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注视着他,根本就没有在听老管家的嚷嚷,眼神复杂。
“王伯,麻烦你给我准备一身衣服。”应青木有些无力地说着,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楚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管家停下了冲楚风发泄怒火的行为答应着去了。楚风移开目光,答非所问道:“你很没用。”
“……”应青木沉默下来。他不想承认,但是他无法否认,看到那样子的涵煦的时候他的确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你问了王伯了?”
“这是蓄意的刺杀计划——对杜涵煦。至于你的昏迷,真是个令人‘惊喜’的意外。”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应青木忍不住问。
楚风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
“……哦。”应青木被她堵了一下,并且明白他没有逼迫她回答的筹码。
“不过你是为什么会来?”
“那不重要。”楚风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王管家捧着衣服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楚风,向应青木犹豫着说道:“老爷……衣服拿来了,您看……”
他话音未落,楚风就飞快地站了起来,逃一样地冲了出去。
天的时候涵煦醒了过来。她看上去很憔悴,显得更加我见犹怜了——尤其是她抿着唇,用恳求的眼神默默望着你,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当然,应青木还是从王管家那里知道了这里面有建安侯纵马逞凶的事。但是涵煦叫住了他,声音轻得像只猫儿:“不用,我没事……不用了。”
应青木不可置信地盯着涵煦的眼睛。他理解涵煦的善良,但是她从来没有这样不讲原则。她愿意原谅伤害,但是从不觉得做错事情的人可以逃脱惩罚。建安侯纵马一事,即使她不曾受到伤害也是应当严惩的,勿论她现在是被重伤——纵然也有后来暗中下刀子的那人的原因,但是之前被马冲撞的时候涵煦受到的伤害也不小。
还没等他说话,涵煦又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报了顺天府,撤了吧,别办这个案子。”
“你……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涵煦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我没事,所以你告诉顺天府,撤了这个案子。”
应青木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涵煦始终没有转回头来。
他回答:“好。”然后坐在床沿,轻轻握住涵煦的手,安静地垂下头,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脸上。
涵煦沉默。
这样的场景安静又温柔。
几可入画?
不,静态的片段留存永远体现不出那样的鲜活灵动,也体现不出那样的温暖。
家人送了药过来,看到这一幕,便只是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放下就退了出去。涵煦还是惊觉抬头,盯着那黑色的药汁看了几秒钟,轻轻推了推应青木。
“唔……该吃药了。”应青木喃喃地说了一句,发现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便将药碗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送到涵煦唇边。
涵煦轻轻嗅了嗅,一瞬间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不见——忽然摇摇头表示不喝。
“良药苦口……再说,这药我记得应该不苦?”虽然是这么说,应青木却将小匙收回来,正欲先替尝一尝——
“别!”
应青木有些震惊地看着那药碗滚落在地下,黑色的药汁洒了一地——他抬起头来看着涵煦:“为什么?”
躲闪了几秒钟,涵煦回答他:“有毒。”
应青木蹲下去用碗的碎片刮起一点儿嗅了嗅,终于分辨出其中某些药物的味道。
“你刚刚就是因为发现了……?”应青木问道。空乘派几年浸淫,再加上自身兴趣,涵煦对于医药方面比他更加精通,刚刚那瞬间的异样,自然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涵煦固执地沉默。
应青木不想去想她为什么不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在乎她的生死,甚至并不在乎她是否信任自己。
他愤怒地站起身高声叫人——尤其要问问刚刚送药过来的是谁!
“青木,不要查。”涵煦突然开口了。
应青木一瞬间噤声。
不要查。她用那样哀求而悲伤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出口。
在此之后涵煦又受到了好几次不明的攻击。并且涵煦总是在阻止应青木去追寻真相。他一开始不能拒绝她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目光,但是在一次次的暗杀中终于失去了耐心。
在朝中还不太服从他的势力里,空乘派已经选择了与他合作……甚至詹仰贤的属下也是,还有谁想要对他不利?不,为什么他们都是冲着涵煦来的,为什么不是冲着他?
