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十六年,苏州城,观前街,陆羽茶社。
今天是九月初三,茶社里别于以往的清雅闲散,气氛有些凝重。往日里从早上就开始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的茶社显得冷清了许多。不少常客刚刚走上茶社门前的台阶,就被告知“本店今日包场,不接待散客。”相对于街上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茶社里就越发显得清冷了。
茶社一楼空荡荡没有一人,二楼倒是坐了几位客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上来看,个个非富即贵。茶社里的人都认得这几位,他们是远近闻名几个大富商:庆记的黄老板、李记的李老板、德生庄的严老板,还有两个是常州来的曹老板和无锡的杨老板。今天包场的就是这几位,他们似乎在这要会见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
现在客人还没有来,他们几个却一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着些什么。黄老板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语带神秘地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听说了没有?这一回盛记的那个少东也来苏州了,据说他可是个难缠的人物。”
“怕什么?”干干瘦瘦已经秃了半个头顶的李老板不以为然地说:“他不过是个未满双十的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能顶什么用?”
常州的曹老板立即反驳说:“李老板可不要轻视这个方家的少东啦。之前我在常州跟他打过一次交道,非同一般啊。”
无锡的杨老板也八婆似的问:“听说这位公子哥儿在家行八,在京城里混得十分有名气,却是整日游手好闲,交结了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是生非啊。”
“没错!”那曹老板不无得意地道:“在京城里人送他‘萧八少’的雅号,那可是妇孺皆知的‘纨绔子弟’啊。”
“为什么他不姓方却姓萧呢?”杨老板好奇地追问。
“听说现在盛记的当家人方颢正当初是入赘萧家,所以他的儿子就姓了萧,名叫萧天放。他上面是七个姐姐,方、萧两家就这么一条根,所以对他宠溺得厉害。就连他爹方大当家的都管不得他。”曹老板说得啧舌不已:“可是这位方家少爷却也天生的是个经商的坯子,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肯用心,总能做得有声有色。所以,这一次他来到苏州,各位,”他瞟了瞟其他几人继续说:“可要多加留神了。”
那李老板仍旧一副漫不经心,说:“怕什么?这一回,咱们常湖一带几个最大的米商联合起来,别说只是方家少爷,就是他方大当家来了,也得乖乖地答应咱们提出的条件。如若不然,咱们几个约好了不给他们盛记供给米粮,看他们盛记能否在半月之内完成为朝廷征集足五十万石的军粮。到时贻误了朝廷的官差,他方家可是吃罪不起呐。”
“此话不虚。”其余几人连连点头。
“各位,”那黄老板满脸放光,道:“这回大家可是都在一条船上了,一定齐心合力逼他们把价钱涨上去。咱们跟盛记合作多年,他们从咱们手里可是赚足了银子,这一回也要让他们吐吐血了。”
“没错没错。”几人随声附和。
正当他们谈得兴起之际,店里伙计引了两个人上来。黄老板等人急忙整容以待。
“柳总管,久违了。”黄老板拱手相迎。
上来的这两人,一位有二十六、七岁年纪,中等身材,五官周正,只是肤色有些发黄。一双炯然的眸子似笑非笑,却遮不住那份精明。他穿了一领浅绿色的长衫,精明之中又不失彬彬有礼。他一边走近一边抱拳向几人施礼,不乏歉意地道:“有劳几位久候,敝人来迟,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黄老板几人纷纷道。“柳总管公务繁忙嘛,咱们多等会儿也没什么。”黄老板皮笑肉不笑道。
那柳总管只是笑着撇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
大家寒喧落坐后,黄老板看看柳总管身后的随从一眼,故意说:“柳总管,在下听说方家少爷也来苏州了,本以为大少爷也能大驾光临,看来还是咱们几位面子不够大,请不动大少爷了。”
柳总管脸上神色不动地道:“我们家少爷此次来另有公干,从京城到苏州这一路我与我们少爷并不是同行,到苏州这三天我更是没见过少爷一面。与几位会谈一事本是我们家老爷指派给柳某的,所以今日只好委屈几位跟区区在下商谈了。”
“哪里。”黄老板暗地里跟其他几个老板交换了个眼色后才说:“柳总管可是方大当家的得力干将呐。谁人不知方家名下的永盛米行在大江南北的分行不下三、五十家,都是由柳总管掌管。今日这商谈米价的事,不由柳总管出面,又能指靠谁呢?”
柳总管微微一笑,看似不以为然,其实也难掩得意之色。
“几位老板,”柳总管微一顿,转过话头说:“几位跟永盛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彼此之间合作也还十分愉快,可是这一次几位突然提出提升米价的要求,似乎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吧?”
“柳总管,”曹老板接口道:“正因为大家合作多年,盛记的米十成中有八成是咱们供给的。盛记这些年霸着粮米一行,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流,这些事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跟咱们定的米价三年来就没怎么变过,现在物价是天天见涨,咱们不也应该要盛记给咱们调调价了吗?”
