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三人堪称到达武学的巅峰之境——“武圣”时离忧,“武狂”谭今古,“武佐”容一本。
武佐,容一本!
注视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轻笑:“你不知道你师父在江湖上的名号?”隐居深山,生活淡泊,想必也不会在徒弟面前提及几十年前的辉煌。
他乖乖摇头。
“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
“但这不是重点。你师父的名号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早已成为缅怀的历史,而你……”扇柄轻轻在他肩头一点,“英雄年少,男儿志在四方,又有一身绝学,放眼江湖,能与你打成平手的不足十人。我也希望……我儿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侠士。”她的手轻轻抚上肚子。
盯着她白皙如天鹅的一段皓颈,他眼中的怒火转为雄雄斗气:“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我儿不需要姑父。”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从他的表情看,她不得不有此一问。
他斟酌了一下,“你想让我扬名江湖?”
“如果你志不在此……”
“在此!在此!”
“那你准备如何扬名江湖?”
“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停顿一下,他又求证似的加上一句,“天天?”
“天天锄强扶弱?”她嗤笑,“只怕你熬不过一个月。”
“那……隔天一次?”他又盘算了一下。
扇掩唇,她抿嘴一笑,“扬名江湖也是有窍门的。我以后告诉你。明天,我会起程回窟。”迎上他焦急的视线,她放下折扇,长睫半垂,“等我儿出世。”
“我、我陪你。”他心潮起伏。
“不,你要在我儿出世前,成为大英雄、大侠士。”
“可是……”
“你若想见我,想见未出世的孩子,随时可以。”她给出许诺。
他闻之惊喜,却又觉得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变幻莫测,心情一时大起大落,五味杂陈。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明天和我一起回窟。”她往外走,“晚饭应该差不多了,走吧。”
他愣了片刻,乍然醒神,快步跟上她。心里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此时能不能问、该不该问。两人绕过回廊,在她提裙下台阶时,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动作一停,偏头看来。清冷冷的眸子,似乎探究着什么。他刹时心怯,怕她不高兴自己的触碰,讪讪缩回手。不料缩到一半,无尘素手轻轻搭上他的臂腕。
他呼吸一凝,眼角微微泛红。
溪儿……
突然,就有了愿望。
只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让她的手能在他腕间多停留一段时间。哪怕愿望只是镜花水月,哪怕愿望只是烟锁重楼,这一刹那的温暖,都是未来烙印般侵血入骨的回忆。
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回忆……
孙子子等在饭厅外,远远见他们走来,立即迎上。他以为她会放开自己的手,饮光小侍女也做好了搀扶的准备。她挥挥折扇,手,仍然扶在他手腕上。
他掩不住笑意,就算得到饮光小侍女的白眼也无所谓。
饭厅内早已等了五人:红如寿、石勒,刑家兄弟、神羞。加上他们三人,一共七人。
圆桌一圈各自坐定,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红如寿为他安排睡房,计划休息一晚,明天和自家窟主一起回窟。他想到天厨策的工作,忐忑了半天,问她能不能离开一下,只去天厨策向掌柜交待交待,不然冒冒失失离开不太好。她勾起一抹暗昧不明的笑,轻道:“行,快去快回。”
他才迈出门槛,突然转身走回来,站在她身边不动。
“怎么?”她不解。
“你……你不会又不见……”一个“又”字,承载了多少心酸。
她坐在靠椅上,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等你回来。”
他不太放心。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妖容渐渐沉冷。她会给他一点温柔,却绝不会宠纵。
他低头沉默,顿了半晌,憋出一句:“我、我不去了……”还是怕……
啪!她一掌拍向案几,青花瓶震了三震,衬着她显然恼怒的语气:“铁骨男儿,顶天立地,怎可言而无信!”
