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了?”
皇后长长的景泰蓝护甲伸在了她的眼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
她从善如流,连忙站了起来表衷心。“奴婢生是皇后的人,死是皇后的……”
见许久没有动静,她悄悄抬起头来,眼角却看见皇后正微笑着端详自己,她吓得重新跪下去。
耳边却听见皇后轻声道。
“别担心,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表现。”
河水好冷,冷彻心肺、一瞬间便吞噬了她的身躯,侵湿她的全身,汹涌的水势就如此推着她,令她在急流中载浮载沉,任凭尖锐的暗石一道一道划过她的身躯,突然间,她哀嚎一声,胸口一刹那飞速撞上了一块暗礁,几乎榨空她的呼吸。
顿时一阵剧痛袭来,使她快晕过去,所幸,流过了这段河床,水流变慢了。远方仿佛穿来了呼喊:“汐娘……”
她努力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破出了水面:“我在这……救救我。”
那人伸出的手是那样温暖,那样柔软。
可是当她抬起头时,却看见了那人的脸!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突然,那人变得狰狞,竟将她一把按回水中。
她扑腾着,求饶着,耳边却只剩下那人的尖声厉喊:“这个世上只能有一个司空锦!所以你去死吧!”
渐渐的,她不能呼吸,不能言语,在深沉的黑河之中随波逐流。
她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下去,紧接着,画面却变化了。
那是间如梦似幻的绣房,青色的纱帘像是罩上了一层光晕、傅山炉内正燃着一只黑甜香。
传过层层沙曼的,是那轻轻淼淼、若断若续的飘忽歌。那么袅娜的一丝歌声,不知出自哪一室的良家子。
她继续往前走着,缓缓掀开了最后一层纱帐。
那唱歌的女人背对她坐着,绣着金线孔雀的裙摆正迤逦收在凳边、她轻声喃唱着南方小曲,似在哄着怀里的什么。
她太过好奇,悄悄走上前去。
此时,那女人像是察觉到了她,蓦然回首,美丽素颜朝她绽放出一支微笑。
她习惯性的回以微笑,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最后竟抽了口气往后倒退几步。
不是为别的,而是,在那女人怀中安睡的小孩子――那么小的孩子――竟然身子肿胀的无法形容!青紫的脸孔还在七窍流着血 她的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
“你是谁!到底是谁!”她尖叫着,试图冲上去,耳边却传来一道清明如破雾的声音!
“汐娘。”
瞬间,场景再度变幻,她像是掉入了无底的深洞!心脏咚咚跳的厉害 她闭起双眼,不敢再说话。
彼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汐娘!”
汐娘猛地睁开眼睫,却看见阳光从半开的竹窗中流泻进来,有些刺眼。
她举起胳膊挡在眼前,再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那缕刺眼的阳光。但帐边却多了白晨,彼时弯腰站在床前。
汐娘有些发愣,呆傻看向白晨:“我怎么了。”头有些疼,回忆却沿途赶来。
三天前她和白晨,乌鸦等人一起回到帝都,白日里吃完午饭应该就住在客栈了吧?怎么一觉过去了还是大白天 白晨探了探她的额头:“别担心。”
转身拧了条汗巾来替她擦虚汗,继而道:“只是梦魇。”
见他要将汗巾给送回去,汐娘忙张开双手揽住了他的腰:“阿晨。”
汐娘眷恋无比的蹭了蹭。
“怎么。”白晨抓住她自动送上门的小手,回头问道。
她有些凝噎,却很快调整好情绪,牢牢卡住他的腰,不准他回头来看。
“是不舒服么。”白晨依从的没有再回首,站直着身子淡声问道。
汐娘无言的摇了摇头。
“那么,刚才梦到了不好的东西么。”
汐娘顿了一下,有点答非所问的慢慢开口道:“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我体内的火虫去哪里了……”
白晨微微沉寂了一会儿,像是丝毫没有想到汐娘会主动开口和自己提起。
毕竟……于她于自己,那都不会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我不希望汐娘不开心。”白晨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吓到了谁。
汐娘将自己的脸埋在白晨背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如果换做好几年前,现在的样子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其实我一点都不贪心!阿晨……如果我知道,火虫的毒是用这样的法子来解,我宁愿一辈子都是个胖子!但是,我真的好希望他……”
白晨静静转身,抹去她的泪淡声道:“不管是何原因。但你能够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有些失神,像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没有答话,室内除了那几缕阳光中起舞的尘埃只余寂静。
“那年,我从火窗下逃生,差点被河水淹死。”她声音略哑,努力克制着情绪:“是乌鸦,当年是乌鸦救起我。”
白晨攥着她有些发颤的手,没有出声。静黑的眸子却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她。
“我以为我一定会死的,谁知道。”抬起了变得有些苍白的小脸,她突然扯出个看不出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怀孕了!我又怀孕了!你一定猜不着吧!”猜不着那个孩子救了她的命……猜不着那个孩子 他沉默了一阵,压抑着某种腔调。
她的眸子投向窗外,不知看向何处去:“我努力活着,只为了留下你的孩子。没想到,那却是罪孽的开始!”
