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桦第一次见到廖米佳,是在三里屯一家并不起眼的酒吧里。迷离灯光下廖米佳翩翩起舞的样子,是周桦平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那是一个清冷的傍晚,B市飘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周桦终于决定逃离这个曾经那么梦寐以求的城市。一年多来看不到希望的蚁族生活,让他觉得厌烦。在决定离开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一样没用。可就在一年前,当他从北方财经大学毕业的时候,那么坚信只有B市才是他实现人生梦想的地方。一年多来,他做过文案,跑过销售,像大多数初来B市闯荡的大学生一样,过着跟民工抢饭碗的日子,干着最底层的工作,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为了省下150元的房租,他从唐家岭搬到了卢沟桥。一天用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了五个小时。每天下了班要在六里桥坐公交车,人被挤成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公交要在京石高速上狂飙半个小时,然后在乡间小道上蛇行40分钟,再步行20多分钟才能到家。包子有次到B市出差,专程来看了他一次,然后一脸同情的说:“其实你更适合在石家庄上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周桦最初的激情也一点点被耗干。他曾经一次次动摇,又一次次逼着自己留下来。为了能省点钱给远在清田的父亲治病,在生活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全身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每天靠着白水泡馒头生活。即便如此,除去这些不能再省的开支,每月攒下的钱恐怕一千年也买不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最初通过努力改善生活,让辛劳一生的父亲从此过上好日子的想法,越来越显得遥不可及。他曾经希望能在B市有尊严的活着,可是对于像他这样毫无根基的小人物而言,尊严又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BJ这个城市就像是一座炼狱,有人被炼成碳灰,有人被锻成真金。而他,只是芸芸碳灰中的一粒浮尘而已。
那段时间他前所未有的怀疑着自己的选择,也越来越迷茫未来的人生方向。他清晰的看到自己离当初那个标榜快意恩仇、琴剑江湖的青涩少年渐行渐远,变得越来越现实和物质。经过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和利弊权衡之后,他终于下决心过真实的自己,返回江城与包子、老潘这些拜过关老爷、喝过血酒的铁哥们儿一起干出一番事业来。
放下所有,决定离开B市之前,他给了自己几天时间,逛了故宫天坛、颐和园八达岭、圆明园十三陵这些平时根本没时间逛的地方,也算没枉来BJ一回。临行前夜,他在临近地铁的地方找了家旅馆,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妥当后,专门去了趟三里屯,找了家很不起眼的酒吧,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那些在闪烁的灯光、迷离的音乐里舞动的人、坐在吧台前看调酒师玩弄酒瓶的人、聒噪的落寞的兴奋的低沉的强势的无助的人。看那酒瓶在调酒师左手与右手之间,乖顺地游动着,上下弹跳,温驯而矫情。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与一个青年男子正耳鬓厮磨,男子轻搂女人柔细的腰间。酒吧里轻佻的空气中弥漫着惊艳的邂逅、欲望的缠绕、寂寞的灵魂和暧昧的心跳。他喜欢沉浸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光怪陆离的灯光中,坐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一样看舞池里形形色色的人,不去想生活中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的任何事,感觉轻松和释然。
舞池边一袭白色裙装的女孩儿合着音乐的节拍,很忘情的翩然起舞,时不时和旁边的红衣女子说着什么,继而哈哈大笑。酒吧闪烁的灯光里,周桦看不清女孩儿的摸样,但是她翩然的侧影和曼妙的舞姿,已经足以让他着迷了。周桦不是柳下惠,也不什么情圣。因为长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打从上小学开始就是周围女孩们秋波频送的目标。但是二十一年来,他还从来没有正经的谈过一个女朋友,不是他装什么清纯。只是他心中的完美女神,始终没有出现。这些年被他拒绝的女生差不多能有一个加强排了,但是他始终洁身自好着,静候真正能够打动他心灵的女孩儿,出现在他的世界里。而眼前这个翩翩起舞的女子,竟让他觉得那么安详和舒服。那一刻他全身僵直了,每一根神经都被眼前这个他甚至看不清面容的少女牵挂着。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定格在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上。