“小姐息怒!”陪坐一边的子子立即托起她的手,在她肩上抚了抚,顺便狠狠剜他一眼。
“我去我去,我马上去。”他胆战心惊地盯着她的肚子,就怕动了胎气。为了让她平心静气,说完他就往外跑,转眼没了影子。
房内,主侍二人盯着空荡荡的门框,片刻后,相视一笑。
天明,马车骨碌骨碌出了开封府。
沿着驿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不见开封府的城楼尖,马车停下。驾车的少年靠在车辙上,打个哈欠。片刻,后方传来马蹄声,三匹骏马,上面坐着刑家兄弟和澹台然。
刑家兄弟面无表情,澹台然的眉宇之间却有焦急之态,见到马车后,他偷偷吐了口气。刑家兄弟假装没看见他“偷偷的”吐气。自家窟主的祸害本色,自家人心知肚明,窟主对他目前还算手下留情,以后会怎样,他们也不敢保证。
自从窟主恢复记忆回窟,厌世窟主基于关心飘到饮光窟为她拈脉,之后,完全不给他们筑墙缓冲的时间,很博爱地扔下一颗巨型火雷——已有身孕。当时的饮光窟虽然没有鸡飞狗跳,部众们却也被炸得里嫩外焦、心神恍惚,子子的第一个反应是杀了澹台然,侍座安和在书房里直接呆坐了两个时辰,他们则计划请化地窟兄弟血洗漆松山。自家窟主却与扶游窟主一晚长谈,不凌乱,不恍惚,不慌不忙,不疾不徐,不骄不躁,不置可否,让他们不得不仰天长叹,佩服自家窟主那不可思议的深度和不可比喻的广度。
今届窟佛赛迫在眉睫,他家窟主临危不乱。随后,扶游窟将澹台然和他师父的老底抄出来,他家窟主将计就计,借势在必行的官场暗斗将名不见经传的澹台然推上台面,俨然打造出一鸣惊人的武林新侠。
但这位武林新侠浑然不觉,只顾着担惊受怕被他家窟主抛弃这种小事……刑家兄弟心有灵犀,眼神在空中不经意地一撞,各自明了,驭马分散,护在马车两边。
澹台然跟在马车后面,随着他们的步调南下湖广。一路上,时快时慢,有时停下喝水用餐,众人轻松闲聊,他与刑家兄弟、赶马车的神羞渐渐熟悉。
子子开始时对他不咸不甜,被他叫了几次“孙女侠”后,实在受不了,看看天,自己先笑起来。笑歇,眼角瞥见自家窟主摇着扇子笑眯眯,只得叹气,认命似的:“你还是叫我子子吧。”
熟悉之后,话题多起来,他们讲些江湖门派琐事,他就一一印证自己听来传闻的真假,或者,刑家兄弟向他请教剑术,他也不隐瞒,将自己所得与他们交流。数日后,一行人进了湖广地界。
五月末的驿道绿树成阴,如果就这么慢悠悠走下去,抵达熊耳山不过两日路程。偏偏,有人拦路。
驿道中央,背立着一名轻纱斗笠、浅蓝布衫的男子,怀中抱着一柄剑,横看竖看都是找碴的样子。
此人出现得过于突兀,就像窦娥冤里下的六月雪。
现在赶车的是刑九月。手腕一抖,马车停下。
“车里坐的可是七破窟饮光窟主?”抱剑男子偏了偏身。
刑九月不答反问:“不知英雄是哪条道上的?”
抱剑男子又偏了一:“阳关道,独木桥。”
刑九月笑:“英雄挡路,莫非是要买路财?”
“请问……”抱剑男子迟疑。
“请说。”刑九月含笑。
“你左侧骑马的可是澹台然?”
刑九月偏头看了一眼:“……”
“我是说……从我这边看、的左手侧。”
刑九月转个方面偏头看了一眼:“正是。”
“在下听闻澹台然一剑败两宗,怒斥火鹤门,忠肝义胆,不畏王侯,光明磊落,特来请教。”
车外众人的视线立即向澹台然射去,火辣辣,油兹兹。
“我不认识他!”澹台然急急摇手,特别冲着马车车窗说,“我真的不认识他,冰代。”
抱剑男子闻声一动,松开双臂,握剑的手自然垂落体侧。
杀气外露,林中鸟惊!
刑九月毫无危机感,犹自问:“澹台然三字如今在武林名气如何?”
“还不足火候。”
“果然需要提高。”刑九月点点头,毫不意外,“可有什么建议?”
