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已是符魁等来此的第七日了,眼见映陶山中玉矿的矿脉分布日益明晰,徐远峰也十分高兴,连日来在简易的小帐中督摄这种事情,他亦感身体疲乏不堪。
正思索间,帘子被挑了起来,万师爷趋前说道:“徐大人,我刚接到通报,郡丞大人派了左司军杨浩天来此接手玉矿的管辖,他的人马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我们赶紧出去迎接杨大人吧。”
徐远峰眉头微动,他吐出一口长息,“如此也好,省的我在此徒耗精力”。
铿锵的铁蹄声急促而又有节奏地传来,前方腾起的汹涌土雾中,夹杂着兵戈交击的沉闷响声,眼见那一股翻涌着的土雾如大蛇一般快要蹿向自己身前,徐远峰皱着眉头,向左后方连连退步,原本在他身旁侍立的万师爷尴尬不已,只得苦笑着移步过去。
马队中居前的一人,身着乌黑色盔甲,左右双肩上两只狰狞的狮兽昂首向天,其并不显黝黑的面庞上挂着三缕髯须迎风飞扬,浓眉下是一双沉稳而又冰冷的眼睛。其人正是杨浩天。
用力一握手中的马缰,在座下骏马的嘶鸣声中,杨浩天双脚用力一蹬,整个身子凌空拔起,如苍鹰扑兔一般直坠而下,砰地一声响,万师爷目瞪口呆看着从漫天尘土中大步迈出的杨浩天,省悟过来的他小声提醒徐远峰“此人就是杨司军”。
徐远峰的目光从杨浩天身后已整齐列队的军伍中收回来,抱拳笑眯眯地说:“久闻司军大人治军之术当世无双,今日一见,下官十分钦佩啊。”
杨浩天嘴角微扬,回应道:“徐镇守谬赞了,郡丞大人听闻此处矿脉已基本清晰,命本将前来接管此处,近几日徐镇守辛苦了”。
徐远峰连说不敢,请了杨浩天帐内叙话,后者转首吩咐手下军卒伐木安营,就入帐坐了主位,听徐远峰汇报具体的情况。
未时末,徐远峰和万师爷又陪同杨浩天在映陶山周围巡视一周。“看挖掘的情况,矿脉的走向分布此时确已明晰了,既如此,以我之见,今日午时就让这些百姓归家吧,余下诸般事宜,请郡丞大人定夺即可。”
听杨浩天这样说,徐远峰应了一声,又吩咐万师爷说:“今日午饭之后,将这些百姓的酬劳具数发放,令其各自归家即可,不必再劳师动众安排什么仪式了”,万师爷点头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
三人方才是边行边谈,有的百姓也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话,当下脸上皆洋溢着兴奋的神采,但有一人却在阴暗的角落里一脸阴霾,这人正是毛涣,此刻他脑筋急转,谋划着自己的小算盘。
眼见徐远峰就要陪着那位身着盔甲的将军转过路口,毛涣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快步跑了过去,这一动作引得一旁的百姓诧异不已。杨浩天感觉到身后追过来的脚步声,缓缓转身,盯着来人的眼睛,徐远峰也略有尴尬地转过身来看着毛涣,弄不清这个从良水镇而来的衙卒到底要做什么。
尚未等徐远峰发问,毛涣抢着说:“小人良水镇衙吏毛涣,有事情要禀报二位大人”,杨浩天双目微眯,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毛涣,而一旁的徐远峰心中却是振怒不已,这个该死的阴险小人,早前不来说事,偏偏瞅准这个时候跑出来,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哼!司军大人要务在身,哪有时间听你一个小卒子的无聊言语,还不退下!”徐远峰气得怒骂,而毛涣看准了杨浩天与徐远峰的位阶关系,当下他只是用颇有意味的眼神看着杨浩天,不理会徐远峰的言语。
眼看徐远峰又要发作,杨浩天终于出言:“哎,徐镇守不要急躁嘛,我们且先听听他要讲什么”,徐远峰心里已是恨得牙痒痒,嘴上还是为自己方才的鲁莽向杨浩天告罪。
毛涣走前两步,靠近杨浩天,但又用其他人也能听见的声音说:“启禀大人,小人这几日发现,参与挖掘矿脉的这些百姓竟偷偷私藏挖到的玉石,其他队伍的监管也能为此事作证”。
“嗯,本将知道此事了,你且先下去吧”,看着杨浩天没有丝毫波动的面容,毛涣心里也是没底,当下只得怏怏离去,徐远峰盯着毛涣离去的背影,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杨浩天转身边走边说:“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徐镇守你且说说咱们该如何处置这些手脚不干净的百姓呢?”
