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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兰之死(2)

玉兰嘴微张着,眼仍紧闭,手术刀滑过她的皮肤,他却是不忍看下去。老旦跟阿凤来到路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腿一空,觉得魂都要散了。一天的马程本没这么累,但他几乎是一路抱着玉兰,提着十分的精神怕颠了她,疼了她,这比守了半个月的常德还要辛苦。

阿凤递过一包烟来,见他惊讶,笑了一下,又立刻收敛:“守了半个月城,知道你肯定没烟了。”

老旦也不谢,接过来四处找火,阿凤又递过了火柴。

“谢谢你啦……”这回就要谢了。

几口烟窜进肺腑,老旦轻松了些,开始想眼前的事。

“你怎么过来的?一直在湘西?”

“也不是,这半年都在一个村子搞干部培训,哨兵看见这小土匪疯了一样骑马,就扣了,恰好我路过村口,见他眼熟问了一下,就来了。”阿凤端坐在石头上,辫子依然油光,眼中神采不减,见老旦看她,自然地垂下眼帘,说,“你怎么总揽这么危险的任务?真以为自己命大么?”

老旦嘿嘿干笑,揪出一根烟对了火,将抽完的烟头扔进了山涧:“你们倒好,肖专员说得那么好听,我们打成那个惨样儿,也不见来帮一把?黄老倌子口口声声说不掺和国民政府的事,一打就打残了,壮烈了……”

“黄老倌子……战死了?”阿凤吃惊不小。

“是,俺带了几十个人去援助常德,本来回不来的,黄老倌子和玉兰又带人去救我们,这才陷进去。”

阿凤张着嘴叹了口气,看着寂静的山谷,说:“我们力量太弱,连枪都没有,有心无力啊……”

老旦弹了弹烟灰,没说话,只看着那几个医生在玉兰身边忙碌,他不由得握紧了双拳,半支烟在手里捏碎,火星烫着他的手,他毫无察觉。

阿凤握住了他的手,帮他打掉滚烫的烟灰:“以后打算咋办?”

“不晓得,先等玉兰好了再说。”老旦又要点第三支烟,阿凤伸手拦住了。

“不抽了,你也这么多伤,要护好自己。”她拿过烟,塞回了烟盒,连烟盒一起揣回他兜里。她亲切的举动让老旦有些动容,便问道:“你在这边还成吗?看你气色很好,有男人了吧?”

“哪有你这么问的……”阿凤登时红了脸,“任务忙,整天和个疯婆子似的,谁敢要啊?”

“俺看那肖专员就敢……”

“他是要干大事的……”

“再大的事也是鸡巴事……算了,不说这个了,俺倒真心劝你找个好男人,这年头太乱,你毕竟是个女子。”老旦又看着玉兰,见几个医生像是开始缝合了,“杨铁筠在哪一片儿?上次见得匆忙,竟没空问你。”

“他那时候被我们的新四军救起……你们的飞机飞走后,新四军的游击队到了,救了他,也救了我们。后来他在新四军队伍里养伤,我就直接加入了部队,做些缝缝补补。”阿凤说。

“他也加入了你们?”老旦斜着眼问。

“没有,伤好了之后,他也回不去,没事儿帮着一起出谋划策,训练战士,你知道他……少了一条腿,不能带兵了。”

“有啥不能带的?诸葛亮坐着小轮车还能打跑司马懿呢。”老旦听他没有加入共产党,竟欣慰地开起玩笑。

“你猜得真准……他是想带兵的,但我们新四军在那边和鬼子接触不多,倒是和国民党摩擦不少,他后来一再要求回到国民党队伍里去,便被……扣押了,之后我们和国民党部队发生很大摩擦,四〇年和韩德勤在黄桥打过一战,我们打赢了,但是有一些干部被俘了,双方交换战俘,为了凑数便把他也算了进去。”

“那他就又回到国军了?”老旦惊喜道。

“是,去韩德勤的部队了。又过了一年,我们奉命向江北进发,蒋介石策划了皖南事变,让顾祝同八万人围击我们八千多人,我们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叶军长被抓,项政委被杀,七天七夜,只逃出来两千多人。”

“听着和我们在常德似的……只是,打我们的是鬼子,你们那边儿,怎么自己搞自己?”老旦颇为不解。

“蒋介石怕我们力量过于壮大,控制了江苏全境。老旦啊,国共合作是有条件的合作,国民党从来就对我们安着二心,说是给了编制,却不让扩充,也不给武器和粮草,为了生存和战斗,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可你们蒋委员长不去想着怎么打鬼子,整天防着我们,难怪你们一退再退……”阿凤说得上劲,带出了官腔儿,老旦起了厌恶。

“蒋委员长也不是我爹,俺不晓得他干球啥,自己兄弟闹生分,也不是稀罕事,就是……让鬼子看了笑话。”

“谁说不是呢?哦对了,我和肖专员这一支部队,在皖南突围时被截击,大家都觉得出不去了,后来发现,对面的团长是杨铁筠……”阿凤抓住了老旦的胳膊。

“呦……这可难做哩。”老旦唏嘘道。

“要不是他念旧情放了我们这一百多人,咱们今天就见不到了……”阿凤似乎心有余悸,一只手抓着起伏的胸口。

“嗯,他是这样的义气人,不过这下回去要挨处分了,没准儿还要坐牢。”老旦叹了口气,杨铁筠啊,你这黄埔的死心眼儿。

一个大夫站起身来,白肚兜上满是血污,他对老旦招了招手。

“都弄好了,她感染比较重,要输点药进去,肾脏受损没办法,只能看她造化。”大夫摘下口罩说。

“好得了不?”老旦只想知道结果。

“不知道……”大夫摇了摇头,偏偏没有结果,“这样的枪伤我见过不少活下来的,也见过很多熬不住的,只能看她自己了……你们最好到我们的医院去,她消除感染和排尿都是问题,离开我们的医疗条件,会扩大不确定因素。”

大夫看着老旦,又看看阿凤:“怎么样,去我们那儿吧?”