“曹老板,”柳总管不慌不忙地道:“此话差矣。去年常州遭灾,稻谷减产,盛记不是给曹老板提过价吗?今年常湖稻谷丰收,即便是按往年的米价收购,曹老板也会比去年赚得还要多三成,这不假吧。”
曹老板微一怔忡,虽然去年盛记每石米提了五分,可是由于减产,他比今年还是少收了近十万石大米,如此算来,他还是少赚了银子。
李老板不满地瞪了曹老板一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就算盛记给咱们每石米涨了五分,可是自嘉靖十三年以来,米价可不只上涨了这些。盛记的算盘打得精细,嘿嘿,咱们也不是傻瓜。既然大家合作嘛,当然有钱就要大家一起赚,盛记吃肉,总不能让咱们光喝汤吧。”
柳总管不紧不慢地说:“永盛的算盘打得再精,也不如李老板精通此道。如今市面上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大米,永盛给诸位的米价是每石四钱二分。一石大米永盛只是抽成七分,而诸位从中抽成要比盛记多着不止三成吧?这么明白的账目,诸位不会算不明白吧?”
“柳总管说的是以前吧?现在形势大不同喽。”黄老板苦着脸道:“咱们原来一石米只要三钱就能收到,现在,哼,”他苦笑一声:“乡下那些土包子也精明得很,现在咱们三钱五也只能收到中等米,可永盛每次要的可是上等米呐,这不是难为咱们吗?”
柳总管平静地端过茶杯呷了口茶,才说:“那么诸位的意思呢?永盛要出到什么价钱才能让诸位满意?”
黄老板与其他人对视了一眼,才道:“咱们也不敢侈求,看在大家多年合作的份上,每石米再涨三分,如何?”
“什么?”柳总管身后那个随从瞪圆了双眼,亏他们还真敢漫天开价。
柳总管反应倒是没有他那么激烈,轻轻一笑道:“黄老板,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黄老板狡猾地一笑,道:“柳总管,这一回盛记为朝廷采办军粮,可不是按市价来盘定的吧?官家的油水肥着呢,可是也不好捞啊,倘若半个月内征不齐五十万石大米,盛记可是要有麻烦了。”说完他注视着柳总管的脸。
那柳总管果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脸上仍是一派泰然自若,而且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黄老板又接着说下去:“不瞒柳总管说,五十万石大米,咱们不用三天就可以凑齐,只要盛记事情做得场面,咱们也不含糊,不然,”柳总管仍旧神色不动地听着把话讲下去:“实话对柳总管讲,瑞鑫早几天前可就找上门来过了,他们愿意出这个价钱收购。要不是还念在咱们彼此多年的交情上,今日也不会请柳总管多跑这一遭了。”
柳总管听他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柳某在来苏州之前就已经听说这件事了,来之前我们当家的方老爷也一再叮嘱过我,大家是合作多年的伙伴,彼此还算信任,买卖不成情义在嘛!瑞鑫不过是近两年才崛起,实力自然比不过咱们盛记百十年名号。相信几位心里清楚哪一家更可靠些。当然商人嘛,图的就是个利,既然诸位提出来了,我们只能给诸位每石米再加二分,多一厘也不行了。”
黄老板等人没料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虽然没达到他们提出的要求,但柳总管做出的让步已经不小了,他们几人围到一处,交头接耳地讨论了几句,对结果还算满意,于是黄老板喜笑颜开地说:“盛记既然如此爽快,那咱们……”
“等等!”他的话半截里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随着声音楼梯上又走上来两人。这两人都只有二十左右的年纪,头前里一少年身穿一件湖蓝色长袍,头戴束发金冠,腰扎金丝滚线万字锦带,挂着一条红丝绦盘扣和田玉佩,火红的流苏随着他的步伐飘荡。他的面庞稍嫌尖削,一对剑眉斜插入鬓又黑又长,一双幽深的眸子粲若寒星,射出的光芒犀利得刺骨,薄唇的一边唇角微微勾起,使得他脸上的神色总是寒煞充满讥诮。他目中无人般地走到桌旁,那位柳总管在见到他到来后,已经起身垂手恭迎了,他就一撩衣襟一屁股坐在了刚刚柳总管坐过的上首座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了他鹅黄色上等丝质的裤子和黑色麂皮薄底小靴。而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位少年,就无声地站在了他身后,虽然他的身形相貌比他的主子逊色不了多少,只是没有他主子身上那股孤傲的霸气。
黄老板等一时还摸不清这少年的来历,但看到柳总管对他恭敬的样子,也差不多能猜到个七、八成。那曹老板是曾经见过盛记的少东的,虽然时隔两年有余,但他的相貌变化不大,只是那股子傲气反而更加张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