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儿!”闵友意看也不看,抬臂一拳,挡下意欲阻拦的木奴,叫着她的名字跟上。那日清晨走得急,不知她有没有生气。
“这次,是谁比赛……呢?”她甩着腕间的香囊,全不提那夜之事。
“这次轮到虚语……”他小心谨慎地瞧她一眼,忐忑问道,“淹儿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她好惊讶。
怪他那天走得太急啊……闵友意盯着她缓缓迈出的步子,不自觉地收轻自己的脚步,让起伏的衣袍随着她的裙波荡漾。
淹儿其实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淹儿这名字,他喜欢……淹儿,他更喜欢……闵蝴蝶正想开口说什么,突听她道——
“相逢城南道,多媚娇声笑,琵琶筝筝起,都入了、相思调。”
闵蝴蝶的额角浮现可疑的青菜色,“雪诗早嫁给简文启了,淹儿,我与她再无瓜葛。”
她负手缓行,不回头,仍然轻轻吟道:“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
“……”这是他抄别人的啦,不是他写的,似乎……给了水如罗?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她瞥来一记。
惜花吟,这也是他抄别人的啦,似乎……给了那沃丁的妹妹那喜燕。
“望月心见意,月移人不移。”
这是他约梅非遥的诗……想到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的眉毛立即皱成八字形。
“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是浣溪沙……等等,这些事究竟是谁告诉淹儿的?
闵蝴蝶开始怨恨地在她身后绕圈圈。是谁,如果让他知道谁在淹儿耳边嚼他的舌根……等等,再等等……知道他的事,还知道得如此详细,除了他那群夜多部众,不可能有其他人……
好,很好,是他对那帮家伙疏于管教。
哼,哼,涩古堂里武经无数……壁观楼的墙上他也刻了不少剑法刀法……坡上六根铜柱也够他们练的……
闵蝴蝶只想着回去怎么加重练功强度,却完全没想过,夜多部众之所以对他的花心韵事了如指掌,还不是因为他每次惹了麻烦后,不是让部众去助阵撑场面,就是直接丢给部众收拾,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四五五,部众们能不了如指掌吗?
“嫣,还有一事忘了提,我只为他人做嫁衣。”她歪头一哂,提裙远去,留个难题给他。
闵友意搔头捏耳,半晌加半晌后,开始跳脚,“淹儿,什么意思?”
只为他人做嫁衣,意思很简单——她绝不会为自己绣嫁衣。但是,长孙家以染朱为傲,怎会去买其他染坊的红布,因此,她也绝对不会穿其他绣坊制作的嫁衣。
没有嫁衣,便不会嫁人。
心平气和地笑着,慢步悠悠走着,只在回头时,见他跳脚不已。
他很体贴,走在她身后,不前一步,不后一步,在她微微侧首的角度便能看见。
她的私心吧,看他逗得其他女子笑逐颜开,看他为其他女子忧愁伤神,这端端种种的画面,在她眼中却像一出戏,他乐于演,她乐意看。
你不可能让一只蝴蝶一生只栖息在一朵花上,不是吗!