老旦犹豫着,玉兰那次打他们的埋伏,打死好几个,要不是他带弟兄赶到,几乎就杀光了他们。阿凤说的能算数吗?那个肖专员能尽释前嫌?

“就这么定了……不要再骑马了,她的伤口受不了,做个担架抬着。”阿凤说。小色匪等人早想到了,刚才已经做好了担架。

老旦见她坚决,心一横牵起马,看着昏睡的玉兰,又看看默不作声的阿凤,再看了看晴朗的天,心里念着无数个去他妈的,又念着一句句的感谢苍天。

阿凤说的根据地颇显寒酸,门口站岗的只拿着削尖的竹子,捆上一根红绳便当了枪。阿凤说肖专员带了一百多人去办事了,根据地便显得捉襟见肘。老旦也不多言,安顿好了玉兰,想让小色匪带人护送黄老倌子的头颅先回山寨。

“也不晚这几天,我把老倌子的头风干了,他在身边我觉得踏实。要不在你和徐奶奶眼前,我心里又没底,回去也没法和老倌子的头交代。”小色匪拒绝了老旦。老旦惊讶地看着他,经过常德一战,这个受气包竟变得这般男人了。

听别人称呼她,老旦才知道阿凤是这里个什么主任。她想让老旦多留些时日,一是养好玉兰的伤,一是让他等着肖专员回来。

三天后玉兰醒了。老旦让小色匪和他一起骗她,就说现在是在陆家冲养伤。玉兰自是分不清这地方,和老旦说了几句贴心话,就又沉沉睡去。

待了十几天,玉兰清醒过来,拔了管子,也能吃能喝了。老旦和众匪兵的小伤全好利索了,他寻思着怎样才能骗着玉兰离开这里。任是阿凤一再挽留,老旦仍想在玉兰能下床之前离开这里,这地方味道不对,他闻不惯。

老旦见小色匪等人日夜守着自己的住处,就问怎么回事。小色匪趴在他耳朵上说那一铁箱子钱带回来了,凑足了一万多块大洋,大箱子不好搬,他让人都分在十几个麻袋里捆在马上。老旦一惊,这才想起这钱的事,他赞叹地拍了拍小色匪,黄家冲终于有个惜财的人了。

这块共产党的地方穷破不堪,村民稀少,那些房子就和草编的一样,老旦等十几人每天吃粥咽咸菜的,偶尔有肉也是瘦巴巴的鸡肉,黄家冲的匪兵说打仗半月没瘦,在这半月就饿得小鸡子似的。老旦没事在村子走串,看见很多家锅里下的都不是米,是他没见过的奇怪的糊糊。他便知道阿凤已经是将最好的东西给大家吃了。

“拿出三百块大洋,留给他们……”老旦对小色匪说。小色匪点头去办,老旦又跟上一句:“别让玉兰知道。”

阿凤对这钱颇感意外,不知该不该收。老旦说你救了玉兰,这点钱算什么,要不是黄家冲打仗打得破败了,还能多给你些。老旦又不明白了,你们打富户分田,怎么不拣几个有钱的村子打?

“很多村子的富户听说我们要来,连夜就卷铺盖跑了,有的还烧了房子。”

“你要哪天带人打到黄家冲去,俺也跑……”老旦呵呵乐了。

“不会的……”阿凤红着脸说,“你不会的……”

老旦没听懂她这两句,前半句以为懂了,后半句将他彻底弄晕。他微微叹了口气,悄悄看她的脸,却见她正仰头望着村庄里高擎的红旗,心一下便凉了下去。

老旦一行执意要走,阿凤便不再挽留。老旦让人蒙住玉兰的眼,告诉她外面阳光炽烈。阿凤也不便送,远远地和老旦挥了手,老旦木头一样挥了几下,就上马离去了。刚出了山村的口,老旦突然发现玉兰站在地上,登知不妙。

“枪给我……”玉兰对小色匪伸出了手。小色匪犹豫着,玉兰抬起了手,他便将驳壳枪递给了她。

“玉兰,你作甚?”老旦大惊,但玉兰已经举起了枪,她极虚弱,但耍枪的手腕依然灵活,枪口只一抬,两颗子弹从老旦头顶飞过。老旦弯腰回头,只见村中间的红旗被玉兰的两连发打断了绳子,纸片一样飞到山谷里去。村子里一阵嘈杂,拿红缨枪的人紧张地看着他们。

玉兰扔还了枪,对走来的老旦说:“别忘了我的话,你……要和他们……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玉兰软软地瘫在地上。

回黄家冲的路上,冷雨落了两天,山路上冰雪凝挂,漫山遍野都冻住了。纵是想尽办法为玉兰挡雨御寒,她仍是受了冷,烧得晕乎乎的。老旦也冻得直打喷嚏。这是个寒冷的冬天,鼻孔里都是冰碴。小色匪说这是他记事以来最冷的一冬。黄一刀赤着脚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脚就裂成了八瓣,脚趾发黑,脚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伤的脚冻坏了,却不明说,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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