徐远峰待百姓一向和善,当下也不去揣摩杨浩天的心思,坚定回应道:“这里地处西域边界荒凉之地,百姓所受礼仪教化亦未尝足也,在此挖掘玉矿,有点贪婪的念头也是情理之中的,午间责令他们交出私藏之物即可,就不必过多追究了吧”。
杨浩天听完徐远峰的陈述,也不予置评,浅浅嗯了一声又说:“这件事就交给本将来处理好了,徐大人此间任务已了,可以先行回府歇息了。”
徐远峰一听,尴尬不已,对方既已下了驱逐令,自己也不好继续留在此地,但他又担心军伍出身的杨浩天对这些百姓做出出格的举动来,遂硬着头皮说道:“下官马上回府就是,但有一言还望将军思虑,以治军之法治民,非所宜也,百姓虽有过错,大人姑且宽以待之”。
午间众人吃饭之时,万师爷宣告此次劳动任务已顺利完成,百姓逐个领取了酬劳,众人一窝蜂涌进各自所在的帐篷,准备收拾了被褥回家,符魁心中也十分高兴,离家虽有六日,但他归家之心已非常迫切。
手伸进叠好的被子中摸了摸,石头还在,而一旁有几个人兴奋之余,拿出藏着的玉石互相卖弄起来,一旁的杜长吉看着他们在那边逗弄,对符魁说:“符二哥,前几天你还说怕给自己惹祸,看看人家,藏得可比你我多多了。”
符魁只是笑笑。厚重的棉布帘子在此时被掀开,原本光线昏暗的帐篷中霎时撒入一片清冷日光。帐篷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符魁扭头看去,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陈元礼笑嘻嘻地踱步进来,盯着帐中几个百姓手中的石头,“呦,你们在玩什么呐!让我也看看”,方才这几人此时反应过来,慌乱地将玉石塞进被褥中,又颤抖着说:“大人您看错了,没有什么啊!”
陈元礼笑得越发欢畅了,“嘿嘿,可能真是我看错了,但愿待会铁棍之下,诸位还能这样说”。“符二哥,我们怎么办啊,这下坏了”,杜长吉脸色发白,怔怔瞅着陈元礼,这个矮个此刻直如地狱的幽卒,可怖地令人发抖。
符魁一咬牙,也顾不得其他,急忙摸出自己的石头,趋跑到陈元礼跟前,躬下身子轻声说:“陈大人,我们这些百姓不识事礼,您大人有大量,还请高抬贵手”,一边说着,一边符魁想把玉石塞到陈元礼手中。
奈何对方用了鄙夷的眼神看着符魁,又抬起双手拍击数下,符魁心中一冷,果然从帐外闯进七八个手执长戟的兵士,为首一人大声喝道:“奉左司军大人命令,捉拿盗取公物之刁民,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众百姓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在兵士的推搡下跌跌撞撞走出帐篷,抬眼一看,其他帐篷中也是相同的情形,有些人看到如此反而放下心来,常言道法不责众,如今二百来人皆有私藏玉石的行为,谅这位司军大人也不能怎么样,不过是将玉石上交罢了。
许多人连同符魁在内都或多或少抱有这样的想法,“都给我蹲下来,双手放在头顶!”一个粗恶的军士站在人群中大喊,时不时对身边尚自站立的百姓拳打脚踢,偌大的一个空地中,不一会就蹲满了人。
杨浩天站在高台上,他的左侧是一脸冷漠孤傲的毛涣,而右侧是尚未离去的万师爷,此刻他正用了怜悯的目光看着底下的人群。
“启禀将军,盗民已悉数捉拿到场,无一遗漏,请将军示下”,方才那个粗恶的军士站在下方对杨浩天说道,杨浩天轻轻挥动小臂吩咐道:“逐一核实其所盗玉石的数量,登记造册,令其画押”。底下军士应了,召集了一队军卒开始逐个盘问核查。
这里杨浩天浅笑着问:“万师爷,本将现在问你,依我金酉律例,偷盗国家府库之宝物,该当何罪?”这突然的发问使万师爷心中一窒,不知如何对答,只是应道:“这……这些百姓哪里知道我国的律法,不过私心作祟罢了”。