周桦说不出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不由自主的起身走向舞池边。当他越来靠近她的时候,终于看见那张眉目如画的脸,有着令人窒息的美艳。
“能……能请你喝杯酒吗?”周桦没有跟陌生女孩儿搭讪的经验,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电视电影里俗不可耐的老套情节,在这一刻也硬着头皮派上了用场。
女孩儿停下身,看了看他,想必是跳舞时间长了,脸上微微泛着红晕。
“好啊,正好我们也跳累了,走,喝一杯去!”还没等她开口,身边的红衣女子一把拉着她的手,有说有笑的向吧台走去。
“两杯苏打水,你呢?”女孩儿回身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周桦,微笑着。她的笑,让周桦感觉舒服极了。
“我要杯威士忌加冰。”周桦不喜欢喝酒,但他一直觉得男人进酒吧,就是要喝威士忌的。
“你们常来这儿吗?”他问道。
“不常来,今天是我朋友带我来的,我也第一次到这儿。”她笑着指了指边上的红衣女子。
“我叫周桦,你呢?”他自我介绍着,期待得到女孩儿更多的信息。
“她叫米佳,我叫贝贝,你们这些臭男人呀,看见漂亮姑娘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红衣女子大概不难看出周桦对她的同伴过于热情,佯装很不满的说。
他们天南海北的聊了很多,周桦也不知道自己被哪位情圣灵魂附了体,妙语连珠逗得女孩儿们哈哈大笑。从米佳的口中,周桦得知她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BJ呆一天见见贝贝,明天的飞机回江城。
“我也是明天的飞机到江城,上午十点的,南航,你呢?”周桦的心里狂跳起来,本能地觉得今晚也许会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奇缘。
“我也是,上午十点,南航。”
从酒吧出来已是很晚,周桦和米佳、贝贝道了别,看着她们在风雪中说说笑笑的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模糊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点。那一夜周桦很晚都没有睡着,满眼浮现的都是米佳那张标致如画的脸。他不是很相信命运的人,却笃信着缘分。见到米佳的那一刻,他积淀已久的感情,在一瞬间爆发。他比任何时候都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多年等待并将为之付出一切的。这个夜晚他始终焦灼的辗转反侧,在床垫弹簧隆隆作响的声音中盼着天亮。
黎明前他搞不清是怎么睡着的,还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似乎梦见了米佳,但面目已模糊不清,梦的情节也在他被闹铃刺耳的声响吵醒时忘得一干二净。他肿着眼睛洗漱完,在楼下餐厅吃了在B市的最后一顿饭。拎着早已收拾好的旅行箱,随着涌动的人群,踏上了开往机场的地铁。
“别了B市,我曾经那么憧憬的地方!别了B市,我的梦!”周桦对自己说。
到了机场,果然没多久,就看见贝贝来给米佳送行。贝贝哭的稀里哗啦的,米佳也被她感染的没有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周桦,好好照顾我妹子。米佳,到家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贝贝用纸巾擦干泪水,哽咽着说,“你要开开心心的啊,笑一个,亲。”两人对视着互相给了对方一个笑脸,然后是一个长久的拥抱。米佳后来跟周桦说,贝贝是她儿时最好的伙伴,后来举家迁到了B市。每次从英国回来,她都要到B市看贝贝。在英国期间,她联系最多的人,也是贝贝。她拿贝贝当亲人。
周桦和米佳很快办好了托运,取了登机牌,米佳要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周桦坐在她旁边。上午十点钟,飞机准点起飞,两个小时后,他们就会抵达江城。
“你是江城人吗?”米佳问周桦。
“哦,不是,呵呵,我是清田的,你听说过吗?昭远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
米佳摇了摇头,一脸歉意的说:“不好意思,我孤陋寡闻了。”
“清田是个很小的地方,以前是个镇,最近这几年才升级成了县。这些年你都在国外呢,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我大学同学里面,知道的也没几个呢。”
“清田有山有水,非常适合居住,不像B市这么拥挤的。那儿很安静,也很排外,你要是去了那儿,肯定会被晦涩的方言吓退回去的。我说几句,你猜猜是什么意思啊?”
“好啊好啊。”米佳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
果然不出周桦所料,他连说了几句,米佳猜的完全驴头不对马嘴的,她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上大学的时候,我往家里打电话,同学都说,有这东西,我军哪还用得着什么密码啊,累死小RB儿也猜不出来什么意思。”
“哈哈……。”米佳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笑着。
“你呢,你是江城人吗?”周桦问道。
米佳止住笑,说:“算是吧,我爸爸是个军人,老家是东北的,后来娶了我妈妈之后才到的江城,我从小在江城出生,在江城长大。十五岁那年,爸爸送我到英国读书,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那你这次回来,还要再回英国去吗?”
