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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黑衣人

东院——

掌柜已吩咐伙计将断气的黑衣人移走,至于移到哪里,若你不必做这搬运的活,就不必问太多。现在只能告诉你,要用到马车和船,大概还需要几圈绳子和一段铁索。

有命活着的五人战战兢兢靠在一起,大气不敢出。刑家兄弟和掌柜分立三方,澹台然无意之中站在了第四方,将中庭的逃生活路完全堵死。

活着的五人,有四人是偷袭澹台然的。因为计氏父子手下留情,伤则伤,却未取其性命。落到七破窟手中,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计冰代什么话也不问,绕着五人走了两圈。

“要杀就杀!”当时欲夺小微惑的黑衣人怒叫。面罩已被扯下,是孙承权。

一袭雪色锦披,计冰代将斗篷帽拉起来掩去大半张脸,只露一截冰琢般的下巴和桃色轻啄的浅唇。叫嚣并没有影响她的踱步,甚至,一丝停顿也无。

时间一点点过去,落雪渐大,籁籁有声。

吹出一口白霜,她停在一名快要冻僵的黑衣人前面,漫不经心吐出一个字:“说。”

那人牙齿打颤:“说……说什么……”

“你不知道?”唇角略略勾起,她偏头对刑九月道:“这个没用,不留。”

刑九月上前拖人。

那人吓得大叫:“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孙承权张嘴欲吼,被刑九日一把雪射进嘴里,牙骨凉到抽筋。

那人道:“我们原本是来偷袭你们,想把那个孩子带走,然后用他来威胁你,逼你就范。”

“都是石门馆的人?”她问。那人点头后,她再问:“谁的主意?”

“孙承权!”那人红着眼睛瞪了孙承权一眼,“兄弟们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丢掉性命,你硬气!你有种!你视死如归!有种你单枪匹马来啊!”

“你想让我做什么?”踱到孙承权前面,她对“就范”的内容兴致勃勃。

孙承权很硬气地扭开头。

“告诉我好不好?”她好言相商。

孙承权斜视。

“你不告诉我,他们四个就没命了。”她继续好言相商。

孙承权用力扭头,以惊恐仇恨的目光瞪她,几乎将自己的脖子拧断。

“再问一次,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想用那个孩子逼你和澹台然去见南武盟主。”孙承权妥协了。

“南武盟主想见我?还是想见他?”一指澹台然。

“……”

“他想见我,为什么不是他来找我。”她从地上抓起一抔雪,掬于掌心,“石门馆成立多久了?”

“二十年!”孙承权骄傲抬头。

“不算长。”停了停,她又道:“也不短。”

“……”

“但要毁于一旦,却很容易。”

“……”

“石门馆的历史中,你孙承权是绝对光辉灿烂的一笔!”素手轻挥,五人眼前一黑,顿时不醒人事。

昂头,闭眼,让冰凉的雪花落在睫上,脸上,鼻上,唇上。

“九月。”她轻唤。

“属下在。”

“放烟花,召夜多、化地二部。”

“是。”

是夜,两朵烟花绽放于夜空,一朵红如菊,一朵绿如松。

次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好奇昨晚谁家在放烟花。

一晚未见的神羞,清晨时候回来了,将昨夜跟踪逃掉的黑衣人及情形仔细禀报。她听后一笑:“你说,石门馆小宅小院,怎么会突然采取夜袭?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神羞想也没想:“有人唆使。”

“谁?目的何在?”

“属下暂时没查到幕后人。但他的目的显然是投石问路,拿石门馆试水我们。”

她静立片刻,转问:“石门馆地契上的名字是谁?”

