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乙丑,辰时四刻,一宿未睡的夏听风草草地洗漱了,将平日里所穿的宗门服饰换成了一身玄衫,然后从一个木箧里拈出几锭银子放入怀中,也不见收拾其他的东西,就此朝山门方向而去。
“水玄夏听风,我要去嘉木城里采买一些生活所需之物”,夏听风说着,将自己的身份令牌递向值守山门的两名弟子,不过对方其中一人却媚笑着说:“就不必查验听风师兄了,您的大名我们早已是如雷贯耳,师兄您请”,夏听风看了那名弟子一眼,只好收起令牌。
待夏听风完全从视野里消失之后,这两名当值的弟子相视一眼,随后刚才出面说话的一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箓,将之夹在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默诵一句口诀,那道符箓立时在空气中燃烧起来。
那人以恭敬的口吻对着手中的符箓说:“启禀掌门真人,夏听风方才独自下山而去,说是到嘉木城中采买物品”,说完,那道符箓在空气中慢慢化成了灰烬。
泅月峰峰顶的小茅屋中,本来静坐修炼着的陈天海猛地抬头,快速走出茅屋,祭出飞剑来,朝净海宗山门所在的方向冲天而起……
巳时三刻,一路行来的夏听风就快要走出中旻山脉的范围,视野里,深沟环伺,危石耸立,前方的道路变得崎岖而颠簸。
一路上都有些失魂落魄的夏听风一见这种环境,眉头皱得更是厉害,正待他要使用御风之术赶路的时候,忽然从远处飘来悲痛的哭泣之声,夏听风一惊,细细辨别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快速往东南方向赶去,疾行约二十丈的距离,夏听风终于寻到了哭声的来源。
那是一个身着绸衫的老人,此刻他正趴伏在一块岩石上伤心落泪,而在他身前不过一尺的地方,赫然是一条险峻的深沟,从下方隐隐约约传出湍急的水流声。夏听风刚想着出言相询,然而未等到他开口,那老者突然纵身向前方一扑,竟是不假思索地自寻短见了。
情势危急,夏听风急忙调动丹田处的灵气,紧随着那老者扑向下方的深沟。幸赖反应及时,夏听风终于赶在那老者和山壁亲密接触之前拉住了对方。无视这位老者的挣扎,夏听风双脚向山壁上凸出的石块一蹬,身形恰似苍鹰一般直飞而上。
“你个小混蛋,为什么要救我这个糟老头子?”
被夏听风救起的老者瘫坐在地上,气愤地抱怨着,夏听风无奈苦笑,“老人家,却不知你是因为什么事而要寻死呢?我看你身着绸缎,境况该不是很窘迫啊”。
老者一听夏听风的话,竟又伤心起来,他哽咽着说:“我的鞋子掉到下面的深沟里去了,我不活了!”说着他用手一抓胸襟前一个像被树枝勾破的大洞,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用力撕扯起来,夏听风看了看老人的脚,疑惑地问:“你的鞋子不好好地穿在脚上嘛,哪里丢了?”
“你知道个屁!我说的是我娘子三十多年前给我做的麻布鞋,想那个时候,我和娘子两个人住在小茅屋里,每天不过馒头白粥,我却感觉很满足,如今虽有山珍海味,我竟是味同嚼蜡,可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竟把我的宝贝弄丢了”。
夏听风试探着问:“不知老人家你来这中旻山脉做什么,寻常人可都不会到这里来的”,那老者用袖子一揩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大骂道:“怎么样,这山是你家的不成,凭什么老子就不能来了!”
夏听风见老者言语粗厉,顿觉无趣,遂说道:“那你保重,小子告辞了”,说完转身就欲离去。
那老人这时才醒悟过来,他急忙起身跑上前去拦住夏听风,哀求说:“这位少年英雄,方才是我这糟老头子失了礼数,请念在我年老体衰的份上,帮我把我的布鞋寻上来吧,求求你了。”
夏听风看了看老者花白的头发和急切的面色,叹口气说:“好吧,我帮你下去看看便是,若是被山沟里的水给冲走了,你可不要怪我”。
老者一听夏听风允诺下来,当下作揖称谢不已。
夏听风在老者的指引下,身子轻飘飘地沿着险峻的山壁自上而下,他的目光仔细搜寻着。不多时,就快要到达深沟底部的夏听风看到一个蓝色的小布包孤零零地躺在一蓬荆棘当中,夏听风吁了一口气,看来这老头的运气不错,再往下掉落一丁点的距离,这个布包就会被山沟中的急流冲走。
捡到手之后,夏听风将身子依附在陡峭的山壁上,目光落在这个用名贵的蓝色锦缎作为外封的布包,他解开系在外面的丝带,掀开蓝色锦缎,入目的是一双看上去老旧但又似未曾被人穿过的青色布鞋。
鞋底与鞋面相接的部分,细密工整的针线编绕出赏心悦目的弧线。鞋底是很厚的千层底,上面密密麻麻地被粗麻线穿插着,鞋面上还有一只用红色丝线所绣的、展翅飞翔的小蝙蝠。
夏听风久久凝视着手中的麻布鞋,他的思绪已不知飞向何方。
良久,夏听风抬头望着上方湛蓝的天穹,一缕如丝带般飘逸的白云正横浮在深沟的两侧。夏听风的目光渐渐清澈起来。
伴随着一声长啸,夏听风的身形拔地而起,利箭一般冲出清幽的沟谷。在地面上焦急等候着的老者大喜,他飞快地奔跑过去,从夏听风手中抢过布包抱在怀里。“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宝贝又回来了”,老人喜极而泣,未几,他慌慌张张地从怀中捣鼓一阵,摸出一个钱袋来。
“大恩无以言谢,这……”,甫一抬头,老者却发现原地早已失了夏听风的身影。
光影转动之间,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路跟踪而来的陈天海,他望了望远处渐行渐远的老者背影,眉头轻皱……
嘉木城中最豪华气派的酒楼,当属贻福酒楼无疑,但要说人气与口碑,却是以百年老店凤仙居为最。凤仙居坐落在嘉木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位置,其所在的永昌街,是嘉木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
时至未时六刻,街上老幼相携,男女相续,人流络绎不绝,好不热闹。突然,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响起一个稚嫩清甜的声音:“娘,你快看,那位姐姐好漂亮啊”,于是周围的人们停下手头的事情,目光都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方圆近丈的街面陷入了一种气氛平和的宁静当中。
赤雨今天穿着一身天蓝色的长裙,乌黑的秀发用一根翠绿的丝带绾成一种简易的发式,未施粉黛,不着金玉,赤雨就以这种不带丝毫雕琢的纯朴之美出现在凡尘之中,俨然蔼蔼暮色下天穹上圣洁的明月,烟波浩渺中江海上初升的太阳。
两弯黛眉骤然紧锁,秋水般的眸子也变得忧郁深重,围观的人们倏然屏住了呼吸,一时间连天色仿佛都变得阴沉下来。
“婆婆,你说风哥哥他会选择跟雨儿在一起吗?”