从楚风那里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应青木决定选择穆崇河试一试。对方向他保证会竭尽全力去查这件事,然而这样的态度却不知为何让应青木更加绝望,他感觉,似乎根本不可能找出那个暗处的敌人了。
从什么时候事情开始失控。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很多事情成为他不知道的。
他后来又问过涵煦——只得到了沉默以对。
她的伤势没有好起来,虽然也没有变得更沉重。她躲闪着应青木的目光,时不时地陷入发呆的状态,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应青木——就像这是他们最后的相处。
这让应青木的感觉更加——难以准确形容的不适。
他还发现楚风过来看过涵煦,在他不在的时候。他是从王管家那里知道这件事的,那位老人对于楚风一直没有好感。其实,应府上下对楚风的印象都不怎么好。他们都没有听到楚风和涵煦说过什么话。涵煦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并且刻意控制着谈话的音量。
应青木决定要听到她们的对话——他判断,她们都知道某个事实,并都选择隐瞒着他。
直到很久以后应青木还会偶尔地问自己,如果那时候的他知道后果是什么,那天他会不会选择,假装去上早朝,然后偷偷地折返回来,去偷听她们的那一次对话。
他不知道。
但是,这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杜涵煦,你还在考虑吗?你还舍不得吗?”
这是楚风的声音。躲在暗道里的应青木轻轻屏住呼吸——这是曾经的詹府,涵煦知道这条暗道,他不确定楚风是不是也知道。
“我……我还要考虑。我想,我们应该还有时间。”涵煦轻轻地说着,最后的尾音有个轻轻的上扬,疑问的语调。
“是啊,还有时间。”楚风说着,似乎轻蔑地笑了一声,“可是我等不下去了。我想过了,我的确能力有限,这些改变要慢慢来。可是如果你不——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下得了决心。到了那个时间点,一切就会从头来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还有,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压制不住?他有能力,而我没有。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在和你说话的每一刻,南方那边都在死人?”
什么事情……和楚风在做的这一切有关?她不是很有能力么?
长时间的寂静。
然后他听见涵煦的声音:“我只是……想再陪他走一段。”
那声音里蕴藏的东西让他觉得心脏都在抽搐。
楚风的声音打断了他即将陷入痛苦的思绪:“再陪他走一段?陪他倒退着走一段?”
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
然而楚风继续说着:“我不懂爱。我没有爱的人也没有人爱过我。所以我想保护的东西就变得太大太大,而你有了爱情,所以的你心并没有那么大——所以这就让你困扰了是不是?可是,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实际上只有你我两个人真实意义上活着的世界,你所谓的爱情可能真实么?有价值么?清秋!他只是你的一个幻想而已!”
清秋那是……谁吗?他狐疑地皱眉,然后听着楚风继续说着。
“……让我进入你的世界是你自己的选择,让我这么做也是你的选择。你以为我很喜欢杀人吗?他们……他们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一直都不算是真正的生命个体。但是你呢?杀你,我就很好受吗?”
应青木不受控制地推开了暗门,反应是掐死那个正在说话的女人……那个胆敢伤害涵煦的人。
他没意料到自己扑了个空。
“呵,”楚风有一瞬间的震惊,然后讽刺地笑了,“现在他们快要脱离掌控了。”
“你怎么会……”涵煦怔怔地看着应青木,话到一半,似乎突然失去了声音那样停滞了。
应青木漠然地盯着楚风:“是你,原来一直就是你。”
他的目光突然扫到一边放着的浓浓的牡蛎汤——海鲜是发物,有伤的人,比如如今的涵煦,是碰也不能碰的,重者致死——
“你怎么敢?又为什么?”
楚风看也不看他,目光转回去望着杜涵煦:“看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么重生,要么整个儿毁了它……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是你的世界。”
涵煦偏开了目光,然后轻声说:“对不起,青木。”
这就是应青木最后关于杜涵煦的记忆。
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楚风,涵煦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你杀了她。”没有任何疑问。但是他没有再质问什么,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一样对楚风说这句话。
“你还爱她?”楚风反问道。
应青木点了点头。
于是楚风冷笑着点头:“那么,我回答你,对。所以,恨我?”
