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听了这话,精神却是一震,目光怨毒:“若他不是我的父亲?若他不是我的父亲,若我不是陈熙,我一定能安安心心平平乐乐地过上一生,再不用烦恼人说我父亲是个恶贯满盈的逆贼!”
他的模样是怨恨的。这些话,也许他从前最多放在心里想一想,今日却不知为何被那女子逼得全都出了口,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陈海望着儿子的样子,只觉心中大痛,忽地身子一软向后倒退了几步,幸而有楚风反应快,回身拽了他一把,才得站稳。
他从被自己的叔父卖给人贩子开始,已经不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真挚感情。他在海上驰骋称霸十余年,从来都是面冷心硬,无所畏惧。他斩过不服号令的宵小,也杀过正气凛然的英雄;他败过远海千艘战舰,也抗过朝廷数万兵马。或许他滥杀无辜,卑劣奸诈,称不上英雄。可这般人物,也可称之枭雄。
英雄有泪,枭雄无情。
本该是无情之人,可是他依然会受不得自己的儿子的一句话。他受不了!
是人,都会有弱点。
楚风摇了摇头,忽然不确定,自己应该帮助哪一边。
沈大人,你早就看出来了吧?你早就想得明明白白了呢。
可是我呢,我看出来了,却无法选择。
我是应当说出一切,让他们父子和好,欢喜团圆;还是像你一样,瞒着所有的一切,用谎言编织美丽的蛛网,只为救你治下百姓?
是啊,死一家,救千万家,这笔账谁都算得过来。
可是若是这牺牲摊在你的头上,你会不会声嘶力竭,苦苦追问这苍天一句:“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为了那千万家的性命去伤害这样一家人的幸福。
何况,这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些所谓的荒唐的千万生命究竟及不及得上这一份我们可以看得见的幸福温暖?
我以为自己能心狠手辣的,原来我比杜涵煦,不,我比你清秋,还要笨得多啊。
“沈大人,你明明没有陈夫人的消息。”
“不不不,我有,我当然有,”沈德修听了这话,面上惊恐万状,拼命地摇头否认,“我已经和陈先生说了,前些日子我听说有商队带着戏班子,其中有一位就说很像陈夫人,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沈大人,外界皆传言陈先生发妻乃是戏子出生,可是这种胡话也是信得的么?”楚风今日势必要把沈德修的话套出来,面上冷笑着一点点逼近,“编谎也要编得像样一点。”
“不不不,我也不知道啊,”沈德修慌乱地躲闪着楚风,“真的是听说!是听说!听说长得很像陈夫人!劳烦姑娘和陈先生说说,下官真的不敢欺瞒先生的……真的说是像陈夫人啊……”
他慌里慌张语无伦次,口中只是反复强调着“真的听说很像陈夫人”,看上去卑微可怜,窝囊至极。
楚风很郁闷。
沈德修竟然能在这种时候还装样子装得这么像……若不是我在暗室里发现了杜涵煦,晓得他的计划一点也没变,恐怕真会以为他和《梧桐锁》里的沈德修不一样了。
这一位机锋妙算,能屈能伸的绝顶人物。
“沈大人,我索性和你明说了吧。”楚风无奈,心中转了主意,“我知道你的全盘计划。”
“什么计划?哎哟我的好姑娘,您别唬我了,下官真的没有欺瞒先生,真的是听说陈夫人……”
“沈大人!”楚风眼看他又要重复“真的听说很像陈夫人”,终于没了办法,“中堂间所连密室之中关的那个女子被我放了!”
“很像陈夫人……你说什么?”沈德修本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听了这话,却好似遭了晴空里一个霹雳,嘴唇发颤。
他头脑里什么也想不起,手上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向楚风喉间抓去。
“阻挡你计划的人要死!可我不是!”楚风躲闪不及被他扼住咽喉,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哑了嗓子,只觉快要窒息。
她看见沈德修眼里满是恐惧和怒火,知道他气得糊涂了,更是怕计划会暴露……啊,大概是很难叫他松手了。
好像快要死了。
呵,几次有这种感觉了呢?次是和应青木初见时他拿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次是徐轩成打算要对自己动刑那几句话就把人……次……
不对为什么要杀我的都是这书里的好人啊?……更不对为什么这书里的人都想杀我啊?
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说,你是什么人?”
沈德修似乎忽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才想起这是巡抚衙门,在这里杀了人不好处理,才缓缓松了手。
眼神冷冷的:“你把人放了,该赔我一个。”
端正眉目凛然如冰雪,全没半点方才唯唯诺诺那般胆怯样子。
不过楚风还是觉得这样的沈德修看起来顺眼许多。
“你要把我关在密室么?可是我本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沈德修面上僵了下,心里恨得咬牙,这丫头也不知哪路来的,捣什么乱,瞧陈海对她重视得很,万一把话漏了出去,他一番心血又是白费了。
“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就是知道……还有,你别怪我,我把杜涵煦放了是因为如果不放了她,你的心血才会白费。应青木这样重视杜涵煦,不会这么放心叫她独自前来的,或许几日没消息他能亲自来,到那时你要做的事情还做得成么?”
“我也只需要再几日就够了。”沈德修得了提醒心中恍然,却偏是嘴硬道。
“几天就够?陈海不会那么好对付的。陈熙那般不懂事,也容易坏事,沈大人你说可是?”
“是又如何?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楚风倒是被这一句问住,磕磕巴巴答道。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多少?”沈德修越发觉得不对,“谁叫你来的?”
“我全知道。”楚风只是想着把能说的全说出来,“我知道你的计划,我知道文晓晓在你手里,我知道陈海虽是有罪,你却不能让他死,我知道你想用陈熙和文晓晓来控制陈海,我知道你为何敢在国丧期间张扬作乐……”
“够了!”沈德修忽地喝道。
楚风吓得一缩。
“我问……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
被人揭穿了计划总是有一点惊惧和恼羞成怒。于是他的语气略略严厉了些。
然后沈德修惊了一惊圆睁双目——望着眼前的女子,竟然脸上霍地一白,慢慢地朝自己——倒了下来。
涵煦离开巡抚衙门后并没有走远。自然,被沈德修关在密室里严刑拷打过后她知道不能多留,可是在没有弄清楚楚风和沈德修、陈海之间的问题之前她却不能也不愿离开。
距离巡抚衙门不远倒是有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涵煦也不挑就近住了下来。客栈里头干净是挺干净,门口却老是有些灾民晃荡,同情归同情,看着确实叫人不大舒服,每天都能听到老板喝骂那些灾民,嫌他们脏了店面。涵煦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所有人,沈德修却偏偏丝毫也不顾,她弄得着急,又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