人后,基本大权旁落。苏家大小事表面上是苏天出面,其实暗地里都是大夫人姚氏指挥。嫁入苏家三年后,姚氏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苏天这才娶了苏锦和姐姐苏娥的母亲,齐氏。苏天心中极为喜爱齐氏,无奈大夫人实在过于强悍,心中就算喜欢也不敢多做表达。齐氏生了苏娥苏锦两姐妹后,身子本来就不好,三年前大姐苏娥出事,齐氏伤心过度,整日啼哭,不出一年便病重去世了。
苏锦的母亲去世后,苏天又娶了第三房太太,吴氏。吴氏在入苏家一年后便生出一个胖小子,如今已会说上几句话了。
苏锦跟着桃喜回到闺房,丫鬟们早已等候多时,看到苏锦回来,赶紧手脚利索的给苏锦梳妆打扮。两个丫鬟一边一个的将龙凤金镯戴上苏锦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了她的肌肤,也压着了她的心。桃喜亲自为苏锦梳起发鬓,带上宫中赏赐的发钗。纯金的发叉雕刻的极为细致,上面镶着价值不菲的珍珠,也极为沉重。苏锦看向铜镜,她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凤眼,瑶鼻樱唇,再自下巴上回,点在眉心。她扭头问桃喜:“不用贴花黄吗?”
桃喜笑着直摆手:“那是黄花闺女贴的,姐姐你不用再贴了。”
苏锦听了还没开口,桃喜的话便让宫中来的喜婆听了去。喜婆由大夫人陪着,刚进门,听到桃喜的话,轻蔑地一笑道:“到底是商人家教育出来的,不懂礼数!”
虽是宫中派来的喜婆,但她的身份却不低。从小看着皇后长大不说,太子也是她看起来的。平时连太子看她都礼让三分,更不用说别人。苏锦记得昨晚祖母曾提过,她叫静嬷嬷。
静嬷嬷依旧不依不饶的继续说教:“虽是商人家,但是小姐就是小姐,奴才就是奴才,长幼尊卑就得分清了!去了宫里这么放肆可没人护着你!”
桃喜被训的满脸通红,低着头,眼泪盈眶却不敢流出来,大喜日子贸然流泪冲了喜,她可是担当不起的。
大夫人狠狠挖了一眼桃喜,看静嬷嬷又把脸黑了下来,连忙拉起她道:“嬷嬷何苦看着她们生气,与我到前厅歇着,有几样玩意得让嬷嬷观赏一下。”
静嬷嬷沉着脸,点了点头,一挥衣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大夫人对着苏锦道:“快些穿上嫁衣准备,别误了时辰。”
见苏锦点头,大夫人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连忙扭身快步去追静嬷嬷。
见大夫人和静嬷嬷走掉,刚刚压抑的气氛才有所缓解,苏锦拉起桃喜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笑着道:“我们桃喜什么时候也是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那嬷嬷……那嬷嬷说话太坏了!”
“那就别听她的!什么尊卑长幼的,你我一同长大,我早就把你看成亲妹妹对待,别人的话不用当真。”
苏锦的几句话就把刚刚还红着眼眶的桃喜说得又开心起来,她心思单纯,诸事不会多想,才会活的如此快活。
“既然开心了,那就快帮姐姐穿嫁衣吧。”
“桃喜一定把姐姐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争取太子爷一看就被迷倒。”
听到桃喜的话,苏锦脸一下子红了上来,她作势要打桃喜,桃喜连忙讨饶:“姐姐,这是怎么了?”
“刚刚还说嬷嬷嘴坏,现在看来,就你嘴坏。”
“姐姐这是害羞了!”
两人还在不依不饶的打闹,这时,房门又被推开了。苏锦向门的方向看去,是爹爹的三姨太,吴氏。她抱着一岁多点的弟弟苏瑞进门来,看到苏锦桃喜两人打闹,把苏瑞递给一旁的丫鬟,过去点点苏锦的额头:“都要嫁人了,还没个正经。”
“吴姨也是来取笑我的?”苏锦嘟起嘴,假装痛的揉额头。
吴氏也不理她,从服侍苏锦的丫鬟手里拿过嫁衣,“吴姨来给你穿嫁衣。”
嫁衣是用京城内最好的缎子裁剪而成,上面绣着暗花,显得不奢侈但又不失身份。苏锦穿上嫁衣,红火的缎子映着她姣好的面容,长长的裙摆托在地上,阳光下,便可以隐隐约约看出嫁衣上绣着的灿烂牡丹。她微垂眼帘,轻轻扯扯嫁衣,不知为何,这薄薄的嫁衣穿在她身上,却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身上般的沉重。
吴氏又命人拿来盖头,盖头的做工也是极为细致的,不但请了最好的绣娘在盖头上绣了一对鸳鸯,还在盖头的每一个小角上镶上了一枚珍珠。看到盖头时,苏锦想起这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她不确定,自己真的能那么幸福吗?
在盖上盖头前,苏锦又伸手抱了抱苏瑞。小小的苏瑞也穿着极为喜庆的衣衫,他肉乎乎的小手攀上苏锦的脸,口齿还不算清晰的说道:“姐姐,给瑞瑞生弟弟。”
说完,裂开粉嫩的小嘴,笑了。
苏锦见他笑,自己也挑起了嘴角,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她记得昨晚年迈的祖母对她说:“只有你嫁给太子,我们苏家才有出路。世代为商的我们如果没有依靠,早晚有一天会被皇帝降罪。”
“不考虑别人,就想想待你像亲生女儿般对待的吴姨吧。难道你不想让苏瑞以后更好过?”
“女儿家终究是要嫁的,与其嫁给一个碌碌无为的男人,倒不如嫁入太子府。虽不是太子妃,但是能当太子的良娣已经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了。事情到了如此田地,奶奶我也只能劝你嫁。”
“你若嫁过去,我便把苏娥的坟移入祖坟,这样可好?是,这个家我是做不了主了,但是我这个老骨头在,她姚氏也不能无法无天啊!”
想到这里,苏锦下意识的向自己房间西面的位置看去。那里是苏家的后山,而苏娥的坟,就孤孤单单立在那里。为了那个男人,就那么孤孤单单的立了三年。为了姐姐,为了吴姨,为了弟弟,为了苏家,她愿意嫁。
幸福?
失去姐姐和母亲后,她不是早就忘了这两个字了吗?
她放下苏瑞,自己为自己盖上盖头。
衣似红霞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