“是现今馆主。”

“他该换个地方住了。”

半个月后,石门馆所在地发生爆炸,屋宅树木一晚之间夷为平地。馆中人不知去向。

一个月后,江湖再无石门馆。

计冰代未在上上楼停留,天亮即起程。从两辆马车变为三辆马车,她没说什么。

两日后,来到湘阴。花了三天时间熟悉城街,最后,他们在城东买了一所宅院,清理打扫一番,准备过年。

她对计父始终不咸不甜,但在计皎看来,已是极大的让步。她允许了他们的靠近,不再言辞犀利冷嘲热讽,不是吗。

小微惑对父亲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时常会伸手要父亲抱。反倒是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只会睁着大眼看他,不吵不闹。小婴儿真的很软……计皎叹气,低头看看怀中骨碌骨碌转着大眼的小侄子,再看看房内温奶的孙家双生花,最后定在院中练功的父亲身上。

冰代有时半天不见人影,澹台然跟着她,对把小微惑放在他们这边非常放心。木前辈和父亲偶尔会聊上几句,大概是亲家眼里出亲家,说的尽是冰代和澹台然小时候的事。

收功的计父沉息站了一会儿,睁眼对儿子道:“远柔,过完年我们回关西。”

计皎没说什么,却想起澹台然。

两天前,他听到澹台然偷偷问子子:岳父为什么叫大舅子远柔啊,那是他的小名吗?

子子白了他一眼:那是少爷的字。

澹台然不服气:我也起个字,只让冰代叫。

子子呛他:也要小姐肯叫才行。

澹台然低头无语,他以为澹台然无话可说,不料澹台然蹦出一句:其实字也没什么好听的,冰代叫我然哥哥最好听。

子子横他:俗不可耐!

澹台然却捧着脸笑开花:须弥窟主都说,我和冰代是绝配。

子子微怔,续而牵出一抹笑:人不害羞,天下无敌!

他摇头,不想再听下去,澹台然却在此时道:为了冰代,我可以不害羞。

为了……可以不要……

很随兴,却让他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豪爽恣意。据他观察,冰代对此人也是不咸不甜,鲜少有夫妻应有的亲昵,甚至,冰代让他有一种错觉:澹台然此人可有可无。

此人对冰代,当真可有可无么?

神思恍惚须臾,随即被父亲的靠近拉回。“初二就动身。”计父伸出指头逗小微惑。

计皎想了想,建议:“不如过了十五再回去。”

计父虎眼一瞪:“你想毁了无疆堂?”

计皎哑口。

无疆堂地处关西花马池,花马池是西部要塞。常言知子莫若父,其实,知父者又莫若子。父亲最耿直的特点就是忠君、爱国,无疆堂可以说是朝廷驻守西部的一座屏障,却又不受朝廷编制的限制,每年来朝的贡使大队都会经过花马池,亦会拜会父亲。无疆堂是父亲一生心血所在,他怎敢轻易言毁。

小时候为了冰代的事,他气过父亲,长大,常见父亲坐在冰代住过的院子里发呆,不说话,不叹气,一坐就是大半天。父亲眼里从来没有悔恨,却是浓烈得几欲慛折的哀伤。如今虽在同一屋檐下,父女二人却冰冷如陌路。心刺未化,终究意难平。

“明晚,我们去喝酒!”计父轻声说。

计皎抬头。明天除夕,能到哪里去喝酒……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低应:“好。不醉不归。”

除夕当日。

清晨,澹台然心事重重。

计冰代以他抱着被子左滚右翻为背景,好心情地对镜勾脸。

“你今天要出去?”他骨碌一下从床上坐起。

她端详镜中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你勾脸。”

“我勾脸就一定要出去?”

“……”他倒回床继续滚翻,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画眉……勾脸……都是闺房之乐吧……心里一痒,他重新爬起来,两步一跳蹦到她侧方,目不转睛。

她提起竹管细毫蘸了紫金墨,笔尖一滴流水,星星点点的碎光闪烁。妖眸一移:“何事?”

他披头散发,笑呵呵:“你的眉毛很漂亮。”

“又如何?”