远处的阁楼上,凤仙居三个大字已跃然在目,赤雨忐忑又饱含悲伤的声音轻轻响起,“傻孩子,你们会在一起的,婆婆帮你”。
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直到两侧的唇角微微上翘,人群中不知是谁首先发出如释重负的大呼,周围的人们霎时间阴霾尽扫,又兴高采烈起来。
不一会儿,夏听风也行至此处,此刻的他神色淡然,穿行在凡俗人群之中,俨然红尘中一个极为普通的过客。凤仙居下,赤雨的气息清晰地传来,隔着窗棂与石墙,他也能觉察到潜伏在某个微小角落里的不安与彷徨,心跳在这一瞬间骤然而速,他抬起脚步迈了出去。
“欢迎这位客官光临凤仙居,请问您要吃点什么,本店的招牌菜式有梅蒸鹿脯,鸳鸯合欢,冷玉雪蛤……”,夏听风甫一踏入,热情的伙计便前来招呼。
“我是应约而来的,我的朋友已在楼上了”,正口若悬河报着菜名的伙计被夏听风打断,这名伙计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好咧,客官您请”,那伙计低头哈腰,小心翼翼地引着夏听风登上楼梯。
夏听风没有犹豫,快速走到赤雨所在房间的门外,略一探查,抬手扣响了门扉,“前辈,听风前来赴约”。
约有三四息的时间,面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赤雨,她双手轻扶着门框,眼睛飞快地向上一瞥,和夏听风对视一瞬后迅速垂下头去,同时身子轻轻一侧,让出道路来。夏听风只得无奈地缩回本欲伸出去的手。
夏听风进了房间,转身合上门扉,向白狐见了礼,之后便是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样,白狐轻笑一声问:“夏公子,不知你考虑的如何了?”
站在白狐身旁的赤雨头低的更厉害了,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衣裙的下摆,指节发白处,不见丝毫血色。
“我选择和雨儿在一起,今日出来,我便不再是净海宗的弟子了,我可以带着雨儿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隐居起来”,夏听风说完,赤雨早已是泣不成声,她不顾一切地扑向夏听风怀中,而后者在满心的愧疚中张开了臂膀。
“好了雨儿,是我不好,没有放下许多的执念,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雨儿了”,此刻白狐的眼睛竟泛起不易察觉的奇异赤色光芒,她抬起头盯着夏听风的眼睛,随即瞳孔之中的异色消散,白狐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白狐说道:“好了好了,你们小两口能开释胸怀,重归旧好,老婆子也不算白跑这一趟了,不如咱们这就动身,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夏听风应了,下楼结了账,拉起赤雨的手紧随白狐离了凤仙居。
白狐所取的恰是远离净海宗的方向,在嘉木城中向西南方走了五六里,脚下的路已由青石变成了泥土,视野中,已没有了行人的踪迹,向右眺望,只可见远远地有袅袅炊烟升起。
这时白狐停下脚步,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的丝帕来,口唇微动间,这方小小的帕子迎风便涨,转眼间已变得如磨盘大小。
“快走吧!”白狐率先跳了上去,并招呼赤雨二人说,夏听风回首远望,在薄雾冥冥处,中旻山脉的轮廓也模糊起来。夏听风极尽目力深深地凝视一眼,随后转身握着赤雨的小手,毅然决然地跳上白狐的灵器。随后,这方丝帕像一朵飘逸的白云,悠悠然向上方飘起。
待得丝帕上升了足足数百丈之后,白狐双手又变换出一套奇特的法诀来,此刻要是从地面向上仰望,已然看不见帕子的丝毫踪迹。
在白狐真气的催动下,这方帕形灵器载着夏听风三人以极快的速度向西南方向而去,然而并未飞出多远,身后倏然传来狂猛沛然的恐怖灵压,夏听风心惊肉跳中转头一看,一颗心顿时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