“好一个私心作祟,呵呵,毛涣,我且问你,以你来看,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毛涣居侧躬身一礼,语气坚硬地说:“难治之民,当用苛法治之,若不然,其会认为犯国家之法没什么恶果,他人必效仿之,所以当用雷霆手段震慑其心,方显国法威严”。
杨浩天似笑非笑地看着毛涣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在我军中效力吧,至于良水镇那边,你就不要管了”,毛涣一听内心大喜过望,却一脸严肃地说:“毛涣一定不负将军期望,愿为将军马前驱策”。
符魁思量当下的情形,感到实在没有解脱之法,遂如实供述自己藏了一块玉,正要在军卒递过来的笔录上画押,右前方突然传来嘶喊声,符魁扭头看去,发现是澜宽镇一个方才受了殴打的百姓,估计是他心中忿怒难平,趁军卒不注意站起身来怒骂。
只听他高声叫骂:“我们世代居于映陶山下,这山中的任何东西,以往我们都是随便取用,凭什么你们一来就说这些是朝廷之物?还不许我们染指,是何道理?”附近的军士急匆匆跑过去,把这人压在地上,不过他口中仍咒骂不休。
万师爷暗暗叹息一声,果然杨浩天侧身向毛涣示意,后者向前大步跨出,腾身一跃,如下山猛虎一般扑落到地上。方才那人还骂骂咧咧,此刻却已被毛涣凶狠的气势所震慑,战战兢兢地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已经把玉还……”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蹲在地上的其他百姓下意识地站起身看过去,整个的场地霎时间变得落针可闻。只见方才那个人正痛苦地伏在地上不住抽搐,他的周围洒落着斑斑血迹,而在一旁,一只齐腕被砍断的手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沾染着血水和黄土的手指犹自微微颤动。
毛涣右手握着一把刃上尚在滴血的长刀,冷笑还荡漾在他脸上。旷野里只剩下倒地之人痛苦的呻吟声,一阵寒风吹来,符魁顿觉浑身发冷。
“你们这些狗官军,如此残害我们,是没有好下场的”,一个人开了头,顿时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怒骂不已,杨浩天眉头一皱,在高台上喝道:“将这些顽固的刁民押起来听候发落。”
众人一听急了,慌乱地向四周分散逃开,但早已有手执兵刃的军士围了四周,百姓哪里逃得出去,在周围军士的威逼和殴打中被压缩至一处,这个过程中又有百姓受了伤,大家看看形势,只得偃了愤怒之火,听凭发落。
符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满腹惆怅中被身后的军士推进了一个用木桩围成的栅笼中。走到杜长吉等同村人的身旁,叹息一声,坐倒在地上,杜长吉看着栅笼外持械警戒的军卒,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咳,我真该当初听了符二哥的话,人家这是设好了圈套让大家往里钻呐,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符魁想了想说道:“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我们自己,这么多人无法归家,这里的消息迟早要传出去的,那位杨司军虽暴戾非常,谅他也挡不了周围数镇的民心”,一旁坐着的人一听,顿觉符魁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众人心中也多了一丝企盼。
“不过,我们的被褥都被这一帮贼兵收走了,今天晚上我们怎么捱得过来?”一听这话,众人又发起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