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是十五六的少女,每天和林佩佩一起上下学,她们爱吃糖朝的胡萝卜糕和芝麻糊,每次吃不完的都剩给杨振,她们还去补习班补习,去图书馆上自习,可是突然画面放大,她站在空旷的操场,四面全是绿油油的参天大树,她一棵树一棵树地找,怎么也找不见杨振,忽然又听见密集恐怖的枪声,她转身,就看见杨振倒在血泊里……
头疼得厉害,隐约间仿佛知道这是个梦,却始终不能转醒,她还感觉到有人擒着她的手臂,正往里刺针,真疼,又凉又疼,还有鼻梁下的人中,仿佛被钉子刺了进去,都刺出血了,于是醒过来。迷蒙地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人,还有支架上的吊瓶,林佩佩的双眼已经红肿,松开掐中她人中的手,一手拿了毛巾擦她额头上的汗,边擦边说:“醒了!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又有大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器具冲进来,两名男青年抬着担架往床边走,却被山猫一手擒了一个带出去,他的力气真大,人也十分火大,指着这群人的鼻子骂:“******才来!才来!这会来有个屁用!等你们来人都缓不过气了!人已经醒了,狗娘养的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她检查!”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被吓懵了,握着听诊器跌跌撞撞跑过去,心跳正常、呼吸正常,再翻开眼睛看看,瞳孔清明、血色正常,又量血压、瞅心电图,一切都正常,于是回头给山猫汇报:“一切正常!”
“人他妈都醒了,当然正常!”山猫脸红脖子粗,三月的天,卷起长袖,露出纹身,吓得医生瑟瑟发抖。在床尾站着的六指这才松下一口气,拍拍医生的肩膀:“你先出去,该配药配药,动作快点儿。”那医生连连应了好几声,才麻溜儿地跑了出去。
吵闹的屋子变得安静,苏颜躺在床上,看着六指一声不响地盯着她,又看着山猫站在窗前使劲地拔自己头发,接着看看身边又开始哭的林佩佩。林佩佩很凶,边哭边骂她:“看什么看!把我们每个人整得提心吊胆,你开心了!”还想点她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他被判有期,又不是死刑,他都没死,你怎么敢死?也不怕他出来后找你算账!”
她迷迷糊糊地呆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清醒还好,一清醒了,这心窝就被电钻了一般疼,疼着疼着就又想哭了,林佩佩擦完汗水又给她擦眼泪,哽咽着说:“别哭别哭,我是逗你玩的。”
不这么安慰还好,林佩佩一说,她就彻底哭了出来,把头蒙在被子里,边哭边说:“他仍下我一个人,他不要我了!”
有人在扯她的被子,被她死死攥住不松手,还是蒙着头,就听林佩佩哽咽着挖苦:“早前干嘛去了!是谁一天到晚叫嚣着要逃跑,他真放手让你跑了,你倒是不乐意了!”
被子里的人哭得更加猖狂,六指有些着急,又觉得好笑,还拉着被角和她搏斗,边说:“好了,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哭没什么要紧,就忍心肚里的孩子跟着难过?”
下面的人果然没了哭声,瞬间立马就安静了,捏着被角的手还抖啊抖,怯生生露出半个脑袋,天真的像个小孩,问:“你说什么?”
“你个死丫头!”林佩佩唰地拉下被子,露出她整颗脑袋,“你怀孕了!都两个多月了,刚才要不是我,你就……你怎么忍心,一尸两命啊,哪有你这样残忍的妈!”
苏颜惊诧,怀孕了?她竟然怀孕了!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还是在这种时候,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正是时候,她肚里揣着的是杨振的孩子。她又惊又喜,又难过又开心,错综复杂的情绪叫她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觉得惊诧,怎么就怀孕了!
这个孩子无疑是最好的镇定剂,有了这个寄托,她不再过度沉浸于悲伤,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是黑夜里的曙光,就像林佩佩说的,他又不是被判了死刑,多活一天,就能提早一天见到他。从前是他捆着她,那么这次,就让她来等着他。
有了孩子的苏颜不再自暴自弃,她会按时让医生检查,会喝下山猫熬的粥、六指炖的汤,还有林佩佩煮的肉,这个孩子经历了逃亡中的枪林弹雨、冰天雪地,还有她的食不安寝不昧,她都差点死了,这小生命居然能顽强地抗过这一切,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这不是遗传他爸的顶天立地是什么!她多幸运,有几个人轮流照顾,那些医生和护士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山猫和六指,到底哪个是她亲戚、哪个是她老公,抑或其中一个是她现男友,另一个是前男友?于是,感叹这个女人非一般的情感史,成了产科护士们的闲谈话题。
苏颜和林佩佩说到这个时,她正在给宝宝冲奶粉,小家伙的考古学家父亲又去了埃及考察,他每天就像一只拖油瓶,跟着林佩佩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跑,苏颜看着林佩佩忙碌的身影,觉得有些愧疚,理不当这样麻烦她的,却被她一巴掌挥了脑袋:“瞎想什么!以前我怀宝宝,你还不是一样照顾我!来,宝宝,给姨唱支歌!”