“不回了,我那边已经大学毕业了,原本打算在英国工作两年的。这次回来,也是爸爸催着的,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希望我能早点儿回来。”
“哦,说起让你不开心的事,你别介意啊。”周桦为问起这个问题,勾起米佳的伤心事,很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儿,我家是做企业的,爸爸事必躬亲,很操劳,加上早年打过仗,负过伤,身体本来就不好。他是太操劳了。”米佳表情凝重的说。
正当他们聊得渐入佳境的时候,飞机的广播响起。“抱歉地告诉大家,因为江城的雷雨天气,无法降落,我们稍后先降在武汉天河机场,由此带来的不便,请您谅解。”
飞机上,一片无奈的抱怨声。然而周桦确是少有的欢喜。这意味着,他和米佳在一起的时间无形中延长了。
米佳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欢喜,只是很平静的看着窗外。
周桦拿出笔和记事本,“能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好啊。”她欣然答应。她的字很是秀气。
“方便留你的吗?到了江城常联系。”她微笑着看了看周桦,眼神中带着些许期待。
“好啊。”周桦对自己的字,还是很有信心的,这多亏了小时候父亲的严加管教。果然,米佳看了周桦的字,忍不住赞叹:“真漂亮!”
“那是。”周桦很有些得意,“小时候我很笨,爸爸很生气,常常教育我说,你看人家楼上的王一哥哥,才两岁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你看你,都五岁了,还写不好!从那以后,每天放学,爸爸都会看着我写完作业后,再练上一个小时的字,写好了才准吃饭。”
米佳很无奈的看了看他,佯装叹息道:“哎,真是命苦的孩子,要是你楼上住着戴赢赢哥哥,你爸爸会不会说,好儿子,咱们楼上住的那个戴赢赢,都小学毕业了,连名字都写不好。”说完,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
飞机很快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因为飞机要随时等待起飞的命令,乘客被要求不能走远。他们就在候机厅里,找了空着的位置坐下来。周桦拿出一瓶茉莉花茶,拧开盖子递给米佳。
“周桦,你心中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的?”米佳突然一脸认真的看着他,问道。
“我理想中的生活是能够倾我所有让我爱的人开心幸福,我们为着共同的目标去打拼,并在此过程中共同分享生活带来的喜乐哀愁,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开心的时候我快乐,她不开心的时候我和她共同承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是她最坚强的后盾,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让她觉得安全。我梦想着能陪她看电影,旅游,到我们想去的地方。我们一起做饭,洗衣,营造我们共同的小家庭,我梦想着有一天我们都驼了背,皱了脸,鹤了发,还能手牵手过马路,还能手牵手一起散步旅行。我想象中的幸福,就是这样的,我的幸福,也是始终和我的爱人,我的家庭,我们共同的亲友牵挂在一起的。我也知道实现这些很是不易,但我会有我的担当,并穷极一生为之努力。我知道我终会老去,不论是在拥挤的胡同还是在美丽的海边,有那么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陪着,那将是此生美好的最后的定义了。”一个人在B市的时候,周桦曾经反复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问了,他回答的,更应该是“理想的爱情”,而非“理想的生活”。
米佳并没有打断他,静静的听完。笑着说;“那你相信真爱吗?”
“我相信确信并且坚信着,并将用我的一生去寻找。”
“那你找到了吗?”米佳接着问。
周桦笑了笑,看着她,说:“我感受到了,很温暖。”周桦不知道米佳为什么突然问这些问题,但是他的回答,都是发自内心。
他们没在候机厅等多久,就又再次登机了。米佳显然有些累了,靠在周桦的肩膀上很快睡着。周桦静静的看着米佳标致的脸,像个孩子一样安详的睡着,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闻着她的发香,感觉自己像是在天堂一样美好。
周桦想起大学时候一个人出去旅行,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枯燥又重复的风景,会忍不住昏昏睡去。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借邻座的肩膀做了一个梦。于是不好意思地冲人家笑笑,对方回一个笑,自己就又抖擞精神,等待终点的来临。生活中的许多故事也是这样不经意的发生了的,觉得累了,也会借一个人的肩膀靠一下。到了终点,大家各自走开,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知道多年以后,米佳会不会记着这一天。但是此时,此地,此刻,周桦感受到满心的幸福和快乐。
飞机落地。取完行李,米佳问他怎么走。周桦说打车,米佳说有家人来接。
“要不一起走吧,你住哪?我送你!”米佳发出邀请。
“不用了!我打车特别方便!”其实,周桦是怕看见来接米佳的人,这么好的女孩子,能没有男朋友吗?他不想自己的美好感觉,就在这儿划伤上了句号,他宁愿多给自己一些幻想。
米佳看了看他,不无遗憾的表情很快变成了微笑,“那再见了,周桦!记得给我打电话!”米佳叫着他的名字,挥手,然后转身。
周桦远远看着米佳上了一辆白色的车,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接过她的行李,在雨中载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