“汐娘。”他的手遮住了她的眸子,手心微湿。是她的睫毛在轻轻刷动。
“他还那么小,那么弱。”她微闭双睫,熟悉着他手心的温度。当她产下那样的孩子时,她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能摆脱那个女人的控制了!
他语气平静道:“只要你能活着,其他,我不在乎。”
她愤恨的回攥住他:“怎么可以不在乎!”语气却越来越凄厉:“那是我们的孩子!如果没有那场火!如果没有那对夫妻!如果我们根本就没有去过那座城!如果我根本就不是罪域奴!如果我……”是她入了魔障吗?为什么心这么疼。
没有挣脱双手,他厉声道:“汐娘!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没有给予她开口回答的时间,继而道:“一场大火埋葬的不止是你我的五年。”也是那对夫妻的坟场。杀人,对他来说,他从来没说过他是个好人,也不能说他的手下一定没有亡魂。但那一对夫妻,却是他亲手结束生命。饶是这样,他也从不悔。
因为,他不在乎!除了汐娘的生死,哪怕是他自己的命,他也是不在乎!
他的神色渐戾,煞气未散。
他不肯离开这个地方,不是因为赎罪,而是他相信,只要汐娘没死,就一定会回来找自己。所以哪怕是父亲来,他也没有给过一句解释。
学医,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因为心中有恨,所以宁愿看着病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医贤之名,更是荒谬至极。
他甚至从来没有救治过任何人。那些人,都只是他为了找寻自己心中想要明白的病理实验之物而已。
他只是个自私无比的男人,从来就没有世人所认为的那种高度。
所以,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只要汐娘没事,他白晨依然故我!
“可是阿晨!怎么办啊……我们的孩子……”左右不安的摇着头,她哭泣着,有些着魔的紧揪他月白衣襟。
静静的凝视着汐娘,他的神情淡漠。
“阿晨!”
白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眼神刚毅:“我会救他。”这么说也许会很残忍,但他是真的不在乎。
但,如果汐娘在乎,他可以为了她的在乎而去在乎。
汐娘的目光迷蒙,睫稍还挂着泪,可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劲有多强。
她抬头看了眼白晨,白晨没有答话,但是却明白她未说出口的心意。
上万的皇家禁军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出发,森然有序的按照时辰排列,在这深宫中行走着。
而禁军的最中央,是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
长长阶梯自草木葱茏后蜿蜒延伸,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而石阶则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皇家寝殿奢华而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只是上天的圣意。
闭目垂睫的宫人们安静的等待在门庭之后。
过了高到不可思议的长石门,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后,便能看见着了一身玄色燮龙纹深衣的中年男子正在案前奋笔疾书。
而纯黄梨所铸的木案上,未批的小册堆的还有半人多高。“果然这么晚还不肯睡。”明黄纱帘纹路微动。
紧接着,露出了皇后那张描画精致,绝美非人间的面容。
皇帝从满案的奏折上抬起有些书卷气的脸,回头笑了笑:“皇后怎么来了?”
迤逦的裙摆在波斯玫瑰翠鸟毯上发出沙沙响动,皇后来到案边,随手拾起一本皇帝批阅过的奏折:“这些家伙还真是不肯让陛下省心,不如用了臣妾的这碗羹,再看吧?”“皇后有心了。”接过莲子菱角粥,皇帝脸色不变的舀起一小匙送到皇后唇边:“皇后这么晚还为朕准备羹汤,也一块用一点吧?”
“陛下!”皇后微微一墩身,往旁边闪了开去。再回头时,妩媚的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的嗔怪之意:“臣妾准备的这样用心,陛下不肯用就罢了!还这样戏弄妾身?”
皇帝满脸堆笑,显然对妻子的撒娇卖乖很是受用。将舀起的那一小匙送入口中,继而正色道:“这样晚了一大段路再走回去,朕实在不放心。不如稍后皇后就歇在皓月殿罢?”
皇后的脸色有些哀戚,但很快便掩饰好:“前几日,玄月宫大火。”她说到一半,话锋微转:“今日妾身就歇息在陛下的宫中,似乎不大合适。”
提到这个似乎有些敏感的话题,皇帝果然神色也有些黯然:“既如此,也就罢了。”
“陛下用过羹,也要早些歇息。”见他又用了几匙羹汤,皇后欠身告退道。
皇帝赶忙上前扶住了她:“早说过不在大臣面前,就不要作这种虚礼了。你的身子又不好!”
“遵命!”皇后眼波流转,做了个调皮的小动作便转身迤逦离去。
皇帝目送着,待到人已经一点都看不见了,才将那碗汤羹冷冷摆放到了案上。
见皇帝发怒,几位内侍官连忙从角门徐徐踏入。此时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微躬身子不敢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