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州气候寒冷,河水终年碧蓝,六指在伏尔加酒厂加工瓶盖,因身份不合法,寄托在玛利亚舅舅家的二手车间,每月可领几千块卢布,薪水的一半用来付租,另一半几乎全花在苏颜身上。每隔几天,他会在海兰泡胜利广场附近的餐馆里买中国菜回去给她吃,这里原是中国人的地盘,交流生特别多,在餐馆打零工的小姑娘非常喜欢这个身材伟岸轮廓英俊的中国男人,他话不多,每回都把食物打包带走,像是赶时间,从没坐在店里吃过一顿饭。小姑娘趁店里打折,鼓起攒足的勇气和他搭讪:“今天买套餐送饮品,打包并不方便,先生你为何不坐下用餐?”六指浅浅一笑:“家里有人等着,她不方便出门,我得趁热给她送回去。”热情奔放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问:“你老婆?”他又笑了笑,再没回答。那姑娘脸色顿时不太好看,麻利地打包好食物递过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拎着沉甸甸的饭盒,迟疑了一下才问到:“你们今天打折,我买了两份餐,是不是该送两份饮品?”姑娘抬头,很认真地说:“这只能送一杯的。”他又稍作迟疑,边掏钱边说:“再来一杯,我加钱。”
姑娘心底怨念,这人看上去还像个模样,没想到如此斤斤计较,区区一杯饮料也想贪便宜。于是给他东西的时候没怎么留神,眼看杯子就从桌沿倒下去,还没来得及尖叫,柜台前的男人已经伸出手去,顷刻间满杯水便平稳地落在他手里,还是端端正正地托着杯底。姑娘傻眼,他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拎着满袋子东西,推门走了出去。
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甩脸子,六指是不在乎的,只是如今确实有些窘迫,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却舍不得苏颜跟着他过寒碜日子。从前苏颜跟着杨振,可没吃过这样的苦,那姑娘现在跑去肖恩农场帮忙,满场地追着母牛挤牛奶,抢了玛利亚的活儿,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刚开始不给她工钱,后来发现这傻姑娘实在执着,又因得自己善良,就分了些钱给她,并且每天嚷嚷着六指赶紧把她娶回家。这天六指刚放下东西,苏颜就从外疯跑进屋,满身的牛奶气,尾随其后的是玛利亚骂骂咧咧的声音,老太太胖了,跑几步就喘,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六指后便说着十分别扭的普通话:“你快把她带走!”
六指把菜装在盘子里,问:“又怎么了?”
苏颜摘掉头上的帽子,拿在手里当扇子:“闲来无事,骑了会儿牛,弄得跟骑了她似的……”她八叉着腿,倒了半杯奶递给玛利亚,“一子微腻接!”这是她到这个国度之后使用频率最高的当地语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道歉等于自保,老太睁大蓝绿的眼睛瞪了她一会儿,端着牛奶骂骂咧咧下楼了。
“玛利亚性格温和,你别总欺负她。”六指从木柜上拿了一瓶酒,“我见过骑水牛、骑野牛的,还没见过谁骑奶牛,肖恩没惩罚你?”
她从裤兜里挖出几块卢布:“我手脚快、干活利索,他感谢我还来不及,怎么会罚我。”把卢布拍在桌上,“这是上个月的工钱,小费是肖恩太太给的,我教她两个女儿跳橡皮筋,省了她不少事儿。”
六指开了瓶盖,往杯子里倒上酒:“我让你去农场玩,只是看你无聊,谁叫你干活挣钱了?”她脱了手套,跑去洗手:“总不能白吃你的钱,这里物价高,我还嫌挣得少,要不是不合法,我早去城里找工作了。”洗完手转身,呀了一声,道,“你又乱花钱!还买上酒了?”
说的是乱花钱,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看她那美滋滋的样,一手拿着炸鸡腿,一手伸进盘子里捞红烧肉吃,再喝上一口伏特加,悠悠地长叹一声,眉眼都舒展开来,怎么看怎么美。吃了几口肉,忽然又裂开嘴笑:“伏特加配红烧肉,这种诡异吃法只有康耀明干得出来!”
说完就沉默了,空气中飘动着紧绷分子,谁也没出声。六指给她添上酒,问:“想他了?”
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康耀明还是杨振,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喝了口酒才开口道:“这里的生活很平静,也很有意思。”顿了顿,语气都放低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过了会儿,又说,“你说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找不到我了?”六指抿了口酒:“他不会放弃,说不准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回不同,这回是我们俩一起走呀,你从前跟他那么好,他肯定想不到你会背叛他。”
六指看着杯子里的透明液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背叛他?”