声音一如既往地明亮,轻快,甚至愉悦。
应青木只是安静地走了出去。
后来他发现,除了他以外,整个世界,都已经将杜涵煦的存在,彻底遗忘。
这个世界,叫做《梧桐锁》。
这是一本书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生命,都没有完整的,独立的思维意识,除了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清秋所选择的女主角杜涵煦以外。
《梧桐锁》的故事,从杜涵煦和应青木的初遇开始,相识相知至于相思,然后争执,对立,最终在应青木的死亡后,杜涵煦也消失在绵延的战火里——这是整本书的结局。
反映在这个楚风看到的世界,就是说,在应青木死去的那一年,整本书结束的那一年,这个世界就会颠覆,回头,再重复一遍这个故事的开始直到结局。
在涵煦的眼里这个世界一直都倾向于美好。美好到不现实。终于清秋厌烦了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梦幻的“大观园”。她想要这个世界真实地存在,鲜活地,每个人都拥有他们的意识,每个人都拥有他们自己的选择。
于是她选择楚风。她们一起做着小小的改变,在某一刻意识到——差不多就是楚风“失踪”期间——她们必须改变整个世界的规则,才能让这个世界“活过来”。楚风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整顿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但是无论她做了多少,到应青木应该死去的那一年,所有的事情又会重来。
除非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清秋离开。身处外界的清秋根本就不在书里,这意思是指涵煦离开——离开,用死亡的方式。
所以楚风不得不用各种办法去刺杀杜涵煦,即使她也不喜欢用死亡的方式换取新生。但是没有办法,只要涵煦存在,那么书中的所有存在都必须以她为中心,那么他们就被剥夺了独立自由的权利。
最后的关头涵煦不舍得。她想要继续陪着应青木走下去,从头至尾。所以,即使在一次次的谈话中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她还是舍不得——即使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让应青木不得不围绕着她而存在,即使她明白她所珍视的爱情也是虚幻——一个“人”和一个“角色”根本不可能相爱,就像木偶师会爱上木偶,木偶却不会爱上木偶师一样。
涵煦只是不舍得,所以一直坚持了那么长时间不肯走。
我只是……想要,再陪他走一段。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愿望。
直到她又一次看到应青木,为了她用那样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楚风——恨不得杀了她的眼光。
她想她错了。
她一直喜欢的应青木,是心怀天下的应青木,是不会为了爱情而冲昏了头脑的应青木。如果她用这种思维上的控制和影响,让应青木违背他自己的理想,让他为了一个人而损害整个天下的利益——那并不是她的应青木。
他几乎已经在这么做了。她知道他为了她昏倒了,这怎么可以呢——应青木在所有时刻都应当冷静自制,甚至把情感也转化为利益放在天平上称量。应青木对她说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怎么可以呢——应青木应当和楚风一起,让所有人得到更好的天下。如果她再不走的话,如果她再不走的话,应青木会杀了楚风的,那么楚风之前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那么就是她毁灭了应青木的理想——她怎么能够?
她怎么能够让应青木为了她而失去自己。
楚风看着她消失。不以死亡的方式,却也完完全全地消失。
永济糕点坊。
眉目清秀的少女坐在掌柜处,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阳光发呆。
很多年来她的相貌都没有变过——不会再变了。
问出那个问题,看到应青木点头的时候,楚风想,活过来的木偶,也爱上了木偶师——那么木偶师也算是得偿所愿。
楚风还想,她真的是恨清秋的——也恨着涵煦。
涵煦是良善的一面,于是进入这个世界的楚风,就只剩下自己最冷漠的那一面。她就这样被选中,来杀人,来补充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好让它完整,好让它“活过来”。
即使是从洪水里救了她的命又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走这样的一条路!
可是,就像她自己说的。
她在这里没有爱的人也没有被爱——想想吧,她能够亲手杀死婉兮——所以,在一个人和其他所有人之间,她选择大多数人的那一边的时候是那么理所当然。
南方安定。应青木开放了海禁,从洋人那里引进了不少技术和思想,士农工商慢慢进入平等的状态。
楚风想到这些,想到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她,总是愿意为了“好起来”,做一些事情的。