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看见宋将军身后有个黑袍人,面容隐没,衣袖无风自动。
“那位大人”,要他生,他就必须生,要他死,他就不得不死。
“宋将军……这一次的命令是,要他的命。”黑袍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涩枯哑,带着几分死寂的味道。
那位宋将军便不再迟疑。
“放箭!”
晓晓……没能重新找回你我还是很遗憾呢。
不过,熙儿会好好的吧?“那位大人”虽然说不上仁义,但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他还是愿意施恩的。
这样你是不是会原谅我?
陈海的手上沾满血腥,陈海的身上已经插满了箭,陈海的心里淡漠异常。
陈海站得很直,然后慢慢倒下去。
再见。请宽恕我。
风沙一卷,远处尘土飞扬,一骑飞扬绝尘而来,一面狂奔,手上一面举起明晃晃的一面金牌,阳光下耀眼非常。
“慢着!”林守谦遥遥地望见这里情形,不觉喉头发紧,又逼着马加快些速度,“奉首辅徐大人之命,释放陈海!释放陈海!绝不许伤他性命!释放陈海!”
他嗓子喊得微微都哑了,脚下一刻也不松,终于到得面前,却为眼前的场景怔住。
“这么说?晚了?”
陈熙怔怔望着那个倒下去的身影,心里却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就这样简单地——死掉了?
那个看起来不可战胜无所畏惧的人——那个混蛋,竟然就这么简单又窝囊至极地,死掉了?
他慢慢地,往那个人的方向走过去。
“你干什么!”有几个兵士深恐这海阎王之子会弄出什么麻烦来,便都举着刀拦在面前。陈熙却恍若未闻,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几个兵士倒被吓得一哆嗦,硬着胆子把刀举着:“别,别过来了!”
“你们干什么!”林守谦喝斥一声,把那几个兵士喝退了,然后转过去问:“你是谁?”
陈熙也不理他。
不知为何,此刻,却想起那人对他的好了。
还是咿呀学语的婴儿的时候,母亲就负气离开了家,从此,就是这个人,开始教养他。
这个人后来再也没有另寻过妻子,没有找过任何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来照顾自己。
病了的时候,没有母亲,昏昏沉沉间温柔的手和歌唱童谣的声音,是这个人的。
功课教导,没有母亲,谆谆告诫,耐心的诱导和严厉的苛责,都是这个人的。
一直以来的纵容,是这个人的纵容;一直以来的温暖,是这个人的温暖。
而自己是多么任性呢?
于是陈熙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他把陈海扶起来,让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怔怔地看。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朦胧的水光,但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陈熙只是这样,怔怔地看。
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失去了和得不到的,才懂得珍惜?
得不到母亲,所以无比想念母亲。
而现在,我失去你。
林守谦有些尴尬,自家摸摸鼻子,忽然想起来这里谁才是主事,抬了头:“宋将军!这陈海乃是重犯,岂是你我可以随意处置的?”
黑袍人早在林守谦出现的那一刻便隐去了身形,只留下宋将军——宋天文独个儿站在山崖上头,手按着腰刀,静静往下看着。宋天文此时听了林守谦的责问,却不着急,朗声回到:“处置了便已经处置了,林大人,此事恐怕还轮不到你管吧?”
“你说得轻松,我这一次奉的是首辅大人的命令来放陈海的,你却把人弄死了,你去和徐大人交待?”林守谦跳脚。
“慢说徐大人这命令是不是真的,就算是,陈海是朝廷重犯,早就下了海捕文书,徐大人说放就放?是徐大人的手谕大,还是皇上的海捕文书大?”
“宋天文你不要不知好歹!”
“人都死了你还想拿我治罪不成?”
林守谦摸摸鼻子。
“人都死了……那这回我怎么办?”他犹犹豫豫地转过头,正看见那个奇怪的少年不声不响把陈海抱起来,似乎要带着陈海离去。
“你干嘛!不许动!”林守谦立刻挑起。
“怎么,你们朝廷一直想要我父亲的命,现在给了你们了,我做儿子的把尸体带走是不是不许?”少年眸光清冷,唇角勾起冷淡而讥讽的笑意,那眼里的理所当然弄得一时间林守谦很想回答他:“没有,可以带走。”
可是按照规矩这种朝廷重犯当然是不能带走的啊!就算是尸体也不行!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也太理所当然了吧!
“当然不能带走!慢说你父亲身份特殊,就算是普通土匪什么的也不能带走啊!”
“那你们还想怎么样?取了他的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少年冷冷瞥他一眼,低下头去看着陈海,眸光里忽地闪烁出温柔的色彩。“父亲……你还没有见到母亲呢……”
林守谦的喉咙发干,眼睛面前起了一片模模糊糊的水雾。
他看着那个少年似乎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转身要走。
他看着宋天文的弓箭手们已经又一次张好了弓搭好了箭,他看着那些兵士个个举起手中雪亮锋利的刀。
“等等!”
陈熙耐心地回过头来,表示疑惑地挑一挑眉。
“陈海……应该还有救!”
“大人回来了。”朝会散后应青木恭恭敬敬束手在路边站立,等到詹仰贤和徐轩成相互欠身说着客套话走出来,便挂上浅浅淡淡笑容走上前去行礼。
詹仰贤正说着话,看也不看应青木只顾着往前走。徐轩成面上有些尴尬,使个眼色给应青木,便见应青木丝毫不以为意似的,又淡淡行礼道:“凤栖能平安还朝,真是多谢大人鼎力相助了。”
詹仰贤停了步子。
“不敢,应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像詹某识人无能,这性命暂且保住,也不知下一次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应青木听得出这话里的讥讽,却不好反驳。
詹仰贤说着,忽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枚叶形玉佩来,晶莹碧绿,可爱非常,詹仰贤扬手递给应青木,口中慢悠悠笑道:“只是詹某还是要提醒应大人一句,树叶之所以必须依附于大树,便是因为……树永远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片叶子,而叶子却只有一个选择。”
说着,看应青木犹豫着伸手过来接时,詹仰贤手一放。
那玉佩便落在地下。
“叶子碎了。”詹仰贤含笑说着,“而大树,还在。”
詹仰贤这么说着,脸上扬着明亮的胜利的笑意,向徐轩成拱拱手:“徐大人,詹某还有事,便先行一步。”
明亮的,胜利者的笑容。
谁是大树?谁是叶子?
应青木脸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满意。
满意?
——清秋《梧桐锁》
“你说什么?”陈熙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任谁听到这种话,都是会震惊和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