蝶起蝶飞,梦尽物华,在凡尘泯没之时,她唯愿:他绕在她的身侧。
看花回,阮郎归。
步子缓下来,她绾了绾腕间的香囊,突然将手伸向他。他初时不解,见她眉眼含笑,满肚子花花肠子一下子明白过来,飞快伸出手,与那柔白小手相握。
执君之手,与君白首。
一段前情,不是冤家不聚头——
有台上个月才过完自己十四岁的生辰。
有台是个小和尚,七佛伽蓝的小和尚。
十五岁的少年,眉清目秀,青色的头顶九个香戒,端坐在蒲团上,倒有些观音座下散财童子的味道。他父母早亡,有幸被七佛伽蓝的主持句泥大师收为徒弟,论辈分,比他大十多岁的僧人都要叫他一声“小师叔”……
骄傲了骄傲了,现在可不是得意辈分的好时候——有台暗暗告诫自己,眼角瞟了瞟师父,再瞅了瞅满大殿脸色青白交加的众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侄,忍不住抬起衣袖,偷偷拭去额边一滴冷汗。
七佛伽蓝如今大敌当前……
话又要说回来,他自幼在伽蓝长大,心知七佛伽蓝重佛法求禅性,鲜少沾惹江湖是非,就算与少林交好,也是参惮问礼互通佛学,偶尔僧众比试身手也点到即止,绝无过失。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敌就上门了。
那大敌也不是别人,就是当今江湖风头最盛的七破窟。
前几年,七破窟只是偶尔来挑一挑衅,师父和一干师伯能劝和就劝和,无意挑惹事端。不料七破窟越来越过分,竟在江湖上设了什么“窟佛赛”,诡计多端地想让伽蓝出丑。去年的窟佛赛伽蓝输得一塌糊涂,按照赛事规则,输方要为赢方任劳任怨一年……前提是在道义和佛法都允许的范围内。
“愿赌服输。”坐如枯禅老僧的主持句泥缓缓站起身,顺了顺袈裟,带头向佛殿外迈去。
有台心中一慌,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再觑,数位师叔、师伯皆摇头认命,随师父一起出去,有君子坦荡荡的风度;三位护法师兄面色沉稳,无霁的俊容一派高深,看不出喜怒;有些师兄在叹气,有些师弟惴惴不安,不过,大家都井然有序地随师父外出迎敌。
今日这个门总是要出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不是说他们是乌龟啦……
他是师父的徒弟,理应走在师父身边——想到这里,有台赶紧捶捶自己麻掉的腿,一路小碎步跟上。
出了大雄宝殿,下了台阶,走过中院来到观音殿和文殊殿之间的空地,随着众师兄的驻足,有台停了步子。他随便扫去一眼,心头一惊:为何处处人头攒动?
伽蓝寻常时候会收留一些江湖人,诸如那神秘浪人、落拓侠士,或江湖冷心人、失意人、被追杀的苦难人……久而久之,伽蓝在江湖上也算有一席之地。今日这些人中,有些是住在后山禅房的收留者,想必听到消息跑来观上一观,有没有古道热肠的他就不知道了。还有些却是陌生面孔,或三三两两,或聚成一团,有虬须大汉,有清秀少年,也有一些婉约女子,想来应该是附近的江湖帮派或家眷之流,就不知今天来此安了什么心。
有台偷偷叹气。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看热闹。
料峭春寒,俗语有云:二月二,龙抬头。因近日雨水较多,春草还未繁盛,枝上新芽也才吐了一丝尖绿,这些旁观者也不顾新草娇嫩,就这么横踩竖踏,真是让人心痛。
相比于交头接耳的旁观者,七破窟众人所立处却一片寂静。他们来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大概二十几个,男女交错而立,一时间也分不出尊卑。只那站在前方铜炉边的一人,最是惹眼。
倒不是说他多么怪异,相反,他一袭纯色衣袍,领口外翻高叠如堆云,设计巧妙,正好护在颈脖处,隔去了春寒;纯色衣袍只在压襟、袖摆的边角上绣了些花纹图腾,乍看去朴素无华。若再仔细些,那些图案全是禽兽,且无一相同。这便是时下为人所称的“百兽衣”。
春枝摇曳之下,这人听到众僧的脚步声,循声抬眼,怡然一笑,青色莲眸敛映阳光,夺目耀眼,由不得人不叹一句“纤尘不立,好丑现前”。
此人,正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
视线在句泥身上扫过,花心一转,已将众僧打量完毕。蓦地,俊容迸开一抹笑,“咦,来得这么整齐?”
主持句泥上前一步,合掌颔首,“玄尊久候,枯朽礼当恭迎。”
“上次的提议,句泥大师这是……同意了?”