“给他一个惊世骇俗的头衍。”抱剑男子慢步走近马车。
“只要澹台然三个字够响,头不头衍并不重要。”刑九月不以为意挥手,看着抱剑男子走到马头处,突道:“杀气收一收。”
“我难得露一次。”抱剑男子按按脖子,语调一变,从萧萧北风变成柳意春风,甚至有些抱怨的味道在里面。
澹台然目瞪口呆。他发现,自从和他们在一起之后,他多数时候是目瞪口呆,其他时候是恍惚不清。
抱剑男子站到车前,撩起笠纱,露出俊美放逸的容貌。他颌下有一道小疤痕,浅浅的,无损五官的赏心悦目。如果不是刚才一身杀气,任谁见了他都不会联想到危险。“子嗔见过饮光窟主!”他笑眯眯跳上马车,坐在刑九月身边的空位上。
认识的……澹台然暗忖。
刑九月甩鞭,马车缓行,没多久便找了一处阴凉的空地,他驻马饮水,其他人下马休息,顺便吃点东西。
澹台然见子子扶冰代下了马车,自觉端起松糕的小盘子递过去,没等子子接过,他突然扭头大叫:“子嗔?你是燕子嗔?化地五残的燕子嗔?”他听过,江湖上有排有名的杀手啊。
男子讶异扬眉,看向刑九月。
刑九月盯着手中的水袋,异常专注。
燕子嗔蓦地一笑,待要上前,计冰代懒懒瞥了他一眼,立即,他旋步转向。毕竟正事要紧,既然澹台然已是饮光窟主的囊中物,回窟再逗也不迟……谐趣一闪,人已站到计冰代身侧,微微低下头,声音放轻,仿佛怕自己的呼吸惊扰到栖于蕊尖的蝴蝶:“小姐,四川青城派、青空派和灌府灵石派、灵虚派难得拧成一股绳,杀上蜀山找仙菜门的麻烦。”
“仙菜门?”她兴致勃勃,“前面四个我听过,他们为什么找仙菜家的麻烦?”
仙菜家的……澹台然端着松糕蹭到她身边,俨然扮成可移动桌台。他对他们的谈话没什么兴趣,主要目的是盯着她腹中成长的孩儿。每一眼、每一眼、都是父爱啊父爱……
燕子嗔觉得他眼神奇怪,皱皱眉,捺下怪异感,续道:“仙菜门隐于蜀中赤山,传说赤山崖壁上有仙石灵岩,这些石头上生长了一些野菜藤丝,可以入食,可以制药,效果还不错,久而久之就有了仙菜一说。仙菜门也是占了地利的优势,武功以剑、气为主,其门下门徒都略习药理。”
“三流以上二流以下的中型门派。”她判断。
“正是。”
“庸医没去拜访过他们?”她很怀疑,灵山妙药一向是庸医所好。
“……不知小姐还记不记得如痴如醉汤?”
“……”
“……”
“青城、青空、灵石、灵虚四派为什么要杀上仙菜门?”她冷静地转移话题。
“他们怀疑仙菜门的掌门是血葵门门主在白道的掩饰身份。”
“为什么都是门?”她望天。林阴密密,白云一朵。
“方便记住吧。”燕子嗔提出自己的猜测。
她沉吟片刻,“现在什么情况?”
“青城掌门与血葵门门主交过手,他说如果再遇上血葵门门主,只要交手,一定会认出来。青空、灵虚两派的长老被血葵门杀了,他们要报仇。灵石派是被他们三家拉来壮声威的。”燕子嗔条理清晰的将事情阐述,“四派同处蜀地,近十年没换过掌门,仙菜门两年前换了掌门,二十有六,深居简出,与四周的门派少有往来。死伤发生后,四派围攻仙菜门,仙菜门掌门出面澄清,与四派掌门逐一比式,青城掌门试过之后觉得他不像曾经与自己交过手的血葵门门主,道歉下山。不料青城掌门当晚被血葵门偷袭,身受重伤。灵虚掌门当时与青城掌门在一起,剑气伤了血葵门门主的后背。四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趁夜上仙菜门,正好撞见仙菜门掌门在房里换药,伺候在一边的门徒端着金创药和布条。捉贼拿赃,双方大打出手,等两边都筋疲力尽时,又开始对骂,四派说仙菜门卑鄙无耻,暗夜偷袭,仙菜门说四派用心险恶,暗夜偷袭。骂了半天,大概都听出不对,便约定请南武盟主出现主持公道。”
“贺夏景?”她举扇掩面。贺家雄居四川,贺夏景即是贺家当家,又是南六省武林盟主,但他的妻子在成亲前与她家友意牵缠不清,成亲当天还闹了一场风波。这个仇,不知贺夏景还记不记得。
“两边伤患都多,他们只能修书贺夏景,请他上仙菜门议证。应该……”燕子嗔数数手指,“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
她歪头,意味深长地问:“谁偷袭青城掌门?”