“我给你画……”

她顿了顿,将细毫笔递给他:“你给我绘眼眉。”她已在脸上揉开一层霜,看上去白得吓人。

他心跳如鼓,抖着手接过细毫笔,梦寐以求啊梦寐以求。

她闭起眼睛,等了半天不见眼睑上有动静,睁眼一开,他正愣愣盯着自己。谁都不开口,四眸之中各有一只小小倒影,专一且执着。

不知谁先动了。

她本想问“何事”,他的唇却贴上来,软而暖,是洗漱之后的清爽味道。

微启的唇让他抢得先机。她的口中有一股淡淡涩味,碧螺春的余韵。

这么早就喝茶,不好,伤脾胃……他暗暗记下,寻思等一下提醒她。

轻轻噬咬,慢慢吸,他半眯着眼,仿佛怀中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心上宝。微喘着放开她,清碧的媚眼染了些水色,依稀是艳歌笑斗新芙蓉,戏鱼住听莲花东。

“冰代……”他含住她的耳垂,昵喃。

她的手绕过他的脖子,轻轻搭在他背后,轻叹:“我的墨……”

“墨?”他一呆,浓浓的绮思被吹成轻薄云雾。

她抬起他另一只手,细毫笔上的紫金墨坠落在地,绽开错乱的溅点,地面,碎光点点。

他抱着她傻笑。无妨,今天进一步,明天再进一步,新年新希望,他的闺房之乐将不是梦……

“然……”她勾起他一缕发,“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他点头。

“无论怎样,都不离开?”

他点头。

“既然站在我身边,那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个是粥足饭足、淡薄长情之人,一个却是万年一念、一念万年的妖女,什么机缘让他们缠在了一起?

不是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需要弄明白。

她只想让他知道——你既然死心塌地,我又何苦让你猜来猜去。

他呼吸一窒。她的意思是……就是……扑通扑通,心中乱激动。

她捧起他的脸:“吾以为,对镜可以自省,玩扇可以度势,观剑可以怡情。吾虽不用剑,听剑阁里的每一柄剑都是我心血所得。”

“对不起……”他搂紧她。

“如今,我已是雨中衰菊病中身,纤腰无力,怯南阳之捣衣!伤不起啊……”中指轻拭眼角。

“……”

“记住你的选择。”表情突然一变,她托起他下巴左右端详,拿回细毫重新蘸墨,在他鼻翼两侧各画一笔,笑弯了眼。

他眼下一凉,凑到镜子前。好怪,紫金色的两撇,眼睛下像长了胡子。他摸摸脸:“冰代,我能不能洗?”

“不、可、以。”

“好吧!”他没多。

他也的确厚脸皮,除夕日就这么顶着两撇紫胡子到处跑。所过处,皆有斜视。

晌午,街外已有鞭炮声。澹台然仍然显得心事重重。

趁午饭没开始,大家聚在一处,他将她拉到角落处,“冰代,今晚是除夕夜。”

“如何?”过年该准备的他们都有准备啊。

“大家要一起吃年夜饭。”

“又如何?”她转转手中折扇。

“岳父和大舅子……还有眉眉……”他拿眼觑她。她正等着他下面的话。如此,他接下去:“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吃年饭守岁好不好?”

啪!扇子弹开掩去半颜,“怀古”入眼。

他的意思她明白,想当年在家时,她就是小祸害,很多时候,一件事可以延伸出很多线,被她搅在一起就会生事。她的自恋不是因为每件事都很顺利让她自信心直线爆涨,而是经过她绞尽脑汁的穿针引线后达到意料中的效果,让她的自恋爆棚。

七破窟的千年祸害,不是白叫。

对父亲,她的确没恨过。淡了,浅了,化了,也就无所谓了。何况,窟里那帮家伙整天让她牵肠挂肚,官场动向时时需她绞尽脑汁,哪有心思顾及自己幼时的一点小事。

“你们知道吗……”无比幽怨的控诉从折扇后飘出来,“我爹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性格,刚正不阿,忠肝义胆,高风亮节……简单说就是——大漠孤烟直。”

“不好吗?”他傻傻地问。

“我没觉得不好。”

“那你为什么受不了?”

“就是受不了。”

“……”

“吾以为,生吾这种女儿,他才觉得不好。”

“……”

“他更受不了。”此乃打击啊打击。

“……”

“看到他更受不了,我的受不了就好受一些了。”

他……正在理解。

刑家兄弟盯着彼此衣襟上的扣子,异常专注。师父老人家为计父默哀,神羞很认真地摆碗筷。大家心里断断续续想着一句话——

计家父女的性子……其实……都是大漠孤烟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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