“只要不违背佛法、道义,不伤天害理,枯朽自不会阻拦。”
玄十三闻言捂嘴闷笑,不知联想到什么,摇手道:“不违背,一点也不违背。选人吧。”后一句,是对身后人说的。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议论纷纷。
玄十三身后立着一名眼色精明的男子,听他下令后,端袖向众僧走去。不料未走五步,被一道声音喝止:“选人何用,玄尊仍未言明。”
说话者是身披青绦玉色袈裟的俊朗僧者。
与七佛伽蓝相熟的人都知,他是伽蓝三大护法之一,慧香。与他并立的还有两人,皆披着同色袈裟,从服色上亦能猜出是另外两位护法。他们就是“有风而闻,无风亦闻”的三位伽蓝护法,又称“伽蓝三香”。他们出身武殿,伽蓝武学精进深厚,因法号中都有一个香字,故有此一称。但他们多在深院内修行,鲜少露面,因此江湖上真正认识他们的人也少。
由于慧香的喝止,人群中不少女子的视线都向他飘去,眉目打量之间只觉得赏心悦目,顺便,也将其他两位护法一并打量了。有台见众人打量他的护法师兄,心头不由升起得意。慧香师兄模样俊美,对师弟们也温言教导,有“芙蓉师兄”之称。
“我没说吗?”玄十三惊讶地摸摸鼻子,向前方青年讪讪一笑,“那就有劳善友解释一下。”
那目光精明的青年正是须弥窟侍座善友子。他抚了抚袖,向玄十三瞥去一眼,似在说:既然我尊开口,属下便代劳了。
玄十三展掌向众僧比了比,竟向这名侍座露出做错事的害羞表情。
善友子叹了口气,他这一声叹气,在场众人都听清了。他不客气,移眸注视慧香,“我们当着这么多江湖英雄的面借人,自然是无害的。”
“何用?”
“大用。”
“可否请兰若解释得详细一些。”
善友子待要开口,突闻身后冷冷一哼,当下不再说话。
冷哼的人不是玄十三,却是从人后传出来。
就见七破窟部众侧身让道,一名碧草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啧声:“解释那么多干吗,挑几个人而已,这么啰嗦!既然不愿意让我挑,那就挑几个让他们去洗茅厕!”话间一落,爽寒春风迎面吹来,撩起衣裙一角,纷纷扰扰,引人视线,竟让人瞧见她那裙角上绣的一尾白蜻蜓。裙底隐隐有些纹路,配着碧绿裙裾,颇有些“草色醉蜻蜓”之态。
再看她容貌,也不过年纪轻轻十八九,额心一抹粉色桃花钿,头结细辫,绒花盘绕,容貌俏丽娇憨,可听她方才言语,却不隐煞意,令人不得不叹一句“年少气盛”。
善友子没接她的话,倒是玄十三乐呵呵拍掌,“也可以呀!”那调子,似乎伽蓝众僧是他家养的下人。
善友子瞧了玄十三一眼,低叹:窟主已经不耐烦了,我尊您可别添乱才好。
玄十三被他一“瞧”,垂了眼不再出声,嘴角却连连勾起。
慧香并未流露怒容,温声询问:“不知兰若如何称呼?”
刷!女子抬手甩开檀木漆骨的纸扇,迎风摇了摇,“在下,须弥、乱斩。”
扇底纯白,只在中间以篆体写了一个“慈”字。天气本就微寒,众人见她故意摇扇,情不自禁打个哆嗦,脸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乱斩似乎觉得不过瘾,扇了两通之后将扇子翻转过来,又猛力一扇,将身边玄十三的头发都扇得飞了起来。
形俊之人迎风玉立,何等的风骨啊……众人不禁捂住腮脸用力揉了揉,意欲防止寒意入侵。而随着乱斩的翻扇,也让人瞧清了扇子背面的一个草体“悲”字。
慈悲慈悲,慈也悲也。一体两面,是为“慈悲扇”。
玄十三无声侧移,以免自己被扇风波及。
“原来是须弥窟主。”慧香声色未变,“贫僧可否请须弥窟主解释一下,挑人何用?”
“穿衣服啊。”大概头脑被扇冷静了,乱斩这次倒答得爽快。未等慧香理解过来,慈悲扇突然“啪”的一声在她手上拍合,俏眼瞪过去,“你笑什么?”
慧香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翻脸。
“信不信我扒了你的袈裟?”声如碧玉铃,斥声响起时,蜻蜓迎风展翅,一抹碧色身影直冲慧香而去。眨眼间,碧影已越过前排僧众来到慧香前方。四周武功高深的江湖人见她展露轻功,脸色均是一沉。她步法诡异,窈窈窕窕。飘飘飖飖,放眼江湖,竟是见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