燕子嗔垂眸轻语:“血葵门。”
“谁偷袭仙菜掌门?”
“是我在他背上轻轻划了一剑。”
“啊?”一边投照父爱一边听他们说话的某人突然大叫,“你故意挑拨离间!”说完瞅她,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合扇往掌心一拍:“划得好!”
“……”他幽怨地皱起眉头,“冰代,你不能这样。”
“哦?”她挑眉。
“孩子……”
“其实子嗔在仙菜掌门背后划一剑是有用意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真正的血葵门门主!”她拈起一块松糕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后再道:“尽管南武盟主亲自出面,血葵门对于没完成的任务却不会放弃。但有位真英雄真侠士却在血葵门门主接二连三刺杀青城掌门的时候出手相助,从旁协助南武盟主,并独身力擒血葵门门主,揭露他真正的身份。而这个人就是——”
“嗯?”
“你!澹台然!”
“……冰代,你在说什么?”
“说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她看向燕子嗔,“辛苦你陪他同行。”
燕子嗔颔首:“饮光窟主放心,属下绝不辱命。”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澹台然接下来的行程就这么被敲定了。他跟着燕子嗔骑马走了三里路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他与燕子嗔策马赶到仙菜门时,正遇上四派一门对持,南武盟主夹在中间当饺子馅。事情的发展正如饮光窟主所说,他以烈焰神剑独挑四门,助南武盟主生擒血葵门门主,名震蜀城众派,更被仙菜门视为天降神侠,赞不绝口。
仙菜门一役后,烈焰神剑重出江湖!
名师出高徒!南武盟主在同道面前提起澹台然也多有褒言。
计冰代一语中的。
回去的路上,不知自己已露峥嵘的澹台然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他对燕子嗔说:“我不是有意砸他们的招牌。”是指当日情急之下把青城、青空、灵石、灵虚四派都打趴的事。他其实是想让他们冷静冷静好好说话,谁知道他们急吼吼举剑刺来。
“只是拿他们试剑,怎么会是砸招牌。”燕子嗔笑得一点杀手的气质都没有。
他垂下头,默默地摸马缰,心里很坚定地决定:这种事不用在冰代面前提了,她一定会说“砸得好”。
燕子嗔见他不说话,慢悠悠甩鞭,超出一个马身的距离。
“子嗔,我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他在后面追问。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
“比如?”
“血葵门门主为什么会突然杀出来?”既然贺夏景是去调节纷争误会的,血葵门门主应该隐藏行踪,让他们继续误会仙菜掌门才对。
“这件事啊……”燕子嗔扯扯缰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过,他偷袭打伤了青城掌门吗。在他回去的时候,我把他打伤了,敲晕了,点了,绑住手脚,扔在仙菜门后山山洞里。”
“……”
“在你和四派试剑的时候,我把他放出来,简单打理了一下外表,告诉他血葵门被前堂的那些人灭了。”
“……难怪他脸色发青。”
“饿的。”
“……”他看看燕子嗔手中的马鞭,诚恳地问:“我们能不能加快速度?”
“为什么?”
我想回去见冰代……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肚子,只说:“我要当爹了……”
燕子嗔见他眼底焦急,又岂会猜不出他的心思,笑道:“也是。你忙得脚不沾地,趁现在有空多陪陪饮光窟主也好。”
什么叫“你忙得脚不沾地”?他不明白燕子嗔的意思,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