宝宝长得虎头虎脑,捧着奶瓶仰头喝奶,咿咿呀呀地也不知唱了几句什么,逗得两个大人笑开怀。小家伙跑到床边摸她的肚子:“姨,妈妈说这里有个小弟弟,是真的吗姨?”
苏颜摸摸他的头:“如果是小妹妹,宝宝还喜欢吗?”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当然了!要是妹妹,等我长大了,可是要娶她回家的!”
她实在喜爱这孩子,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脑袋:“真乖!”
林佩佩打岔:“养了就亲,也有烦的时候,反正以后有你受的!”说着,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她,“还往那跑了?”
她点点头:“昨天刚去过。”
说的是去探监,她每隔几天便要跑去一趟,虽然回回都被拒绝,那人没有一次出来见过她,但还是乐此不疲地跑。她想把这个消息当面告诉他,从前他能等她七年,她苏颜又岂在乎这短短八年!不想见面是么,她还不信他真变成了一块石头,于是回回跑,最开始他们陪着去,后来都习以为常了,嘱咐她注意安全,由得她一个人去。
后来肚子渐渐大了,来去不方便,改为半月去一次,出现频率之高,连监狱长都认识她,每回去了还请她在办公室里坐上半天,那监狱长看她这么痴情,又怀着孩子,还三番两次劝她改嫁,说的是,这么好的女人,不该嫁给犯过罪的男人。她听了,只是笑笑,说:“他是有不对,却不是不可饶恕,受这刑罚是因他的责任心,嫁给这样的男人,是我运气好。”
那监狱长长着两撮八字胡,一听这话,吃惊地两撮胡子都翘起来:“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有谁是因为责任心受刑罚,他要是没干过坏事,能吃这口牢饭?”
她却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再后来,肚子更大了,六指和山猫合伙开了家汽车修理店,生意挺好,到监狱往返一趟得三四个小时,他们没多少时间接送,她便改为一月去探访一次,更多的时间,用来写信。信里都是些日常琐事,赞叹山猫的手艺好,六指的厨艺高,什么花花草草、狗狗猫猫都提,不管他收没收到、看没看,反正固执地写,写一个执念,也写一个希望,甚至成了每
天的必修课。
七月的时候天正热,她打开电风扇,撑着腰在阳台上晾衣服,这是一套三居室,六指和山猫把带阳台的卧室给她用,他们两个自然在其他两个房间里住着,刚开始房东很不以为意,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两个男人和一个大肚婆住在一起,且两人都不是她的老公,房东还以为他们是为了做什么非法的勾当而打的掩护,后来他们又租了楼下的门面,开起了汽车修理店,这才放松警惕。
带熊耳朵的小袜子是林佩佩买的,这件小背心是六指送的,那顶猫咪帽子是山猫亲手做的,佩佩说小孩子皮肤嫩,这些东西提前晒一晒总是好的。她穿着长裙,大腹便便地靠着窗台,肚子大了,随便干一点活儿都很吃力,最近儿子在肚子里也不踢她了,乖乖的,只是越来越沉。
山猫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敲,看见打开的电风扇不禁皱眉:“嫂子你又开这玩意儿,有空调不用干嘛老用这个,要是中暑了怎么办?”看到晾衣杆上的衣服,眉皱得更紧,“不是说了不让你洗衣服吗?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咱请个保姆就成,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干活儿呢!”
她笑眯眯,一副很有母爱的样子:“总不能白花你们的钱啊,现在可是两张嘴吃白食,光享受不干活,我可做不来。”
山猫从身后拎出一只盒子:“你又说这些见外话,你和振哥的孩子还不就是我们的孩子,要被他知道你干这些,他还不剥了我的皮!你赶紧在客厅里躺着歇着,实在睡不着,哪怕看会儿电视也成,回头六指看见了,又该说我没把你照顾好了。”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只晃来晃去的盒子上,好奇地睁大眼睛,撑着圆润的腰走过来:“你这是装的什么东西,是活的吗?”
山猫打开盒子,一只透明的缸,三分之一的清水里装了两条鱼:“嫂子你还记得阿黄么?我估摸着你喜欢它,就回去找找看,没想到还真给我找着了,但回来的路上听说孕妇不能养猫,我就把它暂交给房东了,这家人爱猫,拿了几条鱼作为交换。我们忙的时候顾不上你,有这小东西陪着,也算个乐趣不是?”
于是,她就在信里写,山猫用阿黄换小金鱼,她每天给小金鱼喂食,这样的日子虽清贫却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