聪慧如苏颜,她知道下一步会谈到什么,索性不接话,但是不接话也没能控制住六指的思想。估计是酒精的作用,六指今天的话较往常多了些:“我只是比他晚了一步,你就觉得这是叛?”他抬头看着苏颜的眼睛,“感情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苏颜看着酒杯,又看着地板,最后把目光凝滞在了桌上的菜。
“苏颜。”他叫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苏颜心跳漏了半拍,还是不敢抬头。六指也没再勉强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要说这姑娘大咧咧的犯傻气,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帐算得特清楚,每替他洗一件衣服都要说成是报答他买中国菜的回馈,他若买一件衣服给她,她都要托肖恩太太去城里给他稍回一双鞋。朝夕相处这样近的距离,却总生着隔阂,仿佛远在天边一样。六指明白,这是她的拒绝方式,也只针对他是这样的方式。从前在G市,上学那会儿没少人追她,凡是杨振知道的都被杨振处理了,剩下的都由她自己解决,就她这性格,解决的时候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含蓄,而现在的含蓄甚至可以说是逃避,只是因为她多年来都当他是朋友,还因为他是杨振最好的兄弟。
他一想到这里心里某个地方又闷闷的疼,于是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怎料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这酒虽不上头,却烈得很,他扶着凳子站起来,还未站稳又咚地摔了回去,苏颜赶紧跑过来扶他。天快黑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麻将灯发出明黄的光,桌上的台灯穗子因刚才的动静还在摇晃,她扶着六指往里间的床上走,因他身材高大,自己的力气不够,最后竟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也甩到了床上。这一倒下,却没能及时爬起来,因为六指覆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睛有些迷蒙,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下的女人看,这女人的皮肤白,眼睛长得真好看,和梦里的她是一个模样。苏颜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捧住六指靠得越来越近的脸,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见他神志不清,干脆甩了他一耳光,怎料这一下竟惹他生气了,眼睛里全是愤怒,一只手擒住她的两个腕,掰到她头顶放着,嘴里念叨:“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我对你的感情从来不输给他!”苏颜想蹬腿,无奈身上的男人太重,手又被反压着,使不上来力,就在她快急哭的时候,六指的头覆了下来,他啃着她的唇,反复吸噬,苏颜拼命摆着头,也挣不开他的禁锢,她把脑袋狠狠偏向一边,他的唇就咬上她的锁骨,还在往下,撕开毛衣领口,冰凉的空气钻进来,那一刻她终于哭出来:“你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
趴在身上的人停顿了半秒之后,继续刚才的行为,她哭着挣扎:“我只爱他,哪怕他给了我一枪,他和别的女人结婚,我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这一生除了杨振,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这个醉汉终于抬起头,半清醒半沉醉地望着她,松开压制住她的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就在这一瞬间苏颜抬手扭住他的脖子,腰上一使力,便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下蹦了出来,转身时还握紧了拳头,却看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原来竟是睡着了。
她拢了拢头发,扣紧了领口,仍在啜泣,跑到脸盆前的镜子跟前,看到自己满脸的泪痕,眼睛都红了。她扭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浇,仿佛这样就能洗掉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害怕了,如果说杨振是头狮子,那六指就好比沉睡的毒蛇,看起来温驯,实际上你不懂他的冰冷他的心,一旦隐忍到某个时刻,爆发起来比狮子还让人胆寒。从今后她怎敢和他饮酒,怎敢和他在一屋睡觉,她颤抖着抱了条毯子,裹在身上席地而坐,是靠着窗的。这里本就人烟稀少,若是再发生什么,她呼救不行,就从这里跳下去,那时候她才明白,杨振他们能走上这条道路,除开命运的安排,还有天生如猛兽般不容小觑的性格使然。
后半夜的天气晴朗,漫天繁星中间还有一轮圆满的月亮。苏颜偎墙坐着,自离开G市之后,第一次有点儿想念那个地方,那里虽然浮华却很安全,所有人都给她贴上大哥女人的标签,连她自己也是,原来她离开杨振是不开心的,原来爱一个人可以卑贱到这种程度,即使对方已经结婚,她仍不愿意别的男人对自己有所侵犯,即使这个男人待她贵如珍宝,她却选择为又爱又恨的男人守身如玉。杨振其实好控制,你清楚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并且非做不可,但是六指不同,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或者什么时候收手,关键是她并不爱他,虽然他待她那样好。
苏颜后来依偎着墙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鸡飞狗跳的躁动,她从沉睡中惊醒,手指还紧紧抓着胸前的领子,瞬间变得特别清明,乍一看屋里还黑着,四周静悄悄,六指应该还在床上睡着,心下稍作放松,却又听见玛利亚骂骂咧咧的大声吼叫,她以为是在骂她那些羊,却听见急促上楼的脚步声,莫名觉得熟悉,心跟着一紧,下一秒,门便砰的被撞开。她紧贴着地板的双脚往后一缩,根本没使上力往起站,就被人一把拽起来,双手被反扣在身后,下一刻,屋里的灯突然亮了。
她被光线刺了眼,眯了眯眼睛才又睁开,看见正对面拿着铁棍的六指,还有朝着六指